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下把謝摯真的氣狠了, 火鴉縮頭縮腦,不敢再出言抱怨,隻是緊閉著嘴巴, 斂起羽翅輕盈地降落在地。
腳一落地,謝摯立刻奔過去看望地面上被捆起來的那些傷患——他們可不就是白象氏族的人!
“雨姑姑!”
栽倒在地的女人本就蒼白冷峻,此刻越發顯得臉色如白紙一般, 謝摯慌忙摸出肥遺血液喂到她嘴裡,此刻才來得及分出心神掃了一眼象穀雨的身上,這下卻又猛地愣住了。
“啊……”
眼淚一滴兩滴,砸到象穀雨的面容上,謝摯從嗓子裡痛楚地嗚咽了一聲,發著抖輕輕撫摸女人的肩膀, 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
自她手肘以下,已經被齊刷刷地斬斷了。
雨姑姑平常慣使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刀,那是她母親的遺物,現在她斷了手臂,可怎麼辦?她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謝摯心疼得厲害,垂下頭不停地吸鼻子, 免得自己哭泣的丟臉模樣給火鴉看見。
火鴉湊過來觀察了一下象穀雨的傷勢,也一下子噤了聲——她身上受的傷確實太過慘烈, 即便是見慣了生死的它也覺得不忍。
“你們人族總是說‘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視靈獸如死敵;但其實, 對人族最狠的往往都是你們自己呢……”
它搖搖頭, 扔下這句話,便幫助剩餘的白象氏族人鬆綁療傷去了——它已看出謝摯此刻難過得沒空去想彆人。
小摯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太過念舊重情, 心又太軟……這固然是好品德,可在這無情無義的大荒裡,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禍事。火鴉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哭什麼……”
耳旁響起了一聲淡淡的嗓音,女人慢慢抬起未受傷的左手,替謝摯擦了擦眼淚,“真難看。還是彆哭的好。”
雨姑姑醒了!謝摯破涕而笑,投到她懷裡抱緊了她,“就不能說句好聽的嗎?好歹是我救了你哎……”
象穀雨很輕地笑了笑,又閉上眼——她的傷的確太重,此刻還很虛弱,幾乎沒什麼說話的力氣,要不是女孩滾燙的眼淚落在她臉上驚醒了她,恐怕她現在還在昏沉之中。
“你哭得我頭暈——”
她儘力抬起手,安撫性地撫了撫女孩的背,有些若有若無的無奈,“真沒想到,在村子裡被你整天吵,在這都要被你吵。”
“雨姑姑……”
謝摯從她懷裡抬起臉,眼淚珠子還一閃一閃地掛在睫毛上,“你怎麼都不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這還用問嗎?”
象穀雨仍舊閉著眼,“我知道你不會聽話安分,一定會來找我們……”
在白象氏族裡,謝摯喜歡依賴的人無疑是族長象英象嘯林他們,但此外最熟悉謝摯的人卻是她——因為謝摯老是犯事惹禍,象翠微外出不在的時候,往往就是她負責跟謝摯鬥智鬥勇,最後面無表情地拎著謝摯去領罰。
至於象嘯林,他根本靠不住,他把謝摯慣得厲害,按族長有次恨鐵不成鋼說的話,謝摯哪天就算把象嘯林的石屋放火燒了他還能樂樂嗬嗬地在一旁鼓掌,憨笑著說燒得好,十分壯觀。
思及這裡,象穀雨不由得勉強睜開眼睛望了謝摯一眼,心情有些複雜——
隻是,她沒想到謝摯居然沒死在萬獸山脈裡,還救了他們;就像她沒想到自己竟然也還硬撐著活到了現在一樣——她原以為自己被砍斷手臂之後,會毫不猶豫地就地自儘的。
畢竟大荒之中不需要一個殘疾的人族,更不需要一個殘疾的戰士;而除過做戰士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雨姑姑,我帶你回家。”
少女輕輕地靠過來,捂住了她的眼睛,“等你再睜開眼,我們就到家了。不用怕。”
“……好。”象穀雨低聲說。
她在心底又重複了一遍謝摯的話:我們回家。
謝摯將剩餘的族人一一收進小鼎裡,又跟火鴉仔仔細細地去檢查那些中州人還有沒有活口,若是沒死透,便再補一刀;若是確實死掉,就把他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摸出來,也不管認不認識,統統一齊塞進小鼎。
這樣搜刮下來,收獲果然豐富極了,高興得火鴉合不攏嘴,連連大笑,忙不迭地用嘴巴把找到的東西叼著一股腦塞進翅膀底下——
它最喜歡搶劫人族啦!他們身上全是深居山林的靈獸們造不出來的好東西,而這些中州人更是比窮光蛋大荒人富有得多。
謝摯乾起來這件事也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在萬獸山脈的這短短幾天裡,她已經飛快地習慣了鮮血與死亡,不再是之前連敵人都不願殺的小姑娘;
再說這些人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現在既然死了,身上的東西再也派不上用場,與其留著這些東西在萬獸山脈化作灰土,還不如被她跟火鴉直接拿走,就當作是劫富濟貧了。
她們還想找到王煜的屍身——他身上的好東西肯定更多,結果找了半天竟然沒找到,費了好大力氣也隻翻到了一片未燃儘的衣角布料。
“他的屍體去哪兒了呢?總不可能燒得什麼都沒剩下吧……”
沒能切實見到王煜已死的證據,謝摯或多或少總是有些不放心。
“嗨——”
火鴉倒不以為意,滿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上的灰土,“八成是被我的神焰燒得灰飛煙滅了唄!怎麼,你不信我火焰的威力?”
