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新生(1 / 1)

火把如點點繁星擁在城門,躍動的焰火撩動著江面,倒映出一簇簇豔麗的火花。

站在城牆上守城的侍衛們望著兵強馬壯的‘叛軍’,領隊的人低聲道,“尊天子令,開城門。”

不同意的人早已被喂了軟筋散,捆起來丟到一邊等事後發落。

內奸並非內奸。

而是蓄謀已久,隻待今日蕭崇江兵臨城下。

萬疏影早年根基不穩時,待人尚且誠摯,但他得勢太早,數年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的出身和手段決定了沒人能將他置於死地。

所以提拔賞用、排除異己皆隨他喜好。

那些頑固抵抗他的世家,便如無數個常氏,死亦無辜。

可世間並非所有事物都能以權利衡量。

今日城牆之上,恨他的人遠比忠誠於他者要多。沒有蕭崇江率兵入京,也會有其他人,隻是早晚而已。

蕭崇江身著赤黑鱗甲,他在馬上伏低身體,於黑夜裡望向皇城的方向,眼眸如鷹隼,低聲吩咐下去,“邵二,你領一隊人先入西武門,堵住那反賊的退路,以免他挾持陛下趁亂出逃。”

“末將領命!”

“老霍,你去跟著那女子從地宮潛進去,負責接應。”

“末將明白。”

而蕭崇江隻需長驅直入,聚焦所有的兵力和視線在他身上,便足夠了。

他在寒夜裡疾行,風雪迎面而去,蕭崇江視線凝聚,眼裡隻有皇城。

從皇城根下生長出來的根係捆縛他的姬洵,讓芳歲帝困在深宮之中,忍受那些刺入他四肢的氏族操控。

今後,這些潰爛的根係會被他連根拔起。

或許等此事告一段落,他乾脆將姬洵接走。他們可以在邊關、在漠北,在任何姬洵想去的地方,看儘天下風景。

姬洵想做皇帝便做皇帝,想遊人間便遊人間,不必困高位,不必多思慮。

他的姬洵應有遍行天下的自由。

蕭崇江勒緊韁繩,他夾緊馬腹,呼出一口蒼涼的白霧,

“芳歲,等我來接你入雲野山巔。”

還你自由。

金雪城內馬蹄聲如地崩山摧之陣勢,壯著膽子的人打開了門窗,一眼望見了這群騎兵的旗幟——

“蕭將軍入城了!”

“聖主有救了,抄家夥,滅了欺君狗賊!”

嘶喊聲似夜半驚雷降下春雨萬點,隨之而來的是數家起燈,燈火連綿在金雪城中,照得整座城如白晝,無數人從家中走出,他們跟在騎兵的身後,向著皇城逼近。

梁府上,梁太傅正捶著胸口,唉聲歎氣,都怪他沒用,到頭來不僅受製於人,還幫扶不上天子,正哀愁之際,一臉慌張的梁少成跑進來,他驚慌失措地扶著門柱,

“爹!大事不好了,蕭崇江帶兵殺進來了!”

梁太傅一口氣噎在嗓子裡,他猛地咳了幾聲,站起來抖著手,“蕭崇江回來了?他向哪兒L

去了?”

“去宮裡了,我親眼所見,後面還跟著好大一群人,拿什麼的都有!”

梁少成心有餘悸,他拍了拍胸口,想到剛剛看見的景象簡直讓人瞠目結舌,他這肚子跑起來一顛一顛的,現在還沒喘好這口氣。

梁太傅指著梁少成,“去,收拾東西。”

梁少成:“啊?收拾什麼東西?”

“拿上你的刀,隨我入宮去救陛下。”

梁少成為難,遲疑,“爹,您進去這不是給陛下添麻煩嗎?”

“要你多嘴!”梁太傅踢他一腳,“滾著去!”

