崔毓秀知道褚鳳蘭一直是這樣, 她剛工作的時候便是如此,也去上班,回到家也會給弟弟妹妹零花錢, 但是從來不愛操心。
鳳蘭和鳳霞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鳳蘭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她年紀很小就頂替父親的工作,承擔了家裡一部分的經濟責任,但是她從不在乎什麼細枝末節, 每天按部就班,但是不會去在乎一些細小的事情,隻是會向著一個大目標衝。
鳳霞就不一樣, 她帶著倔強的浪漫主義, 心思細膩,她會用眼睛觀察,然後放在心裡。家裡的每一件事都裝在她頭腦裡的每一個小抽屜裡, 包括每一個人的情緒。所以但凡家裡人, 誰有個突發情況, 但又沒有說出口時,她總是能第一個發現。
而鳳蘭則是最後一個發現,且就算後來知道了,她也不會當成一回事, 因為那些繁瑣的痛苦對她來說,壓根就不是什麼問題。她隻看向遠處。
所以在褚鳳蘭驚呼馬上就到日子的時候, 褚家貴十分不滿意的投來目光,最後在抱怨中結束了今天一整天的愉快。
“你才知道啊。”褚家貴喃喃道,不滿意瞧了一眼褚鳳蘭。
褚鳳蘭自然不喜歡他這個態度,立馬反唇相譏:“那你知道我的預產期嗎?”
褚家貴覺得不可思議, 連忙說:“誰會記得你的預產期啊。”
“那誰會記得你哪天結婚啊!”褚鳳蘭立刻道,“彆把自己當皇帝,除了你,沒有人在乎你哪天結婚,真是的!”
褚家貴還是有些怕褚鳳蘭,至少在他姐懟了他之後,不說話了,跑出去再檢查一遍大門鎖上沒有,因為剛買的摩托車就在外面呢,可不能讓人偷走了。而且他也隻是騎回來讓家裡人看看,明天一早就要送回姚家,這摩托車可也是陪嫁,要結婚那天一起送來的。
褚鳳蘭見褚家貴又出去了,免不了譏笑道:“這一會兒看了多少次大門了,都說了鎖了鎖了,還一遍一遍的看。”
褚鳳蘭說著,轉頭問褚鳳霞:“你知道我哪天預產期嗎?”
褚鳳霞笑道:“四月三日。”
褚鳳蘭立刻豎起大拇指:“還是鳳霞啊!對了,褚家貴的結婚禮物我不送了。看他厲害的。送狗屁給他!”
崔毓秀在一旁歎了口氣,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幾口灌下去,對褚鳳蘭說:“你都要當媽了,還狗屁狗屁的。”
“狗屁就是狗屁,當了奶奶也一樣說。”褚鳳蘭說著,瞧向許童,正經道:“大姨說臟話,不是好孩子,你可不能學。”
許童連忙捂住耳朵:“大姨,你還說嗎,你如果再說,我就捂著耳朵。”
褚鳳霞和崔毓秀已經把床都鋪好了,便伸出手,道鳳蘭道:“起來吧,我扶你過去。去床躺著吧,怪累的一直坐著。”
“誰說不是啊。”褚鳳蘭道:“太難受了,怎麼坐都不舒服。”
她又搖搖頭,說:“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
褚鳳霞已經彎下腰把拖鞋套在她腳上,笑著問:“怎麼樣,是不是看不見鞋在哪裡了?”
