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5 章 道義之爭(1 / 1)

西漢有著獨特的政治模式。

有一部分人,他們自身的德行極好,因為極符合社會倫理規範,便被周圍人敬佩、推崇,幾乎和精神領袖一樣,能夠達到一呼百應,千應的狀態。

這樣的名望,自然會讓官府注意到他們,即便不把他們吸納進官府的體係,也要給他們分發官府認可的身份。

年齡夠大,過了五十,那就是三老,年齡不夠但德行足夠,那就是孝悌……總之,有了民間和官府雙重認可的他們,雖然沒有官職,卻有著極高的政治待遇和影響力,他們承擔著官府給予‘教化百姓’的作用,既要繼續約束自己,還得主動去教導周邊人向自己學習。

理論上來說,這對保證社會風俗規範會非常好用,但實際上嘛——

手頭連個甜棗都沒有,上哪兒讓彆人跟自己學?

沒人願意放棄到手的權力,聰明人很快發現,沒有甜棗,還可以用大棒啊。

運用暴力遠比給好處容易多了,隻要出師有名,那見效可不是一般的快,更不要說在這個過程中所感受到的風光以及越來越重的權力,嘗到甜頭的三老孝悌們,根本不可能停下自己的腳步。

而最近這段時間,顧琬的事情著實過於火熱,本就處於風口浪尖且有極大瑕疵的她,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再好不過的靶子。

逼迫半官署性質的京醫院對他們讓步,對自身名望和潛在權力提升的更不是一星半點,無論是出自對德行的貫徹,還是對名望權力的追求,亦或者是覺著長輩的地位受到動搖必須對這樣的兒女進行懲戒等種種目的,有名的德老德婦們就這麼自發的聯係在了一起,闖進了半官署性質的京醫院。

這群德高望重之人雖然沒有官職,但官府給了他們極高的政治待遇,不少可以‘比之縣令’,縣級彆的衙門都能視若無物的進入,更彆說闖本就允進的京醫院了,反倒是負責安保的青壯們看這群拄著拐杖,最低年齡都在五十的老頭老太們完全不敢多動,生怕對方一口氣沒上來倒下去,自己又正碰著,那可是長八個嘴也解釋不清啊!

這使得過來的韓羽看到了極為滑稽的一幕。

十幾個鬢發斑白的老人各個腰背挺直,精神矍鑠的站在大廳中央,氣勢仿佛白起下凡、廉頗再世,而負責安保的青壯們卻畏畏縮縮站在一邊,簡直就像群隻會縮脖子的鵪鶉。

平日裡吃飯那麼積極,這時候一點用…算了,她也不敢攔這群年齡過半百的老人,有名望的得罪不起啊!

尊老是基礎,和政治正確差不多,國情在此,韓羽自然不能喊安保將他們直接轟出去,可留他們在這裡也不行,大廳人來人往的讓多少人看熱鬨,稍微出點事兒專明個就能傳遍半個長安城,還是得趕緊處理。

不知這群人的目的,韓羽穩了穩身形,緩步走到三老孝悌面前,態度頗為溫和的開口:

“我是京醫院的副院長,諸位老翁、老媼,這裡是大廳,病人和病患家屬往來都要從這裡過,您這麼多人,容

易互相衝撞,倒不如先隨我入內,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坐下來慢慢說啊。”

韓羽態度足夠溫和,可她身後跟了七八個女醫和護理,還有看到她後聚到身邊的安保人員,十來個人簇擁下,再溫和的話語也掩蓋不了她的氣勢,這些過來找事的老人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底氣十足,進來便被大廳震的有些說不出話來,見韓羽威恩並施的模樣,下意識就像答應,可還未開口,就已經被人搶了先。

“老朽姓周。”

握著鳩杖,年歲應該得在六十歲以上的老者跨步上前,年歲和充足的閱曆讓他絲毫不畏懼韓羽營造的威壓,清楚自身優勢在哪兒的他也沒有順著對方的思路走,開門見山的就將事情說了出來:

“今日前來,是聽聞醫院收治了一名惡女,身有婚約卻與外男私通,為父所察不知悔改還繼續奔淫,此等不孝不悌,不貞不潔的女子,女醫救治她性命,豈不是汙了自身名譽?”

