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去就自己去, 你以為我害怕嗎?”
謝摯抱住火鴉的脖頸,伸手捏它身上的肉,“什麼時候你能少吃一點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嫌棄我?”火鴉跳將起來, 對謝摯怒目而視。
它頭頂的長羽都被氣得高高豎立起來, 提著腳爪就往一旁走, “我走了我!今晚我不跟你們一起睡!”
此處正是一片茫茫戈壁,大荒人通常將這樣的所在喚作“魔鬼城”,蓋因其間聳立著無數形狀奇特的土丘, 超乎人力所能想象,仿若魔造鬼鑄;又終年風聲呼嘯不斷, 其聲哀切嗚咽, 如同鬼哭。
放眼望去, 這裡隻能看到無邊的荒蕪黃土, 到處都是被風力侵蝕形成的土丘,怪石嶙峋, 廣袤荒涼,但又彌漫著一股神秘迷人的蒼涼氣氛,夕陽最後一點橙黃的光灑在這片土地上,愈發增加了它的奇異與恐怖。
火鴉平常膽子很小, 但此刻因為賭氣卻也顯得有氣魄了幾分, 頭也不回地就往前面走,謝摯叫了它好幾聲它也不搭理,最後也隻能撈起小獅子追上去:
“喂——彆走太遠呀!”
察覺到謝摯追了上來,火鴉便悄悄地放慢了腳步, 等著謝摯過來哄它,還挺著胸脯表示自己猶在生氣,但尾巴卻已經高高地翹了起來——謝摯這樣擔心它, 它心裡十分舒坦得意。
它忽然覷到一旁的土丘裡似乎有什麼幽綠的光芒一閃而過,色彩很像是傳說中魔鬼城出產的貓眼寶石,鴉科靈獸喜愛閃閃發光小玩意的本性發作,它不由得好奇地偏過頭去,探頭探腦地朝裡打量。
土丘深深凹陷進去的孔洞裡,隻有一片濃稠如墨的漆黑,火鴉不信邪,將腦袋又往裡使勁伸了伸——
孔洞裡黑咕隆咚,且又冷颼颼的,不知道從哪裡直冒涼氣,好似蒙了一塊極厚重的黑布;在這塊仿若黑布造設的背景上,忽然有幽綠璀璨的光芒出其不意地一閃而逝。
啊!這可不就是傳說中的貓眼石?
將這寶石送給謝摯正正好,它看那個什麼駱駝族的少女身上就佩戴著許多發著光的五彩寶石,謝摯身上卻一個也沒有,它早就因為這個而心裡不舒坦了!——明明謝摯容貌這樣嬌美明豔,卻沒有上好的寶石相配,這不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嗎?火鴉心頭一喜,張口就要叼走它——
黑色大鳥忽然僵在了原地。
在它看中的“貓眼石”旁,無數顆幽綠的光芒緩緩地亮起,幽綠的圓圓一點,中間有深綠色的一道細線,如同真正的貓兒眼一般;
借著這亮起的點點幽綠光芒,火鴉終於看清了孔洞裡的完整景象,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淒厲鳴叫: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蝙蝠啊!!!!”
那幽綠的光芒哪裡是什麼寶石,分明是無數隻倒掛在孔洞內壁上的蝙蝠睜開的眼睛!
它平生最討厭的就是蝙蝠,最害怕的也是蝙蝠,當即被嚇得三魂六魄失卻了一大半,屁滾尿流地撲騰著翅膀就往外飛;一想到自己剛剛跟那麼多蝙蝠近距離接觸過,自己的嘴巴還幾乎伸到了一隻蝙蝠臉前面,它就更是渾身一陣惡寒,恨不得把自己的喙給撅下來。
“火鴉!”
謝摯剛追過來就看見火鴉驚慌失措的逃跑飛遁模樣,怎麼叫也叫不回來,眼看著火鴉就要莽撞地一通亂飛徹底飛出視線,她心裡也著急了——現在已經臨近傍晚,再到處亂跑在大荒極其危險,有可能會迷路的!
從土丘孔洞裡鑽出來一隻白胡子蝙蝠,抓著她的袖子不讓她走,似乎想結結實實地敲她一通竹杠,一張口就是“你朋友烏鴉嚇壞我的小孫子”雲雲,被她焦躁地隨手塞給一條獸肉,便猛地不作聲了。
白胡子蝙蝠朝她殷勤地一點頭,小老鼠似的臉上圍的一圈胡子像一片尖尖的白楊樹葉:
“小友,你朋友朝那個方向飛去了,快去追吧!唔,好大的一塊肉啊……老夫給你帶路——你看,天都快黑了……”
“多謝!”謝摯也不跟他客氣了,“您快飛吧,我在下面跟著您!”