“是啊。”褚鳳蘭趿拉上拖鞋,道:“最近太難了,走路都是累的。”
“明天去上班不去?”褚鳳霞問,“周一呢。”
“去。你姐夫明天一早來接我。得去簽個到,然後就回來了。”褚鳳蘭道。
“那路上騎車可慢點。要不然彆讓我姐夫跑了,讓家貴送你?我有點不太敢騎車帶你。”
“家貴?算了吧。他的摩托車我可不敢上。”褚鳳蘭又說:“我剛剛說的話,你記住了,我是不給他買禮物了,要送你自己送。”
“好好,知道了。”褚鳳霞笑著扶鳳蘭進去,知道自己姐姐就是個刀子嘴,嘴上說不送了,心裡肯定在盤算買什麼呢。
褚鳳蘭躺在床上,平躺是不能夠了,枕了三個枕頭,然後後背依次向下減少,兩個枕頭,一個小毯子,這樣半躺著,才能勉強躺的住。
褚鳳霞又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怕她半夜口渴。
“水給你放在桌上了。”褚鳳霞提醒,“晚上上廁所的時候,叫我,彆自己起來。”
“我又不是小孩,上廁所叫你乾什麼。”褚鳳蘭笑道。
褚家貴再一次檢查完大門,又檢查完摩托車後進來了,進屋就去臥室,準備要睡覺。要躺下的時候,才發現,枕頭沒了。
褚家貴便喊他媽:“媽,我的枕頭呢,兩個一個都沒了。”
崔毓秀心想哪是你自己沒了,我的也沒了。都拿去給褚鳳蘭墊著了,便道:“你隨便枕個什麼東西吧。”
“那怎麼睡?沒枕頭怎麼睡啊。”褚家貴抱怨道。
褚鳳蘭就當沒聽見,用力往下壓了壓,默默數了數下面的枕頭,看樣子不止褚家貴,她媽的枕頭也在這裡呢。
誰知道睡了沒一會兒,褚鳳蘭就聽到門吱地一聲響了。
她側著身子睡的,抬眼就能看見門開了一道縫。
一個人影溜進來,褚鳳蘭一看身形就知道是鳳霞。
“你還沒睡?”褚鳳蘭開口問。
褚鳳霞以為她姐睡著了,沒想到進來就被發現了,黑夜裡,反正是後面開口的會被先開口的嚇死,褚鳳霞往後退了一步,倒抽著氣道:“你嚇死我了。”
“你才嚇死我了呢。”褚鳳蘭道,“不睡覺跑我屋裡來做什麼?”
回答她的是褚鳳霞的行動,她十分利索地走到床的那一邊,直接就上了床。
床上就一個被子,褚鳳蘭還蓋著呢,就覺得褚鳳霞掀起被子便鑽了進來。
褚鳳蘭嚇一跳,兩姐妹多年不在一個床上睡了,實在消化不了這份親密,連忙拿腳踢了踢褚鳳霞:“你乾嘛!”
“我來和你一起睡。”褚鳳霞說。
“為什麼!”褚鳳蘭立刻拒絕:“你不陪童童,跑我這裡來做什麼?”
“童童隻要睡著了,一夜都不會醒。”褚鳳霞說,“我就是想在這裡睡。”
“去去去。”褚鳳蘭自然知道褚鳳霞是擔心她,雖然距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可說不了什麼時候就生了。褚鳳霞也是怕晚上有什麼事,個個都關著房門睡,萬一聽不到褚鳳蘭叫可怎麼辦。
於是她哄睡著了童童,就跑到鳳蘭的臥室。
褚鳳蘭不管怎麼說,褚鳳霞就是不走,已經在自己身邊躺下了。褚鳳蘭沒有辦法,隻能把被子往鳳霞那邊移了一下,還十分矯情道:“你一來,我被子都不夠了。”
“怎麼會。”褚鳳霞說:“這被子做的大,本來就是兩個人蓋的。”
“反正不舒服。”褚鳳蘭繼續攆她,“去你房間睡。”
褚鳳霞不回話,反正就是一動不動。
褚鳳蘭給鳳霞一個後背,知道這個妹妹死倔,攆不走,就不再攆了。
兩人背靠背側身躺著,都無法入眠。
褚鳳霞突然開口道:“大姐還記得上一次咱們兩個一起睡是什麼時候嗎?”
褚鳳蘭壓根沒有和鳳霞一起睡的記憶,她搖搖頭:“咱倆一起睡過?”