周翁說的極為懇切,好像真在為女醫們著想,韓羽身後跟著的小護理們年歲太小,三觀未定,竟被他帶偏了過去,對啊,她們這些醫者為何要去救一個惡女?這豈不是在做壞事嘛?

不隻是她們,因為這麼多老者和女醫站著不動,不少過來看診的病患和患者家屬仆人也在開始向他們這邊扭頭圍觀,在聽到周翁說的話後,還交頭接耳的詢問這惡女是誰,在得到解答之後,也跟著讚同起來。

“顧家女啊,她竟然也在京醫院裡?”

“我還以為她死了呢,沒想到竟然還活著,這,京醫院怎麼什麼人都救?”

“把她趕出去!”

“真是恥於與此人為伍!”

議論聲不大,卻足以傳到韓羽的耳朵裡,她面色沒有任何變化,背後卻已經寒毛豎起起來,心裡更是將這些人全部劃成敵人。

國法都未曾判一個人死刑呢,他們跑過來用大義脅迫女醫一起將人逼死不說,還冠以為女醫名譽好的名義,當真是殺人不見血,不臟手,怎麼令人膽寒?

這行為,無論理由多麼冠冕堂皇,話說的多麼好聽,都不能掩蓋他們正用自己的權力,逼著女醫收縮救治病人的範圍,可惡人該不該救,為何要聽他們的決斷?這分明是醫者自行選擇的權力!

話語權的爭奪至關重要,韓羽深深的看著這周翁,突然一笑。

“原來是為了此事。”

鄉下地方空闊,說話聲音要夠大才能聽得清楚,不過放在城裡又顯得過吵,極為不雅,過往韓羽都是刻意收著,此刻她氣沉丹田,放開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

“周翁有所不知,我們醫者講究一個仁字,雖說人有尊卑,論貴賤,講好壞,可在醫者眼裡,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病人,病人求到我們醫者這裡,那我們給她治!”

洪亮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廳,聽到這話的路人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望向韓羽,圍觀的眾人更是滿臉的不可思議,怎麼都沒想到在三老孝悌出面要求下,她竟然還堅持救這樣的惡人!

旁觀者向來沒

什麼主見,尤其是這裡面大多數還需要靠著醫生給自己治病,在韓羽如此明確表示堅持之後,眾人雖在議論,可聲音卻明顯的低了很多,連之前表示不與願意在這呆的人更是沒有離去,還以為能直接讓韓羽低頭的周翁臉色微變,他握緊鳩杖,語氣誠懇的再次逼迫起來:

“醫藥來之不易,怎能浪費在她這樣的人身上?韓醫師,您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啊!”

用藥緊張,這是京醫院開放後大部分人都能感知到的現狀,甚至這種現狀並不隻體現在昂貴的藥價上,還有越來越少存藥。

藥用一份就少一份,少一份自己病的時候買起來便難一成,與自身利益如此密切相關的時候,誰還能繼續旁觀?

正當有人想要出頭的刹那,韓羽提起來件好似毫不相乾的事情:

“周翁,此事不能這麼論,你可知,五日前京醫院還允許所有醫者上門問診,而如今不管身份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顯貴,除不能挪動的病症之外,無論什麼病,都是要親自來京醫院診治的。”

在權力集中的長安城內,沒有什麼比皇親國戚,達官顯貴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尤其是京醫院竟在取消他們的本該有的特權,不少親人隻是小吏,隻聽說過他們威風,沒見過他們低頭的人瞬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問道:

“乖乖,列侯都得來京醫院看診?”

“我怎麼沒見到啊?”

“之前好像有個侯夫人來過,好多仆人跟著,還要清場,哪裡有人見得嘍。”

“還真有?”

“我沒見過,不過最近京醫院裡穿錦戴金的人好像多了不少。”

“哎喲,那以後可得小心點兒了,彆衝撞了什麼貴人!”

“還真是,沒事為什麼非要他們來京醫院看診啊。”

眾人議論紛紛,很快將疑問轉移到了為何要推行這樣的政策上。

這些聲音讓周翁隱約覺著情況有些失控,他忍不住想轉移話題:

“韓醫師,這醫院改製,和此女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

韓羽依舊保持著溫和,若是論世俗那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德行,那她基本上是不可能辯贏這些行走的模範們,可現在是論醫者的德行,自己的主場若還能輸,她還不如直接找根繩子吊死!

