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1 / 1)

江池州追在姬洵身後,他有意落後觀察這位國師。兩個人走在空曠許多的街上,閒話家常聊了一些瑣事,姬洵也順便看了一眼蘭荊城如今的情況。

和他所想一樣,不太樂觀。

城西湖邊有一處閒置的小茶攤,支著一處棚子,四面來人都能看見,正巧攤主不在,掛了木牌上寫著:五文錢一壺,煩請自取。

附近少有人打擾,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姬洵和江池州面對面坐下來,江池州拎來一壺爐火上的粗茶壺。

兩個人各倒了一杯茶。

姬洵先開了口:“說。”

“國師若是當真為救人而來,堤岸之事暫時不要查探為好。”

江池州說完這句話苦笑了一聲,他低垂下頭,失魂落魄地繼續道,“蘭荊城的情況遠比金雪城要複雜,上下摻雜的關係及利益,雖不像金雪城那樣有潑天的富貴迷亂人眼,卻也足以讓參與局中的人硬變為推磨的鬼。”

江池州又抬頭打量了一遍眼前這位國師的身量,看著遠不如他健碩,若是當真遇到問題,隻怕要第一個遭殃了。

他忍不住勸說:“國師大義,但安危為重。”

姬洵點了點頭,這事不奇怪,他早猜到了,他問江池州,“所以你是怕我死了,不想我知道?”

沒等江池州回答,姬洵扯了一下嘴角,“那你不該和我來這兒啊,江大人,你早該在我帶你要走正門的時候,你便跨步出去,不再和我多言語。”

姬洵放下茶盞,他不愛喝,這一壺茶葉苦澀,進了嗓子不舒服,感覺他整個胃部都糾結在一起了,惱人。

姬洵裝得沒事人,雲淡風輕地伸出手指點著桌子,“你有些真正想告訴我的話,最好趁現在說了。我雖然不一定能幫上忙,但有些事情誰又說的準呢?”

江池州頓了頓,他端起茶盞敬了姬洵一下,自己先飲過了,猶豫半晌道,“看來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國師大人,有國師大人救小女的恩情在先,本不敢再勞煩您,可這些人做下的事情若是得不到上報,隻怕小人有朝一日,不,或許等不到幾日,便也要成為千古罪人,若是城中百姓為此遇險,小人難辭其咎。”

姬洵不接他的捧話,直接了當地問他:“我又不是做判官的,不管什麼對什麼錯,你隻要將事實告訴我就好。”

“事實就是,他們不讓國師大人去河堤的原因,乃是先前朝廷撥款蘭荊城共計白銀一百二十萬兩,大人可知曉?”

姬洵懶懶地,“嗯。”

“分為先九十萬築河堤,後四十萬維護城內所需,這些銀子本該用在防護河堤上,但據小人所知,其中儘半數,一概進了他們汪家人的私囊。”

“如今河堤阻擋了上遊凶猛水勢,大人若是去看一眼便知,隻怕上遊當真有泄洪的情況發生,蘭荊城勢必要河水倒灌,城中儘死!”

江池州緩了緩心境,他吐了口氣,這些事情在他身上壓了許久,一朝說出口竟然讓人覺得身上撤了一座山,他為官也

並非全然清廉,有一些把柄在汪狗手上,可兩相對比,他這點東西哪裡算事情?

江池州抬起頭打量國師的神色,本以為他說完了這些話,國師大人會給些回應,縱然不是與他同仇敵愾,想來也會對汪狗等人的行徑有所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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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國師大人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好,回去陪你姑娘吧,她病著,又臉上有損,隻怕不好過。”

江池州一愣,以為這句話之中有什麼暗示,可他沒聽懂個中含義,伸手想阻攔,卻見國師已經起身。“唉,大人!?”

姬洵沒理,轉身走了。

他的事兒還多,不會管這些人之間的利益勾結。所謂貪官汙吏,朝中不知道養了多少,每個人都像蛀蟲一樣啃食著堇國的權能和利益,威脅是存在於汪否山一個人嗎?