“當然。”褚鳳霞回憶道。
“什麼時候?”褚鳳蘭連忙問。
褚鳳霞卻說:“你不記得就算了。”
褚鳳蘭哼了一聲,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可剛剛閉上,房門又響了。
兩人一齊往門口看去,就見崔毓秀站在門口,往裡問:“鳳蘭,我怎麼聽著你和誰說話呢?沒事吧。”
“沒事,是鳳霞。”褚鳳蘭道。
“鳳霞在這裡睡呢?”崔毓秀總算放下心,道:“那好,就讓鳳霞在這裡睡,你身邊不能離人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麼事我會叫的。”褚鳳蘭道。
“還是有個人好。”崔毓秀又對鳳霞道:“我去你屋裡睡,看著童童。你就在這裡睡吧。”
鳳霞支吾了一聲知道,困死了,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總算能落個清淨要睡了,鳳霞聽見她姐緩慢翻了個身,對著她道:“你明天有沒有空,中午一起去給家貴買禮物吧。大後天都結婚了,再不買,什麼時候買啊。”
褚鳳霞拿被子蒙住腦袋,痛苦道:“行行行,姐,咱睡吧行不行,明天就去,一準兒去。”
褚鳳霞說到做到,第二天中午下班便和褚鳳蘭一起去百貨商場給褚家貴買禮物去了。
兩人挑來挑去決定還是買實用的。但是家裡的電器之類的,君歌那邊都當嫁妝備齊了,褚鳳霞就和褚鳳蘭商量著買點彆的。
兩人和君歌的生活環境雖然不同,但對美好東西的喜愛都是一樣的。
便去給君歌買了睡衣,真絲的,一套春秋天穿,一條夏天的睡裙。
都用禮盒包好了,自己都沒穿過的東西,說是老字號了,以前的舊上海名媛都喜歡穿她家的真絲睡袍。現在都是走出口的,全是上等蠶絲。
褚鳳蘭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她一向對穿的沒什麼興趣,倒是看著褚鳳霞挑的時候眼睛都看直了,便在一旁笑道:“你結婚的時候,我也送你一套。”
誰知褚鳳霞立刻道:“那我先看好,給你說好哪一套,到時候你來給我買。”
褚鳳蘭還沒見過這樣要求送什麼的人,一時間傻眼瞧著褚鳳霞,伸出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覺得鳳霞和之前簡直就是判若兩人,說:“好好好,你選吧,我都給你買!”
可是褚鳳蘭還是喜歡褚鳳霞的轉變的。
她以前絕對不是這個樣子,不會這麼開朗的說這些話,更不會真的去挑了自己喜歡的那一款,最後擺在褚鳳蘭面前說,就這個啊大姐,先暫定這個,到時如果有新款,我還是要換的。
這樣的褚鳳霞,她從前沒見過。
褚鳳蘭把這一切都歸結到沈繼軍身上,認為沈繼軍是改變褚鳳霞的那個人。
有一個強有力又有擔當的男人做後盾,哪個女人還會萎靡不振?
兩人買了真絲睡衣,又去買了一對兒杯子。
也包裝好了,要一起送給褚家貴和姚君歌。
兩人又約定好的,在裡面放個紅包,一共放了六百塊錢。
最後這些花費以及紅包是兩人平攤的,攤到最後多出來一塊五毛錢,褚鳳蘭說,正好拿著去買冰激淩吧。
“這個天氣吃冰激淩?”褚鳳霞趕緊攔住,“你彆了。還是買點彆的吧。”
最後兩人一人買了一根糖葫蘆,剩下的錢買了一塊面包,這才算逛完了。
褚鳳蘭在路邊攔了車,先拿著東西回家。褚鳳霞則直接去工廠,要去上班。
雖然是周一,上午就沒有見到廠長,平時周一上午都是要開大會的,可是褚鳳霞他們一早就去了會議室,等了許久,最後廠長的秘書跑來說,廠長去市裡開會去了,上午的會暫時取消。
褚鳳霞就想著下午劉剛回工廠可能會重新開會了,便老老實實回來等著。
誰知道剛到工廠,劉紅就對褚鳳霞說,劉廠長回來了,讓各負責人去會議室開會,彆人都去了,你趕緊的吧。
褚鳳霞立刻就往會議室衝,等她走到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
她悄悄溜進去,找了個最邊上的位置坐了,平複之後,才察覺到會議室的氛圍奇奇怪怪的。
會議室裡沒有人說話,甚至劉剛也不在。
平時劉剛在的時候,大家也會熱火朝天的聊天,可這一會兒劉剛都不在,竟然一個說話的都沒有。
大家都低著頭,臉色很不好。
褚鳳霞隻能問坐在身邊的人,“這是怎麼了?”