循著老蝙蝠的指路,謝摯不停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夜幕徹底降臨,帶著微微寒意的薄冷星光灑在她的臉上時,才終於看見了前面一點火鴉的身影。
那隻被嚇破了膽子的大黑鳥還在天上沒命地飛呢,隻是速度慢了許多,看樣子也被累得夠嗆;而謝摯也同樣不好受,這一番奔波下來,她覺得自己的腿腳像灌了鉛似的沉,連老蝙蝠趴在她耳朵邊說的話也沒聽太清:
“……前面就是……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小友,你不如跟老夫一道回去吧……”
“不,我不回……您自己回去吧。”謝摯撐著膝蓋喘氣。
都追到這了,她怎麼能自己回去?放著火鴉不管她更是做不到。
“好吧,這真是嗚呼哀哉,時也命也……”老蝙蝠見她勸不動,便也搖頭晃腦咬文嚼字地飛走了。
“火鴉!”
天空中的大黑鳥終於聽見了她的呼喚,扇著翅膀慢慢地降落在地,立刻被謝摯壓在地上滾作一團。
“怎麼到處亂飛呢你!你知不知道夜間的大荒有多危險!你……”
謝摯騎在火鴉身上大聲控訴,說著說著居然眼眶一酸滾下淚來——她實在是很擔心這隻又笨又不聽話、還整天跟她對著乾的討厭烏鴉,方才沒看見它,她一直吊著一顆心不敢放下。
直到現在,她才徹底地放下心來,氣惱地擦了一把眼淚,惡狠狠地說:
“你再這樣,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對不起……”
火鴉也知道自己這次真的是將謝摯氣狠了,縮頭縮腦地不敢反駁,隻是討好地用腦袋蹭了蹭人族少女的手背,“彆哭了好不好?”
它之前一隻鳥獨來獨往慣了,即便現在跟謝摯和小獅子一道行走,還是不大習慣。
“這個給你……你彆哭啦。”火鴉偏頭從翅膀底下叼出來一枚瑩潤的黃玉,塞在謝摯手裡,眼巴巴地看著她,“這是我從剛剛那個蝙蝠洞裡發現的……你喜不喜歡?”
“我看你們人族的少年男女都喜歡在身上佩戴些什麼玉石,你卻什麼都沒有……”
它有些局促地抬爪撓了撓頭,“小獅子都曉得送你兔子做頂帽子,我自然……我自然也不想落後的……”
人族少女一邊擦眼淚一邊瞪它,“真是大笨鳥……!”
雖然嘴上在罵火鴉,可是謝摯的心裡卻暖洋洋的。
但是該批評教育的還是得說。她將那枚璞玉接過來佩在腰間,輕聲道:“謝謝你……火鴉,我很喜歡。隻是你下次不要再如此魯莽了,好也不好?你看你,一氣飛了這麼遠,我連我們現在在哪都不知道……”
一說起這個她就發起愁來,掏出羅盤開始仔細地端詳,試圖分辨出自己現在所處的方位——她們這樣奔跑一通,或許已經偏離原來的路線數百裡有餘了,明天得快點補回來才好……
火鴉也挨著她緊緊地湊過來——大荒的戈壁之中溫差頗大,早晚極冷,連沙地上都結著一層雪白的寒霜,人族少女的身體非常溫暖,跟個小火爐一樣,它不由自主地貼到謝摯身邊來取取暖。
前幾天的夜裡,謝摯也就是這樣蜷縮在它的翅膀底下睡覺的。
精疲力儘的飛行之後挨著一具暖烘烘的柔軟身體十分舒坦,它愉快地眯起眼睛來,縮著脖子四處打量,這下又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一下子驚奇地瞪大眼睛,連連戳謝摯的肩膀:
“哎哎……小摯小摯,你看那裡!”
在一片如銀的月色裡,茫茫無儘的戈壁好似海灘一樣起伏不定,看上去竟隱隱有幾分奇異的夢幻;放眼極目望去,在戈壁的儘頭處,竟有一座水晶宮殿的瑰美輪廓赫然聳立在天與地相接的邊緣!
“那裡好像有一座水晶宮殿哇!”火鴉興奮地叫道——這是不是什麼上古神祗的遺址寶藏?
“你說什麼……一座——水晶宮殿……?”
