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8 章 死不認錯(1 / 1)

每一場戰役都代表著死人,而且是大量的死人,這對於如今來說,是一個極為確定的常識。

都不至於打起來,兩兵交接前,那麼多人拿著兵器聚集在一處都得出點事來,什麼崴腳兵器蹭傷,在人群中摔倒沒及時站起來被踩斷手腿之類簡直不要太常見,非戰損減員說不定都能湊出來十多個人,等開始交戰,那死傷人數更是會瘋狂上漲,打的越久次數越多越是如此,衛侯那可是率軍在兩郡之中不停的轉戰,就這點損傷,還沒有戰前減員多,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精悍騎兵清剿流盜,有甲胄護身,傷的不多,也都不是什麼要害,輜重又跟得上,有藥能及時運來,這才死的不多。”

看太尉長吏掩飾不住的驚愕,衛青不由得開口解釋,他有些遺憾的說道:

“這樣的情況,也就韓尚院當初代掌山陽郡守時能有了,邊郡缺醫少藥,輜重不足,能做的也是有限,可還是能有一些人是能救回來的,總不能因為麻煩,就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有了衛青的解釋,太尉長吏這才放下心來,他就說嘛,怎麼可能全都是那女醫的功勞,這哪裡是人能做到的事情?簡直和仙神差不多了!真要是這麼厲害,彆說男女,也不止是他,各軍將領恐怕都得搶破頭,最後獲勝的那個再恭恭敬敬的過來,將人請自己營中,好生供養,至於冒犯?嘿,誰敢冒犯能保全大軍那麼多性命的神醫!

軍中崇尚暴力,對弱者排斥,但也極為敬重有本事的人,而一些超神的存在,更是可以淩駕於性彆之上,可惜宋琳並沒有那樣的能力,需要後勤通力合作的她,在太尉長吏眼中雖比剛才的麻煩好了不少,但價值如何還是有待商議,畢竟隨著京中的女醫科普,大家也明白她們看病離不開藥,而戰場送藥的可行性——

太尉長吏是真不太看好。

隻不過,衛侯話都說到這兒,太尉長吏也不會繼續推辭,少死點漢家兒郎也是好事,就是怎麼做上,著實不是件易事。

稍微想了想,太尉長吏道:

“衛侯體憫軍士,卑職敬佩,隻是此事重大,又無先例,還請您與韓尚院先商議一番,先自行設置,畢竟我等不通醫術,也不知衛侯所需,若是有什麼不對之處,調整起來也頗為不便……”

說這些話的太尉長吏並非推脫。

戶籍和品秩這兩種東西,和後世的人事檔案差不多,一旦定下,那就很難更改,甚至就算是改了,也會留下底檔,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它攤上倒黴事。

就比如戶籍,它本質上是為了方便皇帝統治,有需求直接就能拿過名單征人,名字在上面的,根本拒不了令,隻能任由上面安排,皇帝體憫的時候還好,會考慮年齡殘疾等因素小心征調,可一旦發瘋,管年齡多大是男是女是否殘疾亦或者有孕在身,直接都扔去戰場也不是不可能。

入秩也差不多,沒計入檔案的時候,調整起來可能就是上司一句話的事情,可若是已經記了,那再動就得往升遷貶謫中歸類,這

就得有能服眾的緣由,能經得住禦史的核查,也能供後任之人參考如何升貶,考慮的太多,動起來也就麻煩得很。

其實這些東西,為官這麼久的衛青不可能不明白,彆的不說,兩方人交涉肯定要比再多個第三方容易的多,可他就是得來這麼一趟,因為來了,有這麼一個過場,那便是他遵規守矩,可若是不來,那便是他目無王法了。

如今驟升至此,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衛青行事自然更加謹慎,他可不想自家重演竇田兩家的下場,陛下不喜逾矩之人,他不做便是,反正這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既然如此,那便先按公良長吏的安排來吧。”

也不知是衛侯本性雷厲風行,還是他另有要事,說完後人便借言離開,絲毫沒有多留,這讓留下被打斷的兩個人有些面面相覷,好一會兒,太尉長吏方才帶著幾分羨慕的說道:

“能被衛侯記住,當真是此人的造化啊。”