不,最大的威脅是他姬洵,他做不好皇帝。

可惜如今也沒人來玩革命扳倒他,還要他自己想辦法送死。

姬洵回到國師府的時候,順路去看了一眼馬車上運回來的藥材。

提起藥箱,姬洵伸手撫摸,仔細看過每一顆藥材,按眼前跳出來的字符介紹將藥材分成了兩批。湊合可以用的放在了左手邊,其餘精品則另裝了一個新箱子。

萬事俱備,現在隻差蕭崇江的人到了。

病患集中處理這個目的已經達成,但下一步計劃姬洵是打算在蘭荊城內做全套的預防洪災的手段,首先需要沙袋通堵,上遊情況若是不容樂觀,隻怕決堤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了。

原著裡提到過,疫病時會有人趁機開倉放糧,提高米價,應當是那姓趙的聯合了汪否山。

如今他來早了,糧價雖漲,卻也還算正常。

他早猜到了這件事恐怕會涉及到如今蘭荊城內一些官員的敏感處,隻是沒想到這些人敏感的地方那麼多,問一嘴都不行,還好內部不怎麼團結。

姬洵壓著手腕,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蕭崇江來得及時,他原本的打算是考慮物理鎮壓,強行取權。

裝了一天,他要好好休息了。

漆夜將儘,天蒙蒙亮。

國師住在府上正堂,往日隻準灑掃,旁人不準接近,因為姬洵過來了,近兩日臨時派了一名負責在近前伺候的侍從,廊外木質的地板輕輕的響,一人小步急行,伏低了腰低聲喚道,“師祖,您該起身了。”

姬洵洗漱一番,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臉上照舊纏著一道白綾,他抬手壓下供上來的早膳,打算直接出門。

不愛吃,拿他當羊喂的。

姬洵在國師從府內走過一截紅木矮橋,踩上雕花的回廊,便聽到一個男人在低聲辱罵。

“等他沒了法子,到時候被人拆穿,肯定直接處死!現在不過是那群俗人分辨不清,沒有腦子供著他罷了,誰知道他是真是假!?”

“剛才師兄過來說什麼?還要我們國師府的侍從去接觸那些病患,那些下賤人身上什麼病都有,我才不去!”

城內戒嚴,姬洵打

算將病患集中管理觀測藥效的事情應當是傳出來了,他本以為先鬨起來的會是病人家屬呢,沒想到第一個不同意的是國師府的人。

那人恨恨地捶了一下遊廊的扶手,還想再說什麼,卻沒等他開口,少年藥童先說話了:“將他拿下,目無尊卑者,嚴懲,口出狂言詆毀師祖,斷舌。”

少年道童名鶴秋,在姬洵看來有兩分像溫城壁,性子都一樣的又沉又板。

他來這從府接觸的第一個人就是鶴秋,小孩子的年紀,卻已經主事了,想來本事是不小的。

鶴秋走到姬洵的身邊,他人雖小,說話的語氣卻像大人一般,先是行了弟子禮,才開口道:“辛苦師祖遊曆至此,此人一向善妒,弟子早已勸過,未想他卻屢教不改,今日擅作主張將他拿下,還望師祖恕罪。”

一板一眼,很有意思。

姬洵沒想過完全按照溫成壁的性子來辦事,他隨意地伸手拍了一拍小朋友的腦袋:“你性子不錯。”

鶴秋低垂下腦袋,柔軟的頭發頂在國師的掌心,他聲音都放輕了,“遇俗世之難,本就該我等身先士卒。”

“天家俸祿不是白拿的,他們做不了,儘可以換旁人來做。”

姬洵沒想到這小孩兒還這麼會說,他順手又揉了一下,轉身走了。

鶴秋後知後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左右看了看,沒人注意到他,鶴秋捏了捏手指,矜持地抻了一下衣袖,他臉有點熱了。

