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卿,”姬洵有意放輕了聲音,站起身,“朕有件要緊事,想交給你去辦,怕是非你不可的。”
萬疏影眼瞳微微放大,又極快地克製了情緒,他依著姬洵的力道一同起身:“陛下,可是許久不曾這樣喚過我了。”
“以前年少,都是喚著玩,可如今朕是誠心的,萬卿。”姬洵視線往下撇,眼眸又輕輕挑上來,意味不明地看著萬疏影。
萬疏影也跟著低頭一看,隻見他寬大的手掌裡包著另一個人的手,剛剛緊握著忘了鬆開。
“太涼了,平日讓那幫奴才當心點。”萬疏影自然而然鬆了手,“什麼要緊事非我不可?還讓你萬卿萬卿地喊著哄我高興。”
姬洵不以為意地抽過手,仔細用帕子擦拭指縫。
近似夜空的墨藍錦帕在嫩白手指之間穿梭,手腕上淡青的箍痕像被人狠狠攥過,萬疏影的注意力本來在姬洵的手上,聽他說話,又抬頭看姬洵的臉。
許是在殿內悶了太久,姬洵的臉上有一層淡粉暖色,說話間,唇盈露含珠似的微微翹起,眼裡如有星光彙聚,眉彎彎一撇對著他蹙起。
分明不是男生女相,萬疏影卻覺得姬洵比他至今見過的所有世家夫人還要貌美。
“聽見了?”姬洵臉色有點涼。
“沒,”萬疏影從怔愣的狀態清醒過來,他沒有將剛剛發生的事過心,反而隨口調笑,“芳歲,你這樣的容貌幸好是個男兒,不然怕是要將我的心都騙走了。”
一句調笑,姬洵也沒放在心上,萬疏影這種詭計多端的直男,犯軸很正常。
按照現代人的銳評來說,萬疏影是個很典型的厭同直男。他前世一直以為姬洵和扶陵是知己難得至交難覓,對京城中流傳著皇帝喜好男色的傳聞深惡痛絕。
每每遇到都要掌嘴伺候傳話的閒人,認為他們在辱沒姬洵和扶陵。可惜他越是這樣堵世人的嘴,世人越是堅信當今陛下垂涎男兒。
雖然也沒錯。
姬洵不是沒設想過開後宮,迎娶三千美男,每日不重樣地臨幸,但這個東西說說還可以,真做起來太挑戰他的下限。他本性是個比古人更“封建”的,隻想愛一人,守一人,隻此一生隻有一人。
不過專情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
姬洵厭煩地敲了下桌案,集中精神,也示意萬疏影專心。
“朕剛剛說,常史官那件案子朕懷疑其中另有蹊蹺,想重翻舊案再審一遍。欽點大理寺卿負責,由你作陪審,萬卿覺得如何?”
萬疏影一瞬間沒了其他動作,過了半晌,他慢慢地轉頭看向姬洵,聲音聽不出喜怒,“為何移交大理寺?”