得到的回答是,劉廠長去拿文件了,一會兒就回來。
“拿什麼文件?”褚鳳霞又問。
得到的回答是,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
劉剛發給褚鳳霞文件的時候,還看了一眼褚鳳霞。
他對褚鳳霞微微扯了下嘴角,可褚鳳霞能看得出來,他一點都不開心,一點都不。
至於發到手裡的文件,褚鳳霞低頭看了一眼,就傻眼了。
是政府關於食品廠連續虧損的報告。
褚鳳霞不敢相信看著這一切,驚訝看向劉剛問:“年前咱們的出貨量不是挺好嗎?”
劉剛搖搖頭,沒有說話。
旁邊的人倒是和褚鳳霞說了剛剛劉剛給他們說的,食品廠已經連續虧損三年了。
褚鳳霞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可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早。
在她的記憶裡,食品廠徹底破產還是在一年後。她原本想著,在承包各車間的決策下,食品廠有可能在這一世扭虧為盈,沒想到,他們努力了大半年,還是阻擋不了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上面說,再給我們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劉剛站在前面道。
“如果到時候還不行呢?”有人突然開口問。
劉剛沒回話,隻是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提問人一眼。
其實已經不需要回答了。不需要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大家隻是看著自己的腳尖,大約已經猜到了結局。
可是劉剛作為廠長,是不能比工人還消沉的。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大家道:“所有的事情都沒有定數。誰能說咱們過去不好,現在不好,將來也不會好呢?沒人敢說這樣的話。最後達到什麼樣的結局,是要看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所以……”
劉剛越說越是激昂,最後目光落在褚鳳霞身上,道:“大家就努力吧!什麼都不要想,先奮鬥再說!”
會議結束後,劉剛叫住了褚鳳霞。
褚鳳霞不意外,因為她看了報告,上面記錄著整個食品廠自車間被承包後的盈虧情況。
偌大一個食品廠,最後隻有鳳霞的炒貨車間和另一個包裝車間實現了盈利。而且包裝車間還是因為接了幾個外面的訂單,才有了盈利。
劉剛瞧著褚鳳霞,兩個年輕人說話,便不在藏著掖著。劉剛對褚鳳霞有說不清的感情,更像是英雄間的惺惺相惜。劉剛認為褚鳳霞的能力很強,她能做到的,不應該隻有這一點。
“你也看報表了,整個工廠就靠著你們炒貨車間拉起了數字。”劉剛說。
“沒有沒有。”褚鳳霞連忙道:“包裝車間也很好。”
“是。”劉剛說,“他們的效益也不錯。鳳霞,你覺得咱們廠還有救嗎?”