“不是不信,就是覺得有點……”不安心。
她總覺得王煜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死去——族長不是說他身上還帶著件什麼寶物嗎?難道來不及使用他就化作飛灰了嗎?而且他還聲稱自己是長生世家的人……
“算了,既然沒找到,我們就儘快離開這裡吧。反正我們此行得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謝摯不是會過多糾結之人,她不再多想,按下諸多思慮,輕車熟路地躍上火鴉的背,伏在它耳邊道:
“火鴉,我們暫時先不回去。”
“啊?不回去??”火鴉訝然,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對。”
人族少女神色堅定地點點頭,她望向前方,“我們去探一探那肥遺巢穴。”
既然已經千辛萬苦地走到了這裡,不去探一遭肥遺巢穴反而可惜。
“我聽聞,這種高階寶血種巢穴中往往都有珍貴靈草相生相伴,看那肥遺貪婪謹慎的樣子,想必他老巢裡的寶貝還會更多……”
她頓了頓,輕聲道:“說不定,還能有什麼東西能治好雨姑姑的手臂,讓她斷骨重生。”
“……”
說那麼多乾什麼,主要還是為了最後一句吧!火鴉在心裡翻了一個大白眼——它知道謝摯雖然膽大,卻並不是會為一時貪心而冒險之人。
“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它在嗓子裡咕噥了一聲,隨即昂首長鳴:“抓緊了!我帶你去!”
生怕半空中還有埋伏,火鴉刻意飛得很低,幾乎是貼著地面飛行;不過,肥遺布置在巢穴外圍的陷阱都已經被中州人觸發殆儘,輪到了她們反倒十分安全,提心吊膽了一番完全沒派上用場,一人一鳥順暢地穿過重重陷阱,朝前方徑直飛了進去。
掠過地面上一大段濃密的灌木花草,眼前驟然開闊明亮起來——
前方是一個極其巨大的湖盆,湖裡面的水早在數千年前就已經乾涸了,隻留下了一個乾枯的橢圓湖盆,深深地陷下去,令人稍微可以借此想象它在未乾涸的時候是如何汪洋恣肆,萬頃碧波直接天際;
自上方猛地一看,倒有些像是被巨人硬生生地用勺子在大地上挖取了一塊點心。
“哇……”
這場面極其壯觀,一人一鳥齊齊發出一聲驚歎,連翡翠小獅子也被她們的驚歎引得好奇不已,鬆開尾巴順著謝摯的手腕爬到她懷裡,扒著她的衣領努力抬臉去看,結果仍然看不見,著急得它直叫喚。
“傳說在上古年間,大荒並不荒蕪,甚至也並不是陸地,而是一片一望無垠的海洋。”
謝摯順手撈起小獅子放到自己肩上,“不過後來,太一神的驚世一劍劈開了天穹,也在地面上深深地斬開了一道裂縫,天地就此傾斜,大地西高而東低,從此河流就統統向東流去。
“在五州之中,尤屬大荒去天最近,受日光暴曬最多,久而久之,大荒的海洋流儘曬乾,慢慢才變成了如今的荒蕪模樣。”
見小獅子跟火鴉都聽得聚精會神,謝摯笑著順了一把它們倆的毛,“這就是我們大荒的過往和曆史啦!待日後我讀書更多一些了,再跟你們講。”
“好了,我們稍微飛高一些,在半空中看看肥遺巢穴裡到底有些什麼!”
大荒氣候乾旱,湖盆整體呈土黃色,布滿了被肥遺身上的鱗片刮蹭留下的層層痕跡,盆壁上裸露著條條赭紅的岩石,乍一看竟有些像大地凸起來的瘦弱脊背,悲涼而慘烈,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火鴉圍著湖盆上上下下飛了好幾圈,愣是沒看到什麼蒸騰著霞光瑞氣的珍寶靈草,目之所及除了黃土就是岩石,此外更無他物,它不由得有些泄氣:
“什麼都沒有啊……是不是碧尾獅給咱們指錯了地方?這裡其實不是肥遺巢穴?”