剛才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入職,轉眼間連太尉長吏都在這裡羨慕,誰不渴望靠近這樣的權勢?即便寧玟心態再好,此刻對宋琳也不免多了幾分嫉妒,她調整著呼吸,讓自己的恢複平穩,笑著道:

“微末相識,衛侯還能記住,想來也是位極為念舊情的人呢。”

“衛侯為人寬厚。”

提及衛青,太尉長吏也是敬佩居多,他點頭讚同,又道:

“宋琳去他營中,我也不必多擔心什麼,就按今日說的來吧。”

“是。”

寧玟也沒想到有這樣的收獲,看天色沒有太晚,出宮前還是回了一趟尚院署中,將此事告知了韓盈。

駐軍和戰時的要求不同,其牽扯內容也極為複雜,知道此事的韓盈一時間也理不出什麼頭緒,得再了解對匈作戰方式才能安排,便索性將此事放在了計劃表中,準備尋時間去做。

寧玟當初答的藥令之職,和今天的事也是有所沾邊的,但現在尚院署的攤子都沒有鋪開,地方也沒有藥苑,她這個藥令便成了空擺設,實在是沒辦法參與,隻能和宋琳提過之後,繼續跟進長安城防疫,姑且沒白領這份皇糧。

工作之外,私通案她也分出了部分精力派人核查。

隻是相較於合法的延尉府獄掾,女醫們並沒有直接上前詢問彆人家事的權力,旁敲側擊起來,那打聽的極慢,而且得到的消息也多是家長裡短,真假難辨不說,甚至聽起來還與此事無關,令人頭痛。

可光頭痛還不算完,因為寧玟眼睜睜的看著這私通案,竟然在沒有任何人插手的情況下,流傳的越來越廣了!

這也不足為奇。

案子本身有著極大的話題度,人們天生對男女私情更感興趣,開頭好似在破案,中間還有反轉,參與人員還是六百石的侍禦史,職位正好和女兒犯下的事衝突,無論是跟著學子解密、批判顧琬不貞、懷疑顧侍禦史過於嚴苛,還是感慨這對苦命鴛鴦,提及此事的人不僅能吃到想吃的瓜,還能站在任意一個角度和彆人互撕。

雖說最後結局還是一死一傷,不如雙死更讓人唏噓,但這點瑕疵並不影響大家討論的熱情,尤其是其中的每個人都沒有那麼完美,更讓旁觀者怎麼說都有道理,誰都說服不了誰。

一件事情熱度往往取決於能否吵起來,而這個案子能吵的地方太多,以至於很多人這次吵不贏,下次還要吵,順帶著還要拿著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證據’為自己增加砝碼,都不用女醫主動說,就已經有人開始借她們的口來證實顧琬在家中飽受虐待。

這讓女醫最先做的不是給顧巒潑汙水,而是先向詢問的外人解釋,顧琬傷的沒那麼重,人也還沒有死呢!

顯然,口口相傳的時代,若沒有成規模的組織,又或者官方出面,那輿論風向遠比有網絡的現代更難控製,寧玟對這樣的走向已經開始無能為力,隻能擔憂的看著它什麼時候突然爆炸,又或者隨著熱度下降而逐漸消失。

於玟還隻是擔憂,處於風暴中心的顧侍禦史就不是一般的煎熬了,頂著同袍異樣的眼神硬熬過五日,過往磨磨蹭蹭怎麼都不願回家的他,此刻就像是逃離監獄般瘋狂的往家裡趕。

可家裡依舊不是他的避難所,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昏暗,過往等待他的燈火卻沒有亮起,本該迎接他的仆人更是不知在何處,推門進屋,裡面更是空無一人。

難以言喻的惶恐在心中徘徊,顧侍禦史克製不住的高聲叫喊起來:

“平婆!平婆你在哪兒!她是不是又去看那孽女去了!”

聽到動靜,平婆提著油燈,從顧琬的院子中走了出來:

“主母已經睡下了,您也安歇吧,有什麼事可以明天再說。”

“她怎麼還能睡的下?”