人族少女仰起臉來,面上卻沒有火鴉以為的欣喜激動,隻有一片壓抑著的恐慌不安。
“是啊……怎麼了?”火鴉一愣,對她的奇怪反應一頭霧水。
“……大荒之中時有奇地,乃上古時諸神混戰之所,大道破損,氣機錯淆,遇之羅盤不轉——”
謝摯舉起手中的黃銅羅盤,那上面的指針正在如暈頭蒼蠅一般飛速亂轉:
“並且,太古時的大荒其實是一片碧波萬頃的海洋,漫無邊際,有許多龍族聚居於海底,建造有輝煌的水晶宮群,但後來又隨著神戰的爆發而銷聲匿跡於世間了……”
她望向戈壁儘頭處那片連綿不絕的水晶宮殿:
“你知道麼?大荒人之中有一句俗諺:‘倘見水晶宮殿,太古戰場乍現。’”
火鴉聽明白了她的話,但它心中還抱著一絲微末的希望,終於還是抖抖索索地發問:
“你、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是在——”
謝摯想起了那隻白胡子蝙蝠勸告她時說的話,她當時太累了沒有聽清,現在想起來,它分明是在說——
她歎息一聲收起羅盤,低聲道:“我們誤打誤撞,來到了一片太古戰場的遺址。”
——前面就是太古戰場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
怪不得那隻老蝙蝠臨走時的惋惜神氣好像她馬上要死了一樣,又是“嗚呼哀哉”又是“時也命也”的——在它看來,謝摯大概是個一心尋死的糊塗蛋。
謝摯苦笑了一下——不過它也沒說錯,她可不就是馬上要死了麼?
族長當時講的故事還言猶在耳:古往今來,能活著走出太古戰場的生靈少之又少,其中甚至還不乏仙王和半步神祗,但他們誰都沒能走出來;她不是自大之人,當然也不覺得自己和火鴉小獅子幾個能運氣好過那些手段通天的大能。
“走吧,火鴉。彆害怕。”她拉起來已經癱倒在地不敢動彈的黑色大鳥。
不過,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灰心喪氣,坐在原地白白等死。這不是她的風格。
她要探一探這太古戰場,看一看它到底有什麼靈異之處;那樣即便是死,她這一生也算是夠本了。
小獅子順著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滿眼擔憂地舔了舔人族少女的臉頰——它年紀太小,並不懂得太古戰場的厲害,隻是感到此刻謝摯的心情十分沉重,“摯姐姐……你怎麼了?”
碧尾獅當初將女兒交給她,讓她做它的主人,不過謝摯跟小獅子的相處倒並沒有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她覺得那樣怪怪的,而是更像朋友一些,因此小獅子也隻是跟著白象氏族的孩子們一起叫她“摯姐姐”,而不是喚她“主人”。
“沒什麼……”謝摯撫了一把小獅子光滑柔順的皮毛,心中有些悵然——小獅子才這麼大點,居然也要跟著她一道死了,這真叫她難過。
“哎,你想要有個名字麼,小獅子?”她撓了撓翡翠小獅毛絨絨的下巴。
她不想讓小獅子無名無姓地死在太古戰場裡。
當初碧尾獅就說她可以給小獅子起名,但她顧慮著自己讀書不多,便一直猶豫著沒有起;等回到氏族了呢,族長也好,祭司也罷——還有玉牙白象,她們都比她淵博得多,給小獅子起的名字一定又雅致又好聽,但她那時事情太多,一時之間又忘記了。
“可以麼?”小獅子動了動耳朵,眼睛亮晶晶的,顯然十分歡喜。
“嗯……讓我想想……”
謝摯一邊走一邊苦思冥想,“你看噢,你皮毛碧綠如玉,上古年間祖上又是神族寵獸……不如……不如……不如就叫你小綠吧!”
“噗……”
小獅子還沒表達意見,一旁蔫頭耷腦的火鴉倒先忍不住笑出聲來,“還小綠……我看你不如改名叫小紫算了——反正你戴著頂紫帽子嘛!真沒見過你這麼起名字的……”
“怎、怎麼了嘛!我讀書少還不行嘛!”謝摯也知道自己這名字起得實在不好,分辨的聲音不由得越來越小。
“那你是不是還想給我起名叫大黑?”
被謝摯這麼一打岔,火鴉的心情也輕快了一些,沒有方才那樣慌亂無措了,它欠兮兮地偏過頭來笑。
“我——哪有……!”謝摯低下頭捏著自己的衣角,嘴上不服軟,但卻已經悄悄地紅了臉——實不相瞞,她之前的確有想過給火鴉起這個名字。
火鴉便很驕傲地一昂頭:“哼,我自己有名字呢!不勞煩你給我取!”
“叫什麼?”謝摯好奇,“——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名字?”
“我當然有名字——難道你就叫‘人’嗎?告訴你,玉牙白象碧尾獅她們一定也有自己的名字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火鴉抖抖尾巴,挺胸抬頭道:“我叫朱眉!從的是朱雀的朱姓。”
“噢——”
謝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朱眉麼?我記下了。你這個名字好生嫵媚呀,聽起來像個女孩子一樣……”
火鴉氣急敗壞:“我本來就是母鳥——還是很漂亮的母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