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沈硯是晚秋回的京城,轉眼已是寒冬臘月。
朔風凜冽,侵肌入骨。
簌簌冷風拂落在臉上,冷意森然。
昨兒夜裡下了一場大雪,今早起來,入目所及白茫茫一片,似銀裝素裹。
宋令枝一身朱紅牡丹花紋織金錦長袍,肩上披著柔軟鶴氅,又戴著雪帽。
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便是如此,白芷仍不放心,絮叨好一陣。
青緞軟轎鋪著柔軟舒適的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無聲。
轎子落地,冷風瞬間拂開身上殘留的熱氣,冷意重重,裹挾在宋令枝周身。
養心殿前的宮人提著羊角宮燈,認出宋令枝的車輿,忙忙拱手上前,親自迎人入了偏殿。
“娘娘,陛下還在同陸大人儀事……”
當年在街上饑寒交迫、走投無路的少年,如今已是沈硯的左膀右臂。
宋令枝擺手,呼出的氣息在空中成了白霧。
她揣緊懷裡的暖手爐:“陛下今日的藥可吃了?”
同匈奴那一戰,沈硯連破對方十萬大軍,長劍直取匈奴將領首級。
可肩上卻也落下長長一道疤痕,後背刀疤亦是不少。
沙場上刀劍無眼,宋令枝無奈,隻能日日盯著人吃藥。
宮人不敢隱瞞:“娘娘送來的藥膳,陛下都吃了,先前太醫也來瞧過一回。”
話落,又將太醫的叮囑如實向宋令枝轉述。
宋令枝頷首,並未隨著宮人前往偏殿,隻從白芷手中接過玻璃繡燈,隻身往梅園行去。
白芷福身上前,試圖勸說:“天冷,還是奴婢陪娘娘一起去罷。”
“不必,我一個人走走便好,莫讓人跟著。”
白芷無奈,隻能點頭應允。
天上雪珠子如搓棉扯絮,簌簌飄落在宋令枝肩上。
梅園空無一人,萬籟俱寂,隻餘雪珠子迷眼。
簇簇紅梅似胭脂點綴在枝頭,走近了瞧,方見那紅梅之上疊著細碎雪珠子。
抬手拂去,碎雪沁涼,沾染著重重冷意。
紅梅橫亙在上空,隔著朦朧雪霧,宋令枝踮起腳,指尖輕碰樹梢的那一刻。
倏然,身後有人越過自己。
修長白淨手指落在紅梅一端,沈硯長身玉立,輕而易舉折下一支紅梅。
宋令枝驚喜轉身,眉梢眼角雀躍溢滿,一雙眼睛澄澈空明,映照滿天雪色。
“沈硯。”
眉眼彎彎,宋令枝懷裡抱著一支紅梅,仰著一雙秋水杏眸笑。
“我有東西給你。”
左手背在身後,始終不曾攤開見人。
皚皚白雪飄落在二人中間,宋令枝眼中狡黠儘染。
沈硯垂眸低望。
宋令枝左手又往後藏了一藏,一雙眼睛熠熠。
沈
硯面不改色,黑眸淡然,輕輕瞥視宋令枝。
“握著雪團,不冷?”
小心思被戳穿,宋令枝唇角笑意僵滯半分,而後彆過臉,悄悄將左手藏著的雪團碾碎灑落在身後。
風雪飄搖,雪珠子從宋令枝指尖滑落,並不顯得突兀。
宋令枝偏首,避過沈硯的灼灼目光,她心虛垂眼:“才沒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左手攤開在沈硯眼前,白淨的手心空無一物,隻是指尖凍得通紅。
宋令枝理直氣壯:“你猜錯了。”
沈硯不動聲色點頭:“嗯。”
“那你……”
“我也有東西給你。”
宋令枝面上一喜:“是什麼?”