“周翁,您長我這麼多歲,應該清楚以前的那些醫匠方士到底是什麼樣子,說他們唯財是舉、隻幕權勢,將人命視為斂財手段都不足為過。”

“我們這些醫者不一樣,”

韓羽再次上前一步,她還是那麼溫和,可周身卻莫名的好像發起光來,不刺眼,卻緊緊的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讓忍不住靜下來去傾聽她說了什麼。

“我們信天下為公,信醫者這一身本領應治病救人,緩這世間苦厄,而非謀取私利。”

“這不是件易事,畢竟世間沒有什麼比人命更加值錢,隻消稍微放低一點要求,我們便能賺出數萬家私,甚至就算我們不願意做這

樣的惡事,權貴也不介意拿著大把的錢財,將我們封為座上賓。”

“到那時,我們與曾經的醫匠方士又有什麼不同?無非就是醫術更加高超一些罷了。”

“為了守住底線,我們才會定下如此嚴苛的規矩,既約束己身,也有利於天下病患。”

後世人們反感理想主義者,大多是因為其中很多人不考慮現實,隻會空想,其帶來的後果簡直是災難性的,但這並不代表著,人們會厭惡這些人所描述的美好世界,相反,人們會異常的向往,不然這些理想主義者也不會有那麼多的追隨者,倘若這理想不是空想,而是正在實現、那人們支持的態度則會異常狂熱。

雖然現在京醫院還有很多問題,但和過去相比,很大一部人人家已經能看得起病,將那些本該死去的家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如此天差地彆的變化,讓韓羽話音剛落,圍觀眾人中便傳來了大聲叫好的聲音:

“說的好啊!”

“醫者當真乃大德之士!”

“這樣的醫者才會救助我等貧賤之人!”

“乃公佩服!”

激動的聲音仿佛如同巨大的海浪,頃刻間將周翁這些人淹沒。

權力無法違逆它的來源,以符合世俗傳統德行被尊崇的他們,在面臨更符合世人所認可需要的德行時,必須讓步,不然自身的德行也會受到質疑,畢竟,德行本身是為了督促人們向善,不允許大善出現,那這是什麼居心?

周翁握緊鳩杖,身後的三老孝悌們也有些發懵,局勢逆轉的太快,快的他們根本反應不過來,不是要說孝悌嗎?怎麼變成了醫者的道義,還有這麼多人支持!

好吧,他們也覺著這樣的道義也是該支持的,可,可這次來的目的呢?

有人不死心,繼續開口道:“可那顧琬她……”

“前些日子京醫院允許外診。”

韓羽不給這些人任何調整立場的機會,她少有的打斷了此人的話,將話題繼續控製在醫者身上:

“我們本意,是為了方便家中病患挪動不便的人家,減少挪動帶來的傷害,結果卻是達官顯貴不缺錢財,出的起上門診費,將大量醫者叫去外診,出去醫者的一天看不了三個病人,來京醫院的病患尋不到給自己診治的醫生,以至於延誤病情,所以韓尚院才頂著壓力改製,不論身份,都來京醫院問診,以防止普通病患求診時無醫在場。”

“不畏強權,才能堅持道義,不厭貧賤低劣,更是我等踐行道義的基礎,且不論顧琬有沒有不孝悌不貞潔,就算她有,那好,今日我們醫者能因這樣的理由將她趕走,那明日我們是不是就能以某家人中常有口舌爭執,家中不和為由再趕走不治?到了後日,不是親自送父母過來看診、蒲團沒有主動拉到父母身下,沒有帶著溫水杯至此的怠慢兒女,也都可以趕出去不治了,您彆說不可能,反正怎麼定義我們說了算,醫院儲存的藥又不多,用一點少一點的,我們得省著給真正的孝悌人家治病啊!”

不是,這怎麼還遞進起來了,根本不會出現這麼離譜的事情……吧?

瞠目結舌的周翁,根本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畢竟以他活這麼久的閱曆來看,這種離譜的事情還真的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