因為大理寺是你死對頭梁太傅的地盤,你的手伸不進去啊。
“朕說了,此案不合常理,如今想提出再審,鑒於之前你也參與其中,朕這回乾脆讓你做陪審,萬卿認為此舉是朕欠缺考慮?還是此案果真另有疑點。”
殿內靜了。
姬洵無所謂地把玩茶盞。
常史官的案子到底有沒有疑點,難說。畢竟在堇國這個政庭體係下做官吏,不貪腐其實挺困難的。姬洵以前想過乾預,但世家傾軋,牽一發而動全身,姬洵一個禿杆皇帝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權,利,名,兵,姬洵仔細琢磨過,他雖然是個皇帝,但其實哪一樣都沒占到。
反而是這幾位原劇情的主要角色,各自占據了其中一角,都有角逐天下的本領。
沒關係,這輩子姬洵選擇一鍵退出爭霸遊戲,他會在堇國更爛之前先寄掉。
“……那便依照陛下的意思,我來做陪審。”萬疏影也拿起茶盞,轉在手裡,他像無意間提起,“那手腕的傷怎麼弄的?你待養心殿這群奴才未免太好心了,總是舍不得罰,傷成這樣也不知會我一聲。”
“狗咬的,不是什麼值得緊張的事情,反倒是萬卿,”姬洵舉起手裡的茶盞,和萬疏影手裡那一盞碰了碰杯沿,他不如萬疏影身量高,看人時不愛抬頭,便要微微上抬眼眸,“諸事順遂啊,朕的攝政王。”
萬疏影喝了那盞茶,以夜深為借口,告辭離宮,讓人挑不出絲毫錯漏之處。
可姬洵知道萬疏影此刻不高興,甚至怒氣翻湧,難以靜心。
萬疏影愛裝淺薄易怒的模樣,一來是為了降低他人戒心,二來他本性確實陰狠狂躁,不收斂克製時簡直如混世魔王。
姬洵和萬疏影自幼一起成長,萬疏影生氣動怒,是真是假,他太清楚。萬疏影剛剛下頜的線條繃緊,卻又極力克製套他的話。
忍得辛苦啊。
萬疏影和扶陵等人至今對他虛與委蛇,沒有動作,有兩個很主要的大原因。
一是蕭崇江,此人確實是鎮壓內外的一把好手,蕭家三代儘忠,護佑堇國,蕭崇江的爹更是有不世之功,而且蕭老爺子涉及了一樁堇國上下皆知的醜聞,皇家對蕭氏是有虧欠的。
蕭崇江如今手握堇國兵權,多年來積威深重,他手底下的十二個副將各自鎮守各地,兵馬加一起少說也有八十萬。
這群人不認聖旨,不認虎符,隻認蕭崇江和蕭字旗。
姬洵也不知道為什麼蕭崇江還沒造反,這人要是想,估計早改朝換代做皇帝了。
有點不太爭氣。
而萬疏影,他僅有私兵,在沒有確定蕭崇江站隊的方向之前,他不敢反。
其二是當朝太傅,梁芝昀。其人雖迂腐刻板,卻是個實打實的保皇派。前世梁芝昀突發惡疾病逝,蕭崇江在漠北一戰遇流沙,和四萬兵士一起沒了消息。而且連年重負,百姓苦不堪言,沒人鎮壓,四處生亂,兵權旁落到萬疏影手裡,他才有了謀朝篡位的底氣。
簡單來說,萬疏影他們現在忌憚這兩位攔路虎,不敢直接對姬洵動手。
想到這裡,姬洵叫來外間等候的小福子,“朕養傷期間,梁太傅這些時日都做什麼了?”
小福子是個很老實的,他如實答:“梁太傅砸了通天鼓,說是要向上天替陛下申冤,攝政王殿下嫌煩罵他糊塗,兩人起了爭執,梁太傅被攝政王殿下的拳風掃到,這段時間亦在家中養病。”
姬洵:“……”
要是他沒記錯,梁太傅今年都快六十了。老頭年紀不小,倒是很能折騰。
要是讓梁太傅對他失去信心,估計也是一條快速走向滅亡的成功之路,就是梁太傅此人……實在很保皇。姬洵怕是要作妖作出花樣,才能讓梁太傅放棄皇脈延續。
姬洵頭疼,沒想到求死比求生還難。
罷了,不如先期盼溫城壁能有好消息帶給他。
夜星隱晦,濃雲遮蔽不見月光,國師府燈火通明,連著長龍一般的天燈燃亮了京城半邊天。
“祭台已準備妥當,師祖,可卜問天機了。”
一身素白衣衫的道童躬身候在門外,寢居內傳來衣物布料摩擦的聲音,過了片刻,溫城壁走到道童面前。
雪白鶴羽墜在大袖的兩側,走線縝密如衣衫兩側天然便有飛羽,背繡銀絲八卦圖,光影照過似月輝凝聚,這是曆任國師卜卦問天祈福時才能穿上身的祭服。
冷然若仙君,溫城壁面上仍舊有一層白綾,這是上一任國師自溫城壁幼時贈予,為了讓好徒兒躲避紅塵劫難,臨故前勒令溫城壁無論如何不許摘下。
溫城壁淡淡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