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宮。
青煙嫋嫋遁入花燈,幽暗華貴的寢宮內隻餘仆從正在打掃,宮女低頭盯腳尖,俱是守在側殿門外,不敢細聽裡面的竊竊私議。
萬太妃跪坐軟墊,身前是一方檀木矮桌,她將粉袖上挽,露出皓腕抄寫詩文,本該關了禁閉的彩銀在一旁跪坐點香,輕柔扇扇風服侍萬太妃。
萬疏影坐在旁邊,離兩人有些距離,抬頭看著遠處不知在思索什麼。
萬太妃抄下一句‘揀儘寒枝不肯棲’,輕輕落筆,“國師府放出的卦辭,你知道了?”
“早知道了。”
“怎麼沒攔著?”萬太妃隨意問。
“沒什麼用處,”萬疏影有些不耐煩,但面對萬太妃的詢問,他還是忍著性子答了。
又燥火纏身一樣,不自然地問,“芳歲他殿裡點的什麼香?我去了兩次,總覺得怪好聞的。”
萬太妃停了筆,細細回想著,“皇兒不愛熏香,他隻點藥草驅蚊蟲,你這鼻子怪的,藥草也覺著香了?”
萬疏影沒說話,鼻子輕微地聳動了一下。
“左右,你們也該有動作了,”萬太妃抄寫完一卷詩文,被彩銀扶起來,伸出手挽了下鬢邊碎發,幾串翡翠手鐲叮當響,“扶陵不是一直念著要輔佐你?讓他想想辦法混進宮來吧,皇兒那邊需要安排人盯緊些了。”
萬太妃走到萬疏影旁邊坐下,彩銀為兩位主子倒上茶。
萬太妃吹了吹熱氣飲了一口,“天子養傷期間,國師一次都不許本宮入內探望,這是在打本宮的臉,上次的事情還沒過去,這卦辭若是鬨到前朝,有心人誤以為是國師借機站了隊,隻怕你將來也不好做。”
“扶陵他有自己的安排,”萬疏影端著茶盞,摩挲邊沿,“至於芳歲,我要再探一探他的虛實,他如今行事與從前大不相同,怕是有什麼依靠。”
萬太妃點頭,清雅婉麗的臉露出笑痕,眼尾有一點細微的折皺,“皇兒不會莫名其妙這樣的,本宮的人查到了一點苗頭,皇兒自刎的消息傳出去沒幾天,蕭老夫人就差人去信給蕭崇江了。”
“給蕭崇江去信做什麼?”
萬疏影稍一琢磨,冷笑,“哦,莫不是想請他回來保芳歲?讓芳歲搭上蕭崇江?因為蕭老將軍遊街斬首的事情,誰不知道他蕭崇江恨透姬氏了,隻怕不是蕭老夫人攔著,蕭崇江早帶兵反了。”
“請那麼個狼子野心的東西回來,”萬疏影輕嗤,“那還不如請我保芳歲。”
“本宮在貞國的探子說,他們現在不知堇國誰在執政,見到蕭崇江,便直呼他是皇帝——”萬太妃將茶盞放下,輕輕搖頭,“這可不好的,皇兒還活著呢。”
“姑母不用操心,此事我自有辦法,”萬疏影摸著手腕,語含桀驁,“還不到芳歲出事的時候。”
“咚,咚咚,咚”
這是約好的暗號,彩銀去推開偏殿的殿門,隻見一名養心殿的小宮女著急地探過頭,驚慌道:“娘娘,殿下,不好了……陛下被國師氣得嘔血,現如今養心殿被國師府的人圈起來,不許進出了!”
萬疏影臉色頓時像碳塊一樣黑透,他沒來得及細思為何生氣,“好他娘個溫城壁,好端端的人從他國師府出來沒兩天,又給本王弄傷了?!”
*
姬洵鬱結於心,在養心殿躺了小半時辰,其實他人已經清醒過來了。
但不想睜眼。
什麼叫哀莫大於心死啊。
卜辭內容超出他的想象,而他還傻逼兮兮的讓小福子去安排人,一堆又一堆的人,全都堵在了北乾門。原本姬洵想著到時候就算扶陵和萬疏影不發難,天下人也會因災星的事情對他口誅筆伐,讓他走向必死的結局。
結果現在,一步錯,步步錯,再想堵住悠悠眾口,根本就是癡心妄想了。
隻怕用不了幾天堇國上下就要全都知道,他們陛下是個千年難遇的盛世明君胚子,好好培養一下,堇國不光能更上一層樓,還能將一直對他們虎視眈眈的貞國一舉拿下,擴大疆土!
姬洵忍著不去細想,可他實在氣得想砸東西。
實在忍不了,手掌攤開,掌心一片指甲硌出來的月牙痕。他剛攥緊身下的錦被,濕漉漉都是冷汗的手掌就被一隻滾熱的手撈走了,握在男人掌心裡暖著。
他身上的厚重朝服不知何時已經脫下了,隻剩下單薄的寢衣,姬洵慢慢挪動眼珠,看了一眼,左手的手腕上搭著幾根骨節分明的手指。
“陛下體虛,血貧,身弱,心衰,若是再放任下去,怕是會纏綿病榻,難以起身。”
姬洵順著聲音抬頭,一雙顏色詭異的眼睛正低垂下來看他。
“……這宮裡負責伺候的人呢,要一個國師來照料朕。”
溫城壁淡淡道,“人多則心雜,臣讓他們先出去了。”
“萬太妃不準旁人與朕獨處,”姬洵伸出手掌,按著溫城壁的手,他意味不明道,“國師好大膽,連太妃的話也不聽,朕往日說話,你也是當耳旁風?”