劉剛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褚鳳霞十分困惑。
她怎麼都沒想到,劉剛會問這個問題。
“我知道我的問題很直接。”劉剛說,“我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過了年後,咱們市又成立了兩三家運輸公司,還有數不清的貿易公司。這些公司,已經在把全世界的貨都往咱們市裡運……”
褚鳳霞倒是聽王鵬說起過這件事,她有所耳聞,便點頭道:“我聽說了。”
“今年隻能更加困難。”劉剛看著褚鳳霞,“下面的話,我本不應該和你說的。但是,鳳霞,你是咱們廠最會賺錢的,也是最有想法的。我不想讓你的炒貨車間,跟著食品廠,就這麼消失了。”
“廠長!”褚鳳霞驚道。
劉剛擺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大環境就是這樣,我們再改革,也已經跟不上市場了。而且,沒有資金做支持,我們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搞什麼創新了。鳳霞,我以個人的名義,和你說一句,早點想辦法。”
褚鳳霞看著劉剛,疑惑道:“劉廠長,你的意思是……”
“食品廠可以沒了,可是鳳霞炒貨,我想看著它繼續成長。”
褚鳳霞回去後,慢慢消化著劉剛說的話。
其實他的意思很明白了,也算是一個私心吧,私下為了鳳霞炒貨著想,讓褚鳳霞早早做準備。
沈繼軍見到褚鳳霞的時候,她還在考慮這件事。整個人漫不經心的,就連沈繼軍把牛排都切好了,放在她面前,她也沒發現。
沈繼軍拿起叉子,叉起一塊肉,然後送到褚鳳霞嘴邊。
褚鳳霞感覺到了一股香氣撲鼻,然後是熱乎乎的東西在嘴邊,想都沒想,就張開了嘴。
沈繼軍把肉放進褚鳳霞嘴裡,提醒道:“有叉子,小心點。”
“哦。”褚鳳霞道,這才反應過來,一塊肉已經進嘴巴了。
“想什麼呢?”沈繼軍看著她問,“不是說想吃牛排了嘛。”
“是想吃了。”褚鳳霞連忙咀嚼起來,“很香,很好吃。”
沈繼軍笑著看她,又叉起一塊肉。褚鳳霞趕緊把叉子接過來,低頭看了一眼說:“你什麼時候把我的牛排都切好了?”
“你愣神的時候。”沈繼軍道。
“抱歉。”褚鳳霞充滿歉意笑了笑,“是我要來吃牛排的,卻又開起了小差。”
“是不是工廠的事?”沈繼軍問。
褚鳳霞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什麼事都瞞不了沈繼軍,便誠實道:“是。不過你怎麼知道?”
“你們每周一都開會。”沈繼軍說:“所以我猜是食品廠的事。怎麼了,願不願意說一說?”
褚鳳霞就把今天開會時劉剛說的那些話,和沈繼軍大致說了一遍。
誰知道沈繼軍聽了,倒是放下刀叉,挑眉道:“你們廠長對你很好啊。”
褚鳳霞看著他,糾正道:“不是對我好,對所有人都好。”
“可是這些話卻是單獨和你說的。”沈繼軍道:“他和我一樣有眼光。”
“嘖嘖。”褚鳳霞笑了,“真不知道還有這麼誇自己的。”
“你想怎麼樣?”沈繼軍問,“工廠一旦破產了,你想怎麼樣?”
褚鳳霞托著下巴想了想,道:“我肯定要把我的炒貨車間搬出來,自己乾。”
“那就是了。”沈繼軍說:“既然有這個想法,最好就早早行動起來。開一家工廠,也要很多很多要準備的。”
“你肯定有經驗,要不要傳授我一點。讓我走個捷徑。”褚鳳霞立刻問。
沈繼軍指指餐盤,“先把飯吃了,吃完後,我們點一個冰激淩,我們一邊吃一邊說,好不好?”
褚鳳霞沒想到,自己思考了一下午的事,和沈繼軍在一起吃著冰激淩,兩人就捋順了。
沈繼軍對炒貨這件事也熟,畢竟是他們老沈家三代人吃飯的本事。對個體開辦工廠也熟,自己已經開了一個家具廠,還有又組了個貿易公司。
他把自己以前走過的彎路都給規避了,隻介紹最好的經驗。需要做什麼,需要去哪裡□□,去哪裡開證明,哪裡更適合開廠等等都和褚鳳霞交代了個清楚。
這冰激淩吃完了,沈繼軍還沒說完,便又點了一個小蛋糕,放在兩人中間。
原本兩人是面對面坐著吃飯的,可說著說著,沈繼軍就坐到了褚鳳霞身邊的位置。
此時正是人多吃飯的時候,沈繼軍坐在褚鳳霞身邊,左手拿著勺子,右手伸到桌下,去找褚鳳霞的手。
褚鳳霞的左手就搭在自己的膝蓋上方,她一直在揉著膝蓋,今天穿的少了,膝蓋有些受涼,略略酸痛。
沈繼軍碰到褚鳳霞的手時,感覺到她的手在捏自己的腿,連忙問:“怎麼了?”
