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殺你。”她冷聲道,“姐姐是這世上，唯一對我好過的人……雖然，她已經不在了。”

聽了葉淩寒的闡述，謝歸途的聲音也逐漸了顫抖起來：“……你說我的母親是誰？”

謝歸途對母親的了解很少。

在他剛出生不久,葉驚鳶就去世了。當時的謝歸途太過年幼,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當他長大了一些,逐漸能夠理解一些事了,他就抓著身邊的人詢問,自己的媽媽去了哪裡。可回應他的總是沉默。

似乎從他年幼的時候起，旁人就在回避此事。而謝家覆滅之後,他更是連個能詢問的人都沒有了。

“看來他們什麼都沒有告訴你。”葉淩寒似乎力竭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殷紅的血染紅了唇角，“沒告訴你,也好……反正……也……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從蓬萊逃出來之後,葉淩寒居無定所，無處可去,於是一路向北漂泊。

她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裡，隻記得那個守衛說,姐姐去了“雁北”。

女孩風餐露宿，困了就睡在樹上,渴了就喝泥潭的臟水,餓了就吃野果和野草。整整花了半年的時間，她用自己的兩條腿翻山越嶺，從遠在東方的蓬萊，走到了遙遠的雁北。

可來到雁北之後，她還是不知道姐姐在哪裡。

餓急了的葉淩寒,一日翻牆爬進了一戶農家院子，想偷點東西吃，卻恰好撞上了幾個打家劫舍的魔族。那幾個魔族，當時是屍骨門的人，見這個瘦小的女孩撞見了他們行凶的場面，本來想隨手將她一同掐死。

可誰承想，這個不起眼你的女孩有著超乎常人的妖力，以及極度扭曲的性格。那幾個魔頭一合計，覺得是個殺人放火的好苗子，於是留下了她，帶著她一起為非作歹，到處燒殺搶掠。

常年跟這群魔族一起為非作歹，葉淩寒也自然而然地長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長大以後，葉淩寒也逐漸明白了一些事。

原來她這個見不得光的妖女，正是當今蓬萊仙尊的親生女兒。她的“姐姐”葉驚鳶，則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姐姐。

而葉淩寒也終於明白了，她從小被關在那暗無天日的洞穴裡，受人欺辱，並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隻因為她有著見不得人的身世。

她的母親是一隻妖。據蓬萊閣那些老頭的一面之詞，是她的母親“蠱惑”了蓬萊仙尊。

那時的蓬萊仙尊，還不是仙尊，而是蓬萊閣前途無量的首席大弟子。

這樣的醜事若是傳了出去，他的仙途多半也就毀了。蓬萊的長老們不願意看見愛徒身敗名裂，為了隱瞞此事，乾脆把葉淩寒囚禁了起來。

“我本來很好奇，他們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永絕後患……嗬嗬，我還以為蓬萊那幾個老東西還有幾分良心，可惜我想錯了。”葉淩寒的聲線冷峻。

“其實他們也想殺了我，可是我的母親擔心我會被

毒害，偷來的蓬萊仙尊的血，拚死給我和他下了同生共死之咒……你知道那是什麼吧？”

謝歸途望著她，沉沉地歎了口氣道：同生共死咒，以血為媒，締結生死契約。倘若結契的一方死了，另一方也會隨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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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謝歸途心中不免感到一陣唏噓。

這同生共死之咒，原本是常見於仙侶之間的海誓山盟。有些感情深厚的仙侶，在成婚之時便會立下這種誓約，發誓一人同生共死，絕不獨活。

可如今，這咒術被下在了葉淩寒的身上，卻是出於截然相反的情況，未免太過於諷刺。

“所以蓬萊不能殺我。”葉淩寒虛弱地牽動嘴角，露出一抹極為譏諷的笑意。

“一旦我死了，蓬萊仙尊也會沒命。所以他們把我關了起來，一關就是十六年。”