宮外亂作一團,皇宮之內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小福子等人都被關在偏殿,皇宮內不可能每一處都被看顧到,所以但凡有想要趁亂外逃之人,便成為了先一批祭刀的冤魂。

如今養心殿內隻有姬洵和萬疏影陳魁三人。

三人如今正在僵持。

萬疏影不願認輸,尤其是在姬洵面前,他更不可能選避而不戰這條路。

但陳魁知道,如今局勢對他們已經是弊大於利,絕不能逞一時意氣,他勸慰道,“殿下,俗語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隻要脫離了今日亂局,走到哪裡不能東山再起?”

萬疏影站在姬洵面前,兩人對面相視,他竟然覺得眼前的姬洵格外陌生。

哪怕姬洵數年來攤在他的手掌裡,受萬氏如枷鎖一般的管教,如今也越過他的指縫,將枝葉生長向外,不再做他一人的晚春了。

他無法再困住姬洵了嗎?

他得不到姬洵了。

萬疏影示意陳魁先出去,“本王有話要對芳歲說。”陳魁歎了口氣,隻好去門外替二人守著。

養心殿內,有世間一切奢靡華貴,更有數不清的奇珍異寶,而其中最令萬疏影心動的,至始至終都是芳歲帝姬洵。

“芳歲,你恨我。”萬疏影坐到地上,他手掌抵著額頭,“我該殺了你的。”

姬洵低下眼看他,以及萬疏影頭頂上,淺薄的,清潤的一線綠意。

“或許我當真虧欠你甚多,我今日竟下不去手,”萬疏影捂著上半張臉,他仰起頭,微有哭腔,“我這一生隻愛過你,我為什麼不能讓你回應我?”

姬洵無動於衷。

愛之一字,隻有放在萬疏影身上,最令人喘不上氣。

萬疏影踉蹌著站起身,將額間玉摘下來,係在姬洵的手腕上,“芳歲,你也為我掉一滴眼淚吧,”萬疏影怕他不肯,又重複道,“一滴就好了。”

“你瘋夠了前半生,如今怕死了我不記掛你,萬疏影,人怎麼能既要又要呢。”姬洵探究地望向萬疏影,盯著萬疏影的臉看了許久,了然。

“萬疏影,你也會覺得愧疚。”

他在這一刻終於覺得自己對姬洵犯下的事情不容饒恕,所以不敢再對姬洵要求更多。

陳魁在殿外急道,“殿下,天地之大,容得下你我的地方多如牛毛,您若舍不下

天子,一起帶走便是!”

可陳魁知道,帶走姬洵是絕無可能的,其一是蕭崇江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其二,哪怕萬疏影當真要帶,陳魁也會在半路將此人處理掉。

芳歲帝影響萬疏影太深,已經留不得了。

萬疏影閉上眼,他喚來陳魁,“看好他,本王去帶兵平叛。”

可如今兵敗已是必然。

陳魁心知,萬疏影不會再改主意,他悲戚道,“殿下珍重,小人明白。”

陳魁決定,趁此機會除掉芳歲帝姬洵。這樣他便不能再影響萬疏影,若事成還能去勸阻殿下重新來過,不過他不能親自動手。

陳魁乾脆叫來四名強壯侍衛,許以好處,讓四人進養心殿殺芳歲帝。

他在殿外等著那四人出來,再行滅口之事,可誰知他等來等去出來的人,居然是芳歲帝姬洵!

姬洵提著劍走出來,劍身垂地,青磚剮蹭著劍尖。他擦了擦下巴上的血,披散著直垂腰際的長發,對神色驚駭的陳魁笑起來。

“怎麼,看起來這麼怕朕?”

“你……你……!?”

他特意挑選了四個看起來實力不弱的侍衛,芳歲帝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皇帝,怎可能一人一劍殺了出來??

他身上確實有傷口。

可芳歲帝看起來並無大礙。

反而像在鮮血的滋潤裡得到了供養他的養分一般,低低笑起來。“萬疏影呢?朕想要他的命了。”

一團苦澀棉花堵在嗓子裡,讓陳魁心底五味雜陳,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為何國師溫城壁斷定了,他們挾天子不會成事。

芳歲帝到如今,已經不似舊時模樣。

可他陳魁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芳歲帝送到眼前,他乾脆劫持此人,去尋萬疏影,以此為質脫離金雪城。

陳魁抽出袖中劍,他有功夫在身,芳歲帝定然不是他的對手,如他所預料那般,交手不過幾個回合,姬洵便落在他的手裡。

陳魁以劍鋒抵住姬洵的側頸,威脅地劃破一點血痕,“煩請陛下隨我出城去了!”