“有點酸。”褚鳳霞說,“不過沒關係,一會兒就好了。”
“我給你捏捏。”沈繼軍說著,便輕輕給褚鳳霞捏起膝蓋。
褚鳳霞哪裡會想到沈繼軍在這麼多人的地方就上了手,手一觸到自己的膝蓋時,褚鳳霞便像過電一般,輕輕抖了一下。
她趕緊縮回腿,道:“不用了,這麼多人。我自己捏就好。”
沈繼軍把手裡的小勺放下,托著下巴,饒有興趣看著褚鳳霞:“我給我自己老婆捏腿,人多怕什麼?”
他說著,不由分說在桌下捉到了鳳霞的膝蓋,然後輕輕捏了起來。
位置就那麼一點大,褚鳳霞躲無可躲,隻能放任沈繼軍去捏。
她低下頭,專心吃自己的蛋糕,想掩去自己的害羞。
可是沈繼軍卻在旁邊問:“蛋糕好吃嗎?”
“好吃。”褚鳳霞說。
“我也想吃一口。”沈繼軍道。
他的勺子就在旁邊,可是他偏偏不去拿。
褚鳳霞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故意不理他,道:“你不是有勺子嗎。”
沈繼軍捏著膝蓋的手邊開始往上移。
他隻是嚇嚇褚鳳霞,一厘米都沒移出去呢,褚鳳霞已經嚇得舉起手裡的小白勺投降了。
“知道了,知道了。”褚鳳霞連忙說,然後挖了一些蛋糕,送到沈繼軍嘴邊。
*
張光慶把保溫桶掛在車把上,從家裡出來,騎上自行車快走到崔老師家的時候,又在路上遇見了薑冷荷。
薑冷荷一個人扶著她爸往家裡走,薑爸走的歪歪斜斜地,薑冷荷用儘了力氣,才勉強撐住他的身體。
張光慶在後面騎車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了薑冷荷了,可是他想裝作沒有看見,就這麼趕緊騎過去時,薑冷荷的爸爸突然推開了薑冷荷,蹲在地上,直接吐了起來。
薑冷荷趕緊去給他拍背,一邊拍一邊道:“你說你喝這麼多乾什麼!”
張光慶正好騎到薑冷荷身邊,薑冷荷給她爸拍著背,不留神就看見了張光慶。
兩人目光相接,張光慶不能再裝沒看見了,隻能從自行車上下來。
“張老師。”薑冷荷對著張光慶笑了笑,笑容有些尷尬。
她不想讓張光慶看見眼前這一幕,但誰知道竟然這麼巧,就趕在了面前。
“這是喝醉了吧。”張光慶試探問。
“是。”薑冷荷有點不好意思,風拂過她的身上,吹動了她係在脖子上的絲巾,薑冷荷看了一眼張光慶自行車上掛著的保溫桶,喃喃道:“這是要去嫂子家?”
“是。”張光慶連忙說:“燉了排骨湯。那我先走了。”
薑冷荷笑了笑,說好,卻隻覺得如果自己也能喝一口那排骨湯,肯定整個人都會暖起來。
張光慶說了話就要走,推上自行車的時候,卻聽見身後撲通一聲,然後是薑冷荷尖叫起來:“爸,你怎麼了!”