小獅子當即跳下來,搖搖晃晃地咬了火鴉一口,意思是叫它不要編排它母親。
“哎喲!你還咬我你!”
其實小獅子咬得並不重,隻是示威和警告,一點兒都不疼,但火鴉愣是扯開嗓子哇哇大叫,好像脖子都被它咬斷了似的,“小摯,小摯!你可得給我做主哇……我這麼一隻任勞任怨的好鳥,你看它還咬我!”
“咬得好,”謝摯憋笑,“叫你整天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亂說。”
“真不講理……”
聽出來謝摯意有所指,火鴉一下子又蔫頭巴腦了起來,“怎麼還翻舊賬呢……我都說了我隻是誤食……!”
“要是碧尾獅沒給咱們指錯道,那肥遺一定就是把他的寶貝都帶在身上毀掉了,我說,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它朝下方一乾二淨的的湖盆努了努嘴巴,“你們看,底下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嘛!隻有土跟石頭……”
“不一定。”
謝摯笑著搖搖頭,“肥遺狡詐多疑,不把珍藏的寶物放在明面也在情理當中。”
她運轉起大觀照瞳術,朝下面望去,“讓我看看就知道了!”
“怎麼樣,可有什麼發現?”
謝摯的瞳孔剛一恢複正常,火鴉就急不可耐地發問。
雖然要忍耐大觀照瞳術引起的暈眩,人族少女此刻的心情卻很好,她胸有成竹地一笑:
“在湖盆中心有一個數丈見方的小水池,我們去那!”
肉眼看不見,但在大觀照瞳術之下,她卻能看到天地之間任何一處異常的符文流動——湖盆中心的小水池儼然正翻滾著無量仙霞神光,雖然淺淡到難以察覺,但泄露出來的那一縷氣息卻非常驚人!
“到地方了!”
小水池清澈見底,四四方方的,池壁被砌得規規整整,上面生著碧綠的青苔,甚至還可以看到水底的紅鯉魚倏然擺尾遊動,倒的確是頗為漂亮。
不過除了漂亮之外,還真看不出來這方水池還有什麼出奇。
火鴉撲騰著翅膀落地,歪著頭繞著那方小水池好奇地轉了好幾圈,咂咂嘴巴:
“這看起來並沒有特異之處……隻是普普通通的一方水池嘛!咱們乾嘛要來這?”
它還非常不怕死地探頭,吸溜一聲嘗了一口小池子裡的水,“哎,你彆說,這水還挺好喝——甜絲絲的。”
鳥類愛美的天性發作,火鴉伸出腳爪蘸了一點池子裡的水,一邊碎碎念一邊仔仔細細地順自己的羽毛:
“哎呀你說這高階寶血種就是不一樣哈,真會享福,還給自己巢裡整個小池子,渴了就喝一口水,嘖嘖嘖……是不是?”
“……”它就不怕那水有毒嗎!
謝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簡直拿這隻貪吃的傻鳥沒辦法。
“哎,小獅子——”
她摸了摸肩上的小獅子,指了指池底的鯉魚,“你吃魚嗎?”
小獅子立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順著謝摯的衣襟撲通一聲跳進池子裡,等它再爬上來的時候,嘴巴裡已經叼了一條尾巴還在甩來甩去的鯉魚。
它將鯉魚放在謝摯腿邊,使勁抖了抖身上的水滴,見謝摯沒有動作,又用頭將鯉魚朝謝摯頂了頂,示意她吃。
“……你是以為我想吃魚嗎?”
領會了小獅子的意思,謝摯一時之間哭笑不得,“好吧,謝謝你……你怎麼這麼乖呀!”
“你先退後一些吧。”她揉了揉小獅子還有些濕意的腦袋,活動了一下手腕。
“小摯?你怎麼也過來了?”
火鴉順毛之餘抬眼看了謝摯一眼,立馬給人族少女讓出來一塊地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覺得自己十分體貼:
“你也來喝水的嗎?還是洗臉?來來來在我旁邊洗……”
人族少女挽起了衣袖,不錯;人族少女彎下了腰,很好;人族少女跳了下去,呃,也能理解;人族少女揮起了拳頭——哎哎哎?
在猛地濺開的巨大水花裡,火鴉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一道極其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隨著謝摯砸在池底的那一拳而猛地爆出,霞光和瑞彩一齊自池底的裂縫裡湧出來,將火鴉的羽毛映成一片五彩斑斕的黑。
在那霞光中心,人族少女正對著它狡黠而又幸災樂禍地微笑。
“……謝摯。”
黑色大鳥吐出嘴裡的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才剛剛精心打理完就被淋得濕透的漂亮羽毛,抓狂道:
“我跟你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