攤開的手心並未收走,宋令枝滿懷期冀望著沈硯。
她看見沈硯握拳輕放在自己掌心。
而後——
宋令枝驀然瞪圓一雙眼睛,冰冷再一次回到自己掌心。
捉弄沈硯不成,還反過來被沈硯捉弄。
手心的雪團冰冷森寒,冬雪融化在手中。
宋令枝氣不過,飛快甩開手上的雪團:“沈硯,你怎麼敢……”
倏爾,萬物無聲。
後背直直撞在身後梅樹,滿樹雪珠搖曳,洋洋灑灑落在二人身上。
宋令枝下意識閉上眼。
秋眸緊闔,纖長睫毛撲簌,雪珠落下陣陣涼意。
下頜被人抬起,落在唇上的力道如風雪翻湧。
雪珠落在眼角,落在肩上。
腳下雪地鬆軟,宋令枝趔趄往後,差點從沈硯掌中溜下。
她又一次被人攬在懷裡。
……
風雪瀟瀟,無儘白雪淹沒了塵間萬物。
展眼又是上元節。
明眠早早同陸承璟約好,少女錦衣華服,巴掌大的一張小臉笑靨如花,薄粉敷面。
手中的靶鏡望了又望,須臾又抬手,輕撫自己鬢間的飛仙髻。
左看右瞧,終還是半點信心也無。
提裙飛快奔至宋令枝身前:“娘娘,啾啾好看嗎?”
她從小出入宮廷,在宋令枝身前說話也不避諱。
雲黎懷中抱著油光水滑的白貓,聞言,轉首瞪明眠一眼。
“見了皇後娘娘也不請安行禮,哪裡學的規矩?”
明眠不滿回瞪母親一眼,又挪至宋令枝身前,抬首以盼。
小姑娘出落得水靈,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
明眠捧著臉,湊到宋令枝眼皮子底下,笑眼宛如弓月。
為今夜,她還特地貼了面靨,瑩潤珍珠貼在雙頰,可謂燕妒鶯慚。
“陸哥哥會喜歡嗎?”
宋令枝摟著人直笑:“喜歡喜歡,他定是喜歡的。”
明眠窩在宋令枝懷裡,哼哼唧唧。她嘴甜,不多時,又哄得宋令枝開懷莞爾,粲然一笑。
明眠掐著手指頭:“娘娘好看,啾
啾也好看。”
明眠悄悄湊近宋令枝,“娘娘,陛下會給陸哥哥賜婚嗎?”
陸承璟如今早不是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少年,他是沈硯一手提拔的,功課也在宗室子弟之上。
先前沈硯禦駕親征,也是陸承璟協助監國。
沈硯膝下無子,陸承璟瞬間成了滿朝文武的“香餑餑”,人人都想榜下捉婿。
如若沈硯真有心讓陸承璟繼位,那自己家自然是水漲船高,一步登天。
“娘娘,他們都說陸□□後會……”
“——明眠!”雲黎冷聲嗬斥,“不許在娘娘面前胡言亂語。”
明眠撇撇嘴,小聲嘟噥:“凶我作甚,我隻是不想讓陸哥哥和兵部尚書家結親。”
與儲君一事無關,雲黎悄聲鬆口氣,望著不諳世事的明眠無可奈何。
宋令枝挽起唇角:“這事我倒是做不了主,你陸哥哥的親事,該是他自己作主才是。”
明眠一張臉由陰轉晴,霎時喜笑顏開,她胸有成竹:“那陸哥哥定是心悅我的!”
又陪著明眠在園中玩了一會,從明府離開,天色漸黑。
長街白雪灑落,許是上元夜,長街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酒樓各處掌燈,亮如白晝。說書先生洪亮的嗓門從酒樓傳出,聲情並茂。
“話說那匈奴王一朝棋敗,落荒而逃。黃沙漫天,黑雲翻滾,聖上手持龍舌弓……”
說的是沈硯禦駕親征一事。
匈奴連連慘敗,親自向沈硯遞了投降書。
此事過後,邊關幾個蠢蠢欲動的小國也不敢再輕敵,老實本分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白芷攙扶著宋令枝登上腳凳:“這說書先生倒是有趣,說得好像他也去了邊關似的。”
宋令枝笑著搖搖頭。
素手纖纖,尚未挽起車簾。
陡地,墨綠車簾先一步被人挽起。
宋令枝眼睛彎彎,和沈硯一雙深邃漆黑眸子撞上。
回宮的行程暫且擱置。
約莫是上元節,長街處處燈籠高掛,錦繡滿眸。
燭光高照,京城各處燈火通明,燭光映照在潺潺江水上,水天一色。
畫舫泊在岸邊,遙遙的,亦能聞得細樂聲喧。
甲板晃動,順著江水搖曳不止。
宋令枝亦步亦趨跟在沈硯身後,扶著對方的手踏上畫舫。
宋家的畫舫亦在江中。
宋令枝挽唇笑:“我祖母今夜也在江上聽曲。”
若早知沈硯出宮,她便讓宋老夫人等自己再開船。
沈硯側目凝眸:“你想陪他們?”