張光慶連忙回頭看,隻見薑冷荷的爸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個人醉醺醺的,緊接著又往後一躺,乾脆就以地為席,要睡覺了。
薑冷荷蹲下身子去撈她爸,可是不管她怎麼用力,還是扶不起來。張光慶見狀,隻能把自行車放好,走過去對薑冷荷說:“我來吧。”
把薑冷荷的爸爸送到家,張光慶才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小的房子。
薑冷荷家住的是筒子樓,應該建了很久了,一共三層。
張光慶打眼看過去,也沒有數清這一層是有多少戶,隻是匆匆瞥了一眼,便跟著薑冷荷往上走。
薑冷荷家住在最上面那層,薑爸喝的東倒西歪,站也站不穩,兩人一邊架住一個胳膊,硬生生往上拖。
薑爸剛剛在路邊吐的時候,不小心吐在了皮鞋上,雖然當時薑冷荷拿手帕給他擦了,但是那股氣味還在,每走一步都會熏得腦瓜仁兒疼。
薑冷荷低著頭,已經顧不上尷尬了,隻想著趕緊把她爸送回家後,和張光慶說再見,以結束她無法面對的這一切。
三個人從走廊裡穿過,走廊裡每家每戶門前都擺了東西。有的擺了三層的置物架,用來放鞋子。有的是架起了爐子,還有人在走廊上曬衣服,總之三個人是無法直接並排通行的,太窄了。
張光慶隻能對薑冷荷說:“薑老師,我自己來吧。”
薑冷荷已經緊張的鼻翼都冒了汗,連忙問:“你自己行嗎?”
張光慶點點頭:“可以。”
薑爸比張光慶的個子要高出不少,張光慶一個人扶著他往前走實在也是困難,薑冷荷便在後面招呼著,生怕兩人一起摔倒了。
可是還好,張光慶雖然個頭不高,但畢竟是練體育的,一股子力氣,平衡感也好,竟然有驚無險的把薑爸送回了房間。
打開門,便是一個隻有十三平房的房子。門口放著的是臉盤架,上面有放著龍鳳呈祥的臉盤,和幾條毛巾。
再往裡便是一個衣櫃,和兩個摞在一起的大箱子。
右手邊是一個長條桌,上面擺著整齊的書和紙筆,還有一個台燈,綠顏色的,但是已經很舊了。
靠窗是兩張單人床。
薑冷荷指著其中一張,對張光慶說:“放這裡就好。”
張光慶把薑爸放到床上後,薑冷荷連忙製止了他的動作,道:“我來。”
她蹲下身子,把薑爸的鞋子脫掉,然後把他的雙腿挪到床上去。
在脫掉鞋子的那一瞬間,薑爸的腳趾露了出來。
他的襪子破了洞,大腳趾直接露出了一大截。
薑冷荷立刻站起身,掩住了身後張光慶的視線,然後硬著頭皮把被子給她爸蓋上。
一些列動作完成後,薑冷荷趕緊轉頭看張光慶,隻見他已經背過身去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去的。薑冷荷心裡默默地想,更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爸爸襪子上的破洞。
薑冷荷抬手拉起布簾,張光慶這才發現,兩床之間的天花板上安了一個滑道,下面墜著長長的布簾子。平時這布簾就拉到窗戶那裡,需要的時候一扯,就把兩張床隔開了。
薑冷荷把薑爸隔在簾子裡面,這才鬆了一口氣。
好像是隔去了什麼東西一般,讓她終於有機會又成了自己。
薑冷荷便對張光慶道:“張老師,坐一會兒吧。”
張光慶連忙說:“不用了,我該走了。”
他說完就要離開,可是身後卻傳來薑冷荷失望的聲音。
“張老師是嫌我家裡小嗎?”
