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他做什麼?”姬洵懶懶地問。
“臣憂心陛下的身體,若將軍不在,陛下被外人衝撞,臣可是萬死難辭其咎。”
楊謀小心翼翼地窺視芳歲帝的臉色,他看不出帝王喜怒,隻能從芳歲帝閉目養神的姿態推斷出,這件事情,陛下半點不著急。
芳歲帝莫不是還信任萬疏影此人?
楊謀人雖然在外跟著將軍混,可京中的消息他也並非全然不知。
若是楊謀沒記錯,萬氏對天子的操控,便如木偶背後的提線人,隱蔽,不給自由,同時要牢牢地將木偶人掌握在五指之中。
尤其是萬疏影,善於鑽營,浸淫在朝局多年,如今權勢顯赫,等同於竊取了一半的皇權。
芳歲帝兩次尋死,雖然楊謀不清楚個中緣由,但他猜測,和萬氏肯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姬洵安祥地窩在柔軟的床褥裡,下令道,
“放他上山。”
楊謀糾結了!
將軍走之前交代,除非陛下不顧身體,打定主意要下山回宮之外,其餘事情一概以陛下的命令為優先。
但萬疏影帶私兵,要強闖入行宮,楊謀總覺得此人有問題,憂心其對芳歲帝居心不軌。
楊謀勸了一句:“陛下,攝政王來勢洶洶,臣擔心其中有詐,更何況陛下身體尚未痊愈……”
姬洵隻說了一句,“誰給你發俸給。”
楊謀頓時叛變:“陛下說得對。”
他轉頭催促那位傳令兵,“還不快去傳話,放攝政王入山覲見!”
傳令兵連忙稱是,退出寢殿,扶著腰間兵器一路疾行,埋頭跑到山腳下。
隻見四匹黑色駿馬拉著一輛寬闊豪氣的馬車,百名精兵環繞在馬車周圍,另有幾位王府的仆從騎在馬上,和手持長槍的眾位兵士對立。
氣氛緊繃,所有人都在等下一步命令。
馬車裡坐著的人不用猜,自然是攝政王萬疏影。
陳魁也陪在萬疏影身側,“王爺,如此行事怕是不妥,何況太妃娘娘那邊還沒消氣,不如等幾日……”
萬疏影今日衣裳穿得薄,他坐得規矩,兩手撐在膝上,閉著眼開口,“我等不了。”
芳歲帝受傷的那一夜,萬疏影嫉妒地心頭滴血,他從那短短幾句話裡發覺了芳歲和扶陵的私情。
暴怒之下,他失控給了扶陵一箭。
扶陵僥幸未死,被梁氏的人接走,萬疏影因此事被朝臣抓到把柄群起攻之,閉門思過了整整五日。
因他行事無所顧忌,萬太妃也動了真火,讓人去請出萬氏的家法,當著族人的面給萬疏影一次教訓。
萬氏族人雖然不敢狠狠地鞭笞萬疏影這位當家人,但一頓肉疼是免不了的。
萬疏影的後背上現在有二十道鞭痕,火辣刺痛。
仆從撩開車簾:“殿下,他們放行了。隻是山路崎嶇,馬車不易走,後半段許是要叫人抬步輦來。
”仆從遲疑了一下,又低頭道,
“而且領頭的兵說不準我們所有人上山,以防衝撞了陛下……”
萬疏影睜開眼,眼神幽幽地看著仆從,“是芳歲的意思?”
仆從回,“小的不知。”
萬疏影率先下了馬車,陳魁緊隨其後。
萬疏影抬頭望著林蔭深處露出來的金殿一角。
先前芳歲帝自刎時他將消息瞞下來,任由姬洵在國師府養傷近月餘,萬疏影都沒放在心上。
隻待處理好了一切,朝臣實在等不了才登門硬闖。
可是這一回,萬疏影睜眼閉眼都是姬洵唇邊染血,在他眼前軟倒的模樣。
他又想起那個醉酒的夢,芳歲冰涼的身體,幾乎讓他陷入無邊夢魘。
他一天都等不了。
萬疏影想立刻親手擁抱姬洵,撫摸姬洵的傷疤,用手指,用嘴唇,用他身體的每一寸去觸碰姬洵。
確認姬洵還活著,活在他的身邊,不會去想其他任何人。
萬疏影不可能,也不想放芳歲帝一個人待在避暑行宮。
“本王隻帶陳魁,其餘人在這侯著,不必跟隨。”
“是!”