誰知姬洵不僅不怕,反而直接握上了他的手,徑直向下按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

陳魁嚇得差點蹦起來。

那位芳歲帝卻是笑了,絲毫不在意新添的傷,“就這個膽子,還敢脅迫朕?”

“你和萬疏影造反的後果知道嗎?”芳歲帝有恃無恐,反而極為冷血地恐嚇起他,“朕會夷你三族,抽筋扒皮,欲取功名者,永不入仕。”

“你若現在跪下來,朕寬心一回,僅賜流放。”

陳魁隨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說,整個人汗毛倒豎,尤其是念及家中妻女,他如何不動心?可陳魁多年來,功成名就也好,伏低做小也罷,是他和萬疏影相互成就到今日。

無論如何,他感念知遇之恩。

“我忠於殿下,絕不會背叛他,但……懇求陛下念及舊情,放亂臣萬疏影離開。”

他死到臨頭,劫持姬洵,所思所想,卻隻想為自己的主子謀個生機。

可惜了。

誰都能活,唯獨萬疏影在姬洵手裡,活不了。

姬洵閉上眼,打了一個手勢。

利箭穿過,直入陳魁眉心,這一箭戾氣深重,陳魁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栽倒,退了幾步跪在地上。他仰倒下去,望著蒼天。

馬蹄聲噠噠漸近,火焰焚燒的味道摻雜著冷鐵和霜雪的寒氣,靠近了姬洵。蕭將軍早便來了,方才在殿內殺了狂徒二三,如今身上血腥氣正濃。

姬洵回過頭,蕭崇江一手執弓,臉上戾氣壓在眉宇,看著甚是不近人情。

“傷亡如何。”

蕭崇江伸手要摸姬洵的頸側,可他手上有手甲,尖刺恨不得比刀還鋒利,隻得作罷,“萬疏影受三箭,逃了,叛軍一個不留,亂黨受降者,縛,負隅頑抗者,殺。”

按蕭崇江的箭法,不可能三箭皆中人卻相安無事,隻能是蕭將軍有意為之。

心眼不如針孔大。

姬洵誇了句不錯,伸出手,“低頭。”

蕭崇江如他所言,在馬上俯首。

天子的手落在他的肩上,姬洵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身著甲胄的蕭崇江,“今日見你,比昨日更得朕心。”

蕭崇江側過頭,在姬洵唇上咬了一口。不太溫情,有些凶蠻。姬洵疼得一抖,不輕不重嗬斥一句,“大逆不道。”

“芳歲,既然天不收你。”大逆不道的蕭崇江直起身,牽著戰馬的韁繩,視線落在姬洵殷紅腫脹的嘴唇,天子唇上咬痕清晰,他不管姬洵是金仙降世也好,閻羅曆劫也罷,“陪我在紅塵滾一遭,我讓你登人間極樂,不必求死。”

“狂妄,”姬洵微微笑著合上眼,“帶朕上馬。”

駿馬馳騁在京街上,蕭崇江將姬洵圈在身前,他微一丈量,沉下眉眼,視線在前方,下巴卻壓在姬洵肩上,“瘦了。”

“嗯——朕看未必,”姬洵一本正經,在凜冽寒風裡大聲道,“山楂開胃,朕口腹之欲好得驚人。”

那一粒粒袞糖霜的山楂,是蕭崇江知他喜酸,暗度陳倉送來的。

姬洵看著周圍掠過的景色,萬疏影落敗會遁走,這超出他的預估,按他對萬疏影的了解,委實不該。

他突然按住蕭崇江的手,“蕭崇江,彆去城外。”

蕭崇江勒停了馬,“想去哪。”

姬洵決定賭一把,“去攝政王府。”