張光慶腳步一頓,連忙擺手,“不是不是。”
“那就坐一會兒,喝口水再走也好。”薑冷荷定定看著他。
張光慶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看見長條桌下的椅子,連忙拉了出來,說:“好,那我就坐一會兒。”
薑冷荷笑了笑,然後去倒水。
她拿了一個淡粉色的陶瓷杯,倒了一杯水,放在張光慶的面前。
張光慶確實渴了,可低頭一看杯子,便滅了要喝水的心。
這個陶瓷杯,一看就是薑老師的。
他無法和除了褚鳳蘭之外的其他女人共用一個杯子。
“謝謝。”張光慶道了謝,卻絲毫沒有要拿起杯子喝水的意思。
薑冷荷則是坐在自己的床上,眼睛垂著,對張光慶喃喃道:“我爸原本是針織廠的工人。可是因為酗酒,在我很的小時候導致了針織廠一次小火災。然後就被開除了。”
薑冷荷淡淡說著,抬頭看了一眼張光慶。
她的目光是懇切的,甚至帶著期盼的目光,她奢望張光慶能理解她,能理解她現在的處境,還有她一切的不得已。
命運對她不公,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
“我爸是個好人。但是就是愛喝酒。後來沒了工作,喝的就更多了。終於有一天,我媽受不了,拋下我們就離開了。”
張光慶聽著這個故事,微微一滯。
他眼裡的薑老師,是個對吃穿用度都十分講究的人。她活得很細致,又無限精致。她整個人都像籠罩在藝術的光芒下,自從她進了學校,美術課被她上的風生水起。她的辦公桌永遠都收拾的那麼乾淨整潔,而且在桌子的右上角,每天都會有一朵小花,插在那個寬口瓶中。
張光慶曾經在看到這些的時候想象過,薑老師或許是哪家嬌養的小姐,才會這麼精致的生活,像一朵潔白的百合花。
可是他沒有想到,薑老師這樣的百合花,竟然是在這種逼仄的筒子樓裡長大的,更沒想到她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
薑冷荷說到這裡,突然對張光慶笑了笑:“不過現在都好了。我爸平時也不住在這裡,隻是偶爾回來,會在床上躺一躺。”
薑冷荷像是在對張光慶解釋,道:“我爸在一個個體公司找了份工作,給人家看倉庫。晚上要在倉庫睡。”
張光慶無意間哦了一聲,可是足以讓薑冷荷欣慰了。
因為她覺得,這聲哦就代表著張光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特特意解釋給他聽的。
張光慶聽完了,知道這個故事要結束了,連忙站起身:“我該走了。”
薑冷荷挽留:“再坐一會兒吧,喘口氣再走。”
張光慶笑了笑,說:“不用了。我還著急去給我愛人送排骨湯。”
薑冷荷不在說話了,隻是拿眼看著張光慶。
張光慶移過目光,隻是對薑冷荷客氣地笑了笑,轉身就要離開。
薑冷荷連忙追上去,站在自家門口,叫:“張老師,那個……”
張光慶轉頭看她,真誠道:“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薑冷荷看著張光慶的身影,最後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裡,她終於無力地依靠在門上。
她最後叫他,是想告訴他,騎車慢一點,注意安全。
可是張光慶卻理會錯了,以為她是想提醒他,不要在學校對彆人說起薑冷荷的困窘。
薑冷荷倚在門上,默默地想,原來張光慶是這麼看她的。
她一直都覺得張光慶是那種很踏實的男人,和自己的父親完全不同。
他懂得怎麼去愛人,去愛自己的愛人。
薑冷荷這三十年來,似乎沒有被愛過。
所以她喜歡張光慶,或者說喜歡張光慶這樣的男人。
還有便是,他知道張光慶是前校長的兒子。
她的編製問題還沒有解決,自己的父親是沒有人脈的。
如果張光慶肯幫自己說一句話,那麼她的編製是不是很容易就解決了?
……
薑冷荷有著無數的願想。
她清楚的知道,以自己的條件,是無法找到一個多好的男人。
任何一個和她相親的男人,在知道自己的家庭後,都會慢慢和她斷了聯係。且自己又不是多麼的貌美如花,像張光慶的愛人那樣。
薑冷荷認為女人一定要占一樣優勢,或者會投胎,出生在一個正常且條件不差的家庭裡。或者容貌絕美,這樣才能讓男人忘記你所有的缺點,隻醉心於自己的容貌。
可是她哪樣都不占。
隻能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些旁門左道上。
薑冷荷微微抬起眼睛,看著外面湛藍的天空。
春天的天空總是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讓人可以直視它的美麗。不刺眼,不招搖,溫和地自成一派。
薑冷荷喜歡這樣的人,春風一般的和煦,就是張光慶那樣。
她在門口靠得久了,覺得站的有些累了。
過往的人,誰都要轉頭看一眼她,帶著奇奇怪怪的目光,可是薑冷荷從來都不在乎。
她聽到父親躺在床上□□,醉酒讓他很痛苦。薑冷荷轉過身去,卻看見長條桌上的那杯水。
她用自己的杯子,給張光慶倒了一杯水。
可他好像連碰都沒有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