等不及步輦,萬疏影順著山道,步履匆匆越過兵將的阻攔。
這天正是熱的時候,陳魁跟在他們王爺身後,走得兩腿都發顫了,還好山中有樹影偶爾能躲陰涼。
他偷偷打量了一眼王爺的臉,慘白,發狠。
像失去了配偶的孤狼。
陳魁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他們王爺原先是好好的,從不顧及情愛,如今也不知到底是誰給下蠱了,還是一時想不開。
竟然完全不像從前那個果決的模樣了。
等兩個人終於到了芳歲帝在避暑行宮的寢殿,日頭已經偏斜了,地面滾熱,汗珠落下去都留不下痕跡。
陳魁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萬疏影走在他前面,突然停了腳步,陳魁探頭一望。
隻見殿前——
鋪著一層豎起來的‘鋼釘’。
沒錯,很像是滾釘床的那一層鋼釘。
萬疏影唇瓣微微乾裂,毫無血色,目光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層寒光閃過的釘床,“……”
楊謀站在寢殿之前,釘床就鋪在進入寢殿的必經之路,
“攝政王殿下來了?陛下說了,他大病未愈需要您辛苦些,親自走到他身邊去請安了。”
楊謀憐憫地看著萬疏影,回想起剛剛芳歲帝寢殿中那一幕。
傳令小兵下去以後,楊謀仍舊想勸阻,“臣望陛下三思,攝政王殿下雖然與您一同長大,可到底人心隔肚皮……”
芳歲帝卻道:“放他上山,攝政王不辭辛苦追到這裡,朕不能讓他空跑一趟。”
楊謀以為芳歲帝如傳聞中一般,是甘願受操控卻不自知的傀儡,幾乎想歎息出聲了。
誰料到,天子躺在床榻上,兩手搭在胸前,很平靜地模
樣,慢悠悠又補了一句:
“去鋪釘床。”
“萬疏影若是誠心,便讓他爬過來看望朕。”
楊謀:!!!
楊謀都驚了,這簡直……
芳歲帝這個性子到底是怎麼淪為萬氏傀儡的?
難不成是京中謠傳?
楊謀目光灼灼地望向天子,追問,“陛下,可是受刑的釘床?此物行宮裡怕是不好找。”
姬洵睜開眼,視線一掃,輕笑,“刀尖削斷不會?還要朕親自教你怎麼做?”
“不用不用,臣都明白!”
楊謀嘿嘿一笑。
萬疏影這人和他們將軍不太對付,遇到蕭氏提上去的決策,時常是領著他那群走狗一起打壓。
他早看萬疏影不爽了!
“不過陛下,攝政王當真會走過來嗎?”
萬疏影又不是傻子,估計此法頂多是將這人嚇退了吧?
姬洵張開五指,舉到頭頂上,他翻轉手掌看著五指縫隙漏出來的光,“選擇在他,來或不來,朕都不在乎。”
左右是個侮辱人的手段罷了,萬疏影怎麼選,姬洵都不會放在心上。
這殿前的刀尖陣,是楊謀親自率兵鋪上去的,除非攝政王不顧顏面,走花壇之上的泥石,否則必須經過‘釘床’,踩著一地的刀尖,才能到禦前面聖。
楊謀看著對面的萬疏影,施施然道,“攝政王殿下,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萬疏影短促地冷笑一聲。
陳魁一看,心道不好,他立刻搶先開口,“你想讓王爺相信這是陛下的意思?”
“依我看,分明是蕭將軍居心叵測,勾結國師,幽禁天子,如今還想針對攝政王殿下,罪加一等,來人——!”
楊謀不慌不忙,“唉,此言差矣,陛下就在這寢殿中央休息,您二位若是不信,何不走進來看看?”
“這可是陛下口諭,我等身為臣子,豈敢作假。”
陳魁著慌地看向萬疏影,這可萬萬不能中計,這分明是有意磋磨他們王爺!
“殿下,我等不如改日再來……”
一道柔和嗓音,打斷了陳魁的話。
“萬疏影,”天子的聲音有些虛弱的喑啞,輕飄飄地隨著風吹到人群裡,吹到萬疏影的耳邊,“進來見朕。”
萬疏影猛地抬頭,看向九重紗帳之後的寢宮,試圖看清裡面那個狠心人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芳歲。
可那聲音確實是他魂牽夢縈,渴盼多日的夢中人。
“芳歲……你當真要我踩著滿地刀尖過去?”
隔了良久,山風吹拂起層層如雪浪的紗簾,金珠碎玉在簾帳上隨風而動,有人輕笑一聲,
“不敢進來嗎,朕的萬卿。”
萬疏影如受海妖蠱惑,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手掌都前伸著想去拂開簾子的遮擋,陳魁大驚失色,連忙上前一步去扯住萬疏影的手臂,“王爺,當心腳下!”
萬疏影距離布滿尖刀的地面,僅僅隻差毫厘。
“芳歲……”他望著那座寢宮。
近在咫尺。
沒人回應他。
萬疏影一把揮開陳魁,他知道芳歲是有意這樣對他,是他沒能守在姬洵身邊,姬洵心裡有怨也很正常。
如此想著,萬疏影一步一步,在眾人看瘋子的視線裡,如咬死了獵物身體不肯放鬆的陰邪毒蛇,走向芳歲帝的寢宮。
他不僅不怕這股子皮開肉綻的刺骨疼痛,甚至唇邊的笑越來越張揚。
萬疏影指尖微顫搭在柔軟的紗簾上,他眼底血紅一片,鋪滿了勢在必得和興奮露骨的欲望,聲音沙啞道,
“芳歲,我這就來見你,然後……你必須要嘉獎我。”
“要陛下親自嘉獎,臣的辛苦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