溫城壁微微偏頭,姬洵仿佛看到一隻毛絨大狗正因為聽不懂他的質問而疑惑。
姬洵:“……”怎麼回事,既視感好強。
“臣聽話的。”溫城壁說。
姬洵舔了一下薄唇,略帶一些血腥味,唇上有些乾,他虛得起不來身,索性攤平不動了。
溫城壁此人在原文裡是個局外人,此局外並非指他不參與皇權之爭。正相反,溫城壁在世人的眼裡是很有聲望的,堪稱民心所向。
溫城壁此人不好權勢,在原文中,有一城疫病突發,接上夏末水患,死傷無數。
這件事在姬洵的前世也有發生,當時因為蕭崇江忙於戰事,屯兵糧被城裡的商戶偷偷開倉盜賣,甚至怕被蕭氏的兵查到,一把火將餘糧和戰備物資燒了個乾淨,導致蕭崇江手底下死了一群兵。
蕭崇江怒極,發生疫病時他主張帶兵圍城,要將城裡的人連帶著疫病一同燒死。
而溫城壁卻帶著國師府的人離開京城,常駐月餘,將城中無數百姓救活。
因這一件事,溫城壁在世人嘴裡,與神仙無異。但說實話,姬洵不認為溫城壁是為了救人。
他更像是為了試藥。
而這天底下適合被試藥的人,如今除了他姬洵,還有更好的人選嗎?
肯定沒有。
溫城壁沾了些茶水喂到他唇邊,姬洵也不矯情,直接喝了。
溫城壁的臉上乾乾淨淨,沒有半點血痕,應當是擦洗了。
姬洵皺眉,重度潔癖是不是騙他的啊,這都忍了?
“你天生異瞳?”姬洵嗓子壓低,之前咳血到底是傷到了,為了轉移心思,他笑,“竟然沒人說你是個妖孽。”
“有的,”溫城壁如實回答,“臣幼時鄉裡蒙昧,將臣架在火上想烹煮煉化,一同分食,是師父救了臣。”
“所以後來將你雙眼蒙上,讓你不至於遭世人非議?”
“師父說,”溫城壁看著姬洵,他眼瞳專注,像受過訓練後不容易被乾擾的犬類,“他雖救了我,我卻在塵世有一劫難尚未曆練,應纏縛白綾鎮壓此心,不入紅塵,性命便無虞。”
姬洵:“那朕豈不是害了你?不生氣?”
溫城壁搖頭:“是臣甘願。”
姬洵聽著,覺得有點點怪怪的,臉上雖然笑著,眼神卻冷下來。
“你喜歡男人?”姬洵冷不丁問。
溫城壁雙眼沒了遮擋,裡面的情緒無所遁形,他是真的疑惑,向姬洵求問,“為何臣要喜歡男人?”
姬洵安了心,隨意道,“那國師喜歡什麼類型的姑娘?”
溫城壁坦然,“臣亦不喜歡女子。”
姬洵輕笑了一下,溫城壁視線停在他臉上,直白地很。姬洵懶懶地,“你果然如傳聞是個一心煉丹的小道士,這樣不錯,繼續保持……”
溫城壁不明白為何被陛下誇獎,但他心底有些泛甜,起身去藥箱拿來一瓶丹藥,和一個通體黑色的小盒子,放到姬洵的身側。
姬洵半撐起身,溫城壁順手扶著他坐起來,姬洵這寢衣本就薄透,溫城壁的手掌熱得像火爐,幾乎燙得他前縮了一下腰。
姬洵訝然又好笑,“國師是生著病?朕為何覺得你身體比常人熱,燙得朕受不住。”
“臣自幼時便是如此,”溫城壁答,“心情好些,身體就會熱起來。”
“心情好?這有什麼值得你心情好的,你這人,怎麼看都不像個俗世的凡人。”
姬洵拿起來那兩盒東西,拆開盯著看了片刻,“丹參,紫河車,白首烏……這是你的府庫裡的丹藥?”
“陛下不同常人,臣用了什麼藥材陛下一聞便知,那日也僅是看著便能找到府庫裡至毒的藥。”溫城壁語調平平,卻明顯聽得出真心,“也許陛下與國師府是有緣分的,無需從文或通武,不如隨臣修行丹途。”
“朕倒是有這個想法,”姬洵抬眼,“不如愛卿教教朕,如何用丹爐?”
那日背下的毒藥方子,姬洵還尚未來得及一試。
溫城壁搖頭又點頭,“陛下如今聖體不堪承受過於生猛的藥力,學丹一道,不必急於一時。”
姬洵又打開了另一個黑色藥盒,一行小字在藥盒旁邊顯露出來:[國師溫城壁親手研磨的秘製祛疤膏哦(初戀柔情版)]
“……”
“?”
忽視係統那詭異的備注,姬洵微微挑眉,合上蓋子。他拂開這兩樣東西,細瘦五指青筋繃緊猛地扯過溫城壁的衣領,他眼皮是薄薄的一層雪色,濃睫在上面鋪開如水墨一卷,略垂著眼就很引誘人。
溫城壁不受控製地低下頭,聽見陛下溫柔地問他,“好國師,朕想問問你,這黑盒子裡的東西是什麼意思?”
溫城壁嘴唇微動,殿外喧嘩驟起將他要說出口的話打斷。
“攝政王殿下,國師大人吩咐過了,今夜陛下養身,誰都不得入——”
“啊呀!”
嘭地摔進來兩個人,萬疏影一身煞氣,錦靴狠狠踩過地上哀哀叫疼的侍從,他臉色陰森森地掀唇一笑,盯著內殿的兩個人,厲鬼似的咬牙,
“芳歲——”
“本王倒是頭一次知道,國師為皇帝養身,要把人養到龍榻上去。你養的是身,還是以色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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