平婆的態度太過平淡,仿佛顧侍禦史已經不再是掌控她性命的主人,這讓職位岌岌可危的顧侍禦史更加焦躁起來,他很想發泄,可最終還是強行按耐住了自己的脾氣,問道:

“家裡的仆人呢!”

“被您的兄弟借走了。”

微風吹過,油燈的光晃晃悠悠的,映在平婆沒有任何的臉上,竟多了幾分譏諷,顧侍禦史張了張口,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仆人雖然是人,但在法律上等同於畜產,隻是在實際情況時又有些不同,訓練有素,符合自己階級而且身家乾淨的仆人價值也不低,而若主人被清算,他們很大可能要被轉賣掉,顧侍禦史根本分不出來到底是兄弟落井下石,還是仆人有了二心。

不過,比起來他們的心思,家中眾人都已經判斷他即將失職失權,沒必要再奉承跟隨的現狀,更讓人覺著可怖啊!

權力將失未失之時,那種人仿佛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的感覺,最能將人逼到瀕臨發瘋,顧侍禦史死死的盯著平婆,像是在盯著什麼惡鬼,突然間,又猛的轉身,大踏步的朝兒子小院走去。

木門被暴力推開,吱呀呀的巨大噪音,立刻讓顧遲握住了手邊的武器,還未開口,便聽得父親厲聲嗬斥。

“你個孽畜,竟將親妹算計半死,如今家

裡也因你敗落,是不是很高興得意啊?可也不想想,就你這幅模樣,若我倒了,你也彆想得好!”

韓盈聽倒了不知道多少手消息,都能發覺異常,處在其中的顧侍禦史更不用多說,顧琬的突然出現讓他立刻意識到,還有人在幫她,也是直到那時,他才‘看到’宿申剃去胡須的下巴。

如今刀不鋒利,剃須容易割出各種小傷口來,疼還不美,無緣無故,男人基本上不會剔去自己的胡須,故此,剃須還成了一種比較輕的刑罰,和頭發一起,並稱髡刑。

那時的顧侍禦史,隻將此認作是宿申行事不端,品德低劣的證據,可公堂上顧琬的出現,讓他終於意識到了顧遲存在。

一氣之下將顧琬丟在外面,除了憤怒到極致,也有報複顧遲的心態,可明明事態已經嚴重到這樣的地步,這一雙兒女,竟還是無一人向他低頭認錯!

簡直是瘋了!

“父親死不認錯的本領,我還是很敬佩的。”

黑夜中這樣癲狂的身影,對顧遲來說,很容易引發些不好的記憶出來,奇怪的是,這次他沒有恐懼,反而還能繼續以極為平靜的,仿佛旁觀者模樣開口:

“您願意這樣想也沒什麼,反正,有您陪著一起受苦,我們還有什麼虧的呢?”

這話中的惡意讓人頭皮發麻,顧侍禦史完全不明白兒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態,或者說,他根本不想去懂,隻如抓住對方有錯的證據般,興奮的大叫起來:

“孽畜,你總算是承認了,顧家敗落,都是因你而起,你這個禍——”

“從我拿著文稿尋你主持公道,你卻讓我忍下此事時,顧家就該敗落了!”

想在顧侍禦史面前保持心態平靜,對顧遲來說,同樣也不是一件易事,隻不過,相較於憤恨父親的顧琬,顧遲更多則是恨自己的懦弱。

殘疾人並非完全沒有活路,宮中都能養侏儒,他不能見人,那不見便是,隻要能繼續寫文章,寫的夠好,就算是個蒙著眼睛的瞎子,說不定也能被賞個職,這樣是做不了事情,可長安城的閒職也不少,養一個瞎子不難,做到這樣的地步,他也不至於離了旁人照料就會死,日後還能奉養衰老的母親。

若當時不曾被父親嚇住,聽他的話忍下此事,不告訴母親,而是和母親妹妹一起,戳破顧木的謊言,想儘辦法繼續求學,他……大約也不會逐漸泯於眾人吧。

而妹妹生性倔強,不願嫁人,正好可以借著照顧他的名義一同求學,熟讀聖賢書,有了本領的她,也不至於賭上性命,完全可以去做女博士,甚至能向韓尚院毛遂自薦,做個比父親職位還要高的女官!

明明一家人都能有個還不錯的前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