攝政王府一派亂象,樹倒猢猻散,到處都是翻砸在地的雜物,侍從護衛早便沒了影蹤。為兵者尚且懼怕蕭崇江,更遑論普通人。

萬疏影在攝政王府的後院,他死前尚有一事未能了卻。

哪怕渾身的血不要命的流出來,他也撐著一口氣不肯鬆,他想進去,去觸摸那個雖然冰冷,卻不吝嗇給予他一個擁抱的姬洵。

當他按下開關的那一刻,卻聽見身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不應該,隻怕是姬洵,也不會想

到他來這——他以為是幻覺,可那個聲音太熟悉了。

是姬洵。

是他的芳歲。

他倉促回過頭,真的是姬洵。

芳歲帝站在地宮的另一面,背對浩瀚的蒼穹,衣袖如披風流雲。而他多年來施加在姬洵身上的捆縛,都在呼嘯的雪風中被裹挾到青天之上。

天子身上的枷鎖儘去。

他已不會活在為人所定下的囚籠之中。

敗者已定。

先動心的人,也要先迎來死局。

姬洵最後一次念他的名字,“萬疏影,殺。”

蕭崇江在姬洵身後拉了滿弓,他視線凝冰,冷厲的殺意聚焦在繃緊的弓弦上,輕微一震。

遲來一步的人隻能看見萬疏影撐著一口氣,按開了機關,機關開合,轟隆隆的聲音響過,又一箭穿心過後,萬疏影在眾目睽睽之下跌入地宮。

地宮的機關錯亂,銅門合攏,驟然關閉。

將內外隔絕,塵埃落定。

越來越多的人漸漸地聚集到姬洵身後。

許久不見的係統也發出了一聲提示音。

【恭喜宿主姬洵,完成命運逆轉,求生成功】

姬洵站在那沒有說話,他望著廣闊無垠的天。

寒冬裡少有的晴日。

【宿主姬洵已獲得新生】

【基礎功能保留,係統即將脫離】

【在最後之際,本係統衷心祝願您:享受新的生命,願您一切順利】

姬洵輕聲道,“再見。”

【以及如果您需要的話,觀測員有禮物想送給您】

他還以為直接走了。

姬洵:?什麼禮物。

【請您向前看】

姬洵抬頭望去,在漫無邊際的層雲之上,雲蒸霞蔚,光輝燦爛。

——猶如神跡一般的金鱗龍影翻騰在雲海之間。

他身後有人猝然站起來,姬洵回過神,微微挑眉。是梁芝昀,這老頭拎著劍,目光如炬,顯然也看見了。

“神跡,是真龍啊!”

梁芝昀極為激動地跪下去,雙手高舉過頭,俯身便拜:“叛賊已死,陛下乃真龍降世!定能保萬世太平!”

一群人眼見那龍影翻騰在雲海之間,幾個瞬息後才消失不見,就算不信邪的人也不得不服氣,這芳歲帝說不準真是……

眾人齊齊跪下,簇擁著姬洵。其中楊謀湊熱鬨不嫌事大,帶頭高喊道,“叛賊已死,吾皇萬歲!”

“叛賊已死,吾皇萬歲!”

姬洵:“……”

弄得好像他造反成功了一樣。

都什麼和什麼。

他在心裡又叫了一次:係統?

而這一次,沒有電子音的回應。

係統離開了。

梁太傅在姬洵背後小聲問:“陛下日後,不會再缺席朝會了罷?”

還惦記這個事情呢。

姬洵,“朕儘量吧。”

姬洵在燦燦烈陽之下抬起手,他微微眯著眼擋住頭頂。在叛軍的屍體上,是大步向前,身著黑金甲胄奔他而來的蕭崇江。

蕭崇江不管前方有什麼阻礙,他眼裡隻有姬洵一人。

他說,“臣不辱命。”

芳歲帝輕輕地笑了,伸出手,叫他的蕭崇江。

“過來。”

異鄉人疲倦地在這個世界裡喘息了那麼久,終於在這一刻攢夠力氣,再次伸出手。

而這一次。

蕭崇江越到他身前,接住了姬洵的手掌。

漂泊並非沒有歸處。

而倦鳥,也有屬於它的枝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