宋令枝眼睫輕眨。
江邊兩岸燭光落在宋令枝眼中,似星辰灼目。
“今夜……”
宋令枝聲音低低,她偏過頭,目光落在遼闊江面上。
“今夜先陪你。”宋令枝聲音極低,“明日再陪祖母。”
江面喧鬨,隱約聞得絲竹悠揚,伴著水聲傳來。
沈硯喉嚨溢出一聲笑。
忽的側身,伸手捏住宋令枝下頜,薄唇落在宋令枝唇角。
江水搖蕩,宋令枝隻覺腳下不穩,又不敢用力推開眼前的黑影。
仰著頭,任由沈硯予取予求。
“有、有人在看……”
細碎聲音自唇間溢出。
落在唇上的力道不減反增,沈硯聲音低沉喑啞:“他們不敢。”
宮人低垂著腦袋,不遠不近跟著,並不敢抬頭偷看半分。
隻知帝後二人在甲板上站了好一陣。
半晌,宋令枝忽然推開人,惱羞成怒給了沈硯一拳,提裙,步履匆匆往雀室跑去。
寒冬森寒,雀室點著金絲炭,熏籠擱在手邊,燒得滾燙。
唇角似破了皮,疼得厲害。
宋令枝回首,惡狠狠剜了罪魁禍首一眼,又拿著靶鏡端詳自己。
宋令枝雙眉緊皺,埋怨沈硯:“都怪你,明日秋雁又該笑話我了。”
沈硯明知故問,從宋令枝手中接過靶鏡:“……笑你什麼?”
宋令枝揚起下頜,眼神怨怒:“你看我的唇角……”
黑影再一次覆在自己上方,搭在案幾上的手亦被沈硯緊緊攥住,十指相握。
楹花窗子映出兩道長長身影。
落在唇上的力道不似先前那般,沈硯動作極輕極輕,如雁過無痕。
宋令枝拽緊對方衣袂,紅著雙頰,嗓音透著無儘的羞赧。
“你可以、可以不用這般小心……”
聲音漸微,隻餘氣音。
沈硯垂首低眉,背對著燭光,一雙深色眸子晦暗不明,隻唇角勾起淺淡笑意。
“宋令枝。“
指尖微涼,輕碰宋令枝耳尖。
宋令枝耳尖滾燙灼熱。
沈硯啞然失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宋令枝眼神閃躲:“知、知道。”
她手指再一次被人握上。
……
不知何時,窗外陸陸續續飄起了小雪,白色雪珠子落下,視野模糊不清。
耳邊的聲樂古琴不曾有過片刻的停歇,良久,雀室燭花顫動,終有人走出。
宋令枝手中提著一盞天燈,燭光婆娑,照亮宋令枝半張臉。
她悄悄側目,想偷看沈硯在天燈上寫了什麼,無奈光影晦暗,看得並不真切。
宋令枝又往旁側了一側:“你寫了什麼?”
沈硯轉眸凝望。
宋令枝眨眨眼,揣度沈硯的心思,她慢吞吞:“……國泰民安?”
沈硯從容不迫,隻淡聲:“宋令枝。”
宋令枝不明所以,一雙柳葉眉輕輕蹙起:“喚我做什麼,我是問你天燈上寫了什麼……”
餘音戛然而止。
沈硯的天燈上,隻有“宋令枝”三字。
人生一世,眾生所求千千萬萬。
沈硯這一生所求,不過宋令枝一人而已。
從前是,以後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