因為時間緊迫,姬洵顧不得其他,開始整日出入病患處,搜集病情信息加以分析。

這些事情靠他自己一個人完成當然是不行的。

可他身後還有一個智能化的係統,可以做粗淺的文字介紹,以及一些藥材上的鑒定。

因為係統先前提供的這項便利,各類草藥但凡姬洵看過或者嘗過就能知道藥效。

可他的藥理知識還是太淺,時常覺得力不從心。空知道單獨一種的草藥效果,至於藥效搭配一起是否可行,便需要他一個一個去嘗試了。

如今城內的情況,絕不能安排活人試藥,否則亂象會先於他預測的時間發生。

更何況最佳的試藥對象,便是姬洵自己。

他拆了一筐藥材,便將自己關在丹房裡,煉出來的藥丸當糖球一樣喂進嘴裡。

姬洵之所以來蘭荊城,是因為原著提到過,溫城壁率領國師府眾人在蘭荊城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研製出了疫病的藥方。

溫城壁在蘭荊城能解決問題,證明源頭及關鍵性的藥材都在蘭荊城附近。

姬洵腦子裡想法轉悠不停,手上往嘴裡扔‘糖球’的動作也沒停下來。

這些藥偶爾會出現補品,讓姬洵這破爛身體稍稍緩解,又因為受不住藥效,撐得吐血。偶爾也會出現輕微中毒跡象,中毒了倒是還好,姬洵緩一緩也就清醒了。

但更多的時候,芳歲帝坐在這空無一人的丹房,會像是吃了致幻的藥劑一樣陷入一種迷離的景象。

如故鄉卻非故鄉。

他醒過神來以後想了想,可能是走馬燈吧。

試藥也算是長久的活動了,他拿出十一萬分的耐心來研製。姬洵今日身邊坐著鶴秋,兩個人一同煉丹,之前姬洵不準身側有人隨侍,鶴秋拗不過他,隻得聽從。

但姬洵近兩日體力消耗得快,隻有嘴上力氣還在,便安排了鶴秋過來為他添藥材盯火。

他手邊捧著木盒,撚起不同顏色的球體,一粒一粒吃進嘴裡。

鶴秋跪坐在蒲團上看似一心一意地扇風,最後還是沒忍住轉過頭,看見那位端坐在蒲團上,明顯在偷吃的人。

鶴秋目光定在木盒上,“您在吃什麼?”

姬洵又撚了一粒放進嘴裡,哄小朋友,“小糖球。”

鶴秋:“……”他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又恢複如常,有些彆扭地開口,“……是很甜嗎。”

姬洵微一挑眉,他稍稍琢磨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朋友的年紀,有了個猜測。“甜的。”

姬洵從衣袋裡翻翻找找,找到了趕路時他當零嘴買來的山楂丸,外面裹著一層糖霜,清甜的酸。

“來,嘗嘗。”

鶴秋看了一眼他的手掌,上面放著一顆藥丸,暗紅色的表面裹著白色的霜。國師府弟子,尤其是如他一般自幼便入門侍奉的弟子,是不可接觸俗物的。

同齡人玩蹴鞠,蕩秋千,下河摸魚,他要背國師府的律令,要抄曆代師祖發下來的心得感悟,要背數也數不清的丹方。

糖也是沒有吃過的。

國師府有訓誡,歡愉是一刹那的墮落,越是感受到其中的渴望,越要遠離所渴望的源頭。

他看著那粒糖球。

那位給的,他有資格吃下去嗎?

鶴秋轉回頭,盯著爐子底下的火焰,他悶悶地開口,“師祖您的東西,弟子不便……”

一股甜甜的滋味在他的舌尖。

鶴秋驚了一下,他狼狽地向後跌倒,失措地看向姬洵,“我,我,弟子……”

“甜嗎?”

鶴秋看見那位遮擋在雲霧輕紗之後的眼眸,低垂下來看著他,那顆甜甜的東西又到了他的嘴邊。

那位聲音很輕地說,“吃吧。”

鶴秋楞楞地將東西咽了下去,他反應過來,錘了幾下胸口,又儘量不顯匆忙地站起身,灌了一口茶水。

“……噎到了?”

鶴秋回過頭,看見那位含笑又說道,“你們還真像啊。”

你們是誰呢?鶴秋想,他猜不到。也許是師祖在京中的弟子。他一直以為師祖會是如以往信函之中體現的一般是個寡言少語的人。

原來並非如此。

姬洵拿起團扇扇了扇,他低頭看著藥效的介紹,又捏了兩粒藥丸扔嘴裡。

還要繼續優化才行。

先前那一丸的效果似乎比之前試過的其他藥丸加起來效果都要猛烈。咽下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姬洵搖晃團扇的手慢了

下來,頭腦一陣暈眩,他迷迷糊糊地判定……好像要被毒暈了!

耳邊有人低聲喊著什麼,姬洵聽不清,他蹙眉伏在地上,好像被人攬著肩抱起上半身,又好像頭身已經分離,他的感知有些奇異的錯亂。

姬洵眼前光影都是模糊碎裂的斑,他慢慢地閉上眼。

鶴秋低聲喊:“師祖!?”

姬洵唇邊的血像是無窮儘一般嘔出來,鶴秋呼吸都開始不順暢起來,他將姬洵半扶起來靠在蒲團上,匆忙起身去取藥來。

但是服用藥完後仍舊無效。

赤紅的鮮血遍地,幾乎像是將人一身的血流乾了。

鶴秋在一邊愣愣地看著,他低頭看自己的手上,也都是師祖的血,難不成今日因為他,師祖便要身隕了嗎?

鶴秋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儘量保持著平穩鎮定,想將姬洵的血止住,可幾粒補藥下去,他腿上的人呼吸卻越來越輕了。

鶴秋不自覺地眨了下眼,他臉上有些涼,抬起手去摸,是淚。

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突然會這樣,那糖他也吃了的,師祖是有舊疾在身嗎?他早看出來師祖身體似是不佳,卻因為不敢逾越未曾過問。

若是早知道。

鶴秋滿臉的眼淚掛在腮邊,他跪在地上,悲傷到有些茫然,因為他的無能,師祖要身隕了嗎?

可他才知道糖球是有些酸澀的甜。

他不想師祖死。

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似乎有很多人在吵鬨,這在一向寧靜如僧院的從府上是很少見的。可鶴秋沒有心思出門去看,他不想放棄,起身又去另一側的藥架子上匆忙翻看,想再找一些解毒補血的藥丸來喂給師祖。

‘砰噹’!

丹房的門被踹開了,門扇狠狠地砸向牆壁兩邊,敲出了沉重的悶響。

鶴秋回過頭,眼神枯寂地看向門口,隻見領頭的人長得極其高大,眼神如冰川狼犬,長靴踩過門檻,步伐沉緩。

那臉看著雖然俊,鶴秋卻並不認識此人是誰。

雖然不熟悉,但這人看著可實在嚇人,他尚未明白是何種情況,便見此人將血泊之中的芳歲帝抱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出門外。

“你、你是誰?!你要帶師祖去哪!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鶴秋兩條短腿不如那人步伐快,他索性跑起來,攔在此人的面前,有些語無倫次地開口,“我不能讓你帶師祖離開!他、他還病著,他快死了!”

”蕭氏兵將。“男人雙眼倏地閉緊,強壓著眉宇間狂躁的怒火,低沉開口,“他的侍從,他的護衛,追隨他的人。現在要帶他去我的營中療傷養病。你若想幫忙,隨我走。”

不等鶴秋再阻攔,男人已經跨步走了出去,他步子邁得太大,幾乎是眨眼間便到了正堂拐角處,鶴秋忙扯過幾瓶補氣盈血的藥,匆匆跟了上去。

鶴秋追到門口,看到了蕭字旗。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一十人的騎隊跟隨在後,所有人都身著輕甲,銀甲雪亮熠熠生輝。

侍從?蕭氏?

莫非、莫非是那位傳言中要起兵謀反的蕭崇江麼?

鶴秋腦子一片空白,他慢了半拍,放緩了腳步,師祖的侍從不會是蕭氏,普天之下,唯有那個人的侍從,會姓蕭。

但這怎麼可能?

馬車上一片死寂,車身在被馬拖著向前。

蕭崇江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他能感覺到極度緊繃的情緒和瀕臨失控的心跳,在他的胸腔裡撕扯著他的血肉。他坐在馬車上渾身都在發抖,手也抖,能單手撕裂暗殺刺客的人,抱著姬洵卻像是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氣。

他輕輕地勾了一下姬洵的手指,冷冰冰的。

蕭崇江的手指微微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