“竟然是這樣。”聽完她的講述，謝歸途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一瞬間的愕然。

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明白，那摘星樓主人為什麼要引葉淩寒入局。

葉淩寒既然已經離開屍骨門，如此大費周折地殺死她，似乎並不能挑起仙魔兩族的紛爭。

可若是葉淩寒命喪於此，蓬萊仙尊也會因此斃命……

謝歸途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

——莫非，那摘星樓主人真正想對付的人不是葉淩寒，而是蓬萊仙尊？！

謝歸途明面上沒有多說什麼，可是聽完了葉淩寒這一番話，他的心裡其實已經是驚濤駭浪。

蓬萊閣作為當今七大門派之一，在修真界中有著舉足親重的地位。而蓬萊仙尊，作為蓬萊閣的一門之主，自然也是修真界中能排上號的大人物。

從葉淩寒的講述來看，此人大概並不是個行跡光明磊落的人。他身上隱藏的秘密，恐怕也是數不勝數。

他鬨出過這樣大的醜聞，蓬萊閣一定會當做秘密，嚴防死守，直至帶進棺材裡為止。

在聽見葉淩寒的故事之前，就連謝歸途也沒想到，堂堂一代仙尊竟然如此的不堪，蓬萊閣的那群長老們更是助紂為虐。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謝歸途都被對方道貌岸然的模樣給蒙蔽了，沒有想過這些大人物光鮮的外表下，竟是這般糜爛不堪。

“你和那摘星樓主人，透露過這些事嗎？”謝歸途忍不住問道。

“當然沒有。”葉淩寒自嘲般的笑笑，“那可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曆，搞不好要惹來殺身之禍的。我跟他不過是一點合作的關係，怎麼可能說這種掏心掏肺的話。”

那就怪了。葉淩寒沒有透露過底細，而那蓬萊仙尊恐怕更是不敢張揚。

這摘星樓主如何會知道這些內情？難道他當真有著手眼通天的本事？

謝歸途沉吟道：“實不相瞞，我有些懷疑。那摘星樓主要對付的恐怕不是你，我擔心他是衝著蓬萊仙尊來了。”

謝歸途把自己的推測講述給葉淩寒聽，可葉淩寒卻笑了，眼中竟然滿是興奮，就差拍手稱快了：

“那太

好了。中了同生共死咒的人，不能自己殺死自己，要不然，我還挺樂意給自己捅上一刀的，讓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給我和母親陪葬。”

提及那個可恨的父親，葉淩寒咬牙切齒，眼中濃烈的憎惡遮掩不住：……若是有人想代勞，替我殺了他，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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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歸途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隻能道：“既然你並不想活，為何還要費心地追尋那‘飛升的秘寶’？”

“沒有人真的願意死。”葉淩寒閉了閉眼睛，坦誠道，“但凡我有選擇，我都不想給那老不死的家夥陪葬。可是我沒有選擇。”

“除非我能得到那‘飛升的秘寶’。雖然幾率渺茫，但如果我當真飛升了，便可以親自手刃那老東西。真正的神靈，有著天地同寬之壽，不用受到同生共死咒的反噬。”

說到激動處，葉淩寒似乎牽動了傷口，隨即又是更劇烈的一陣咳嗽，伴隨著嘔吐聲，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吐出來了。

葉淩寒的臉色黯淡，她心知自己時間不多了，於是擦了擦嘴角，抬起眼來看謝歸途，打算快點把剩下的事都和他交代了。

“魔族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彆人。”葉淩寒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葉驚鳶作為蓬萊仙尊正妻所生的，公開承認的女兒，享儘了榮華，嫁給了雁北謝家的家主；而我葉淩寒，卻是見不得人的、隻能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山洞裡一個妖女。”

“當時我剛剛入魔，心性也不好，聽信了讒言，認為姐姐照顧我，隻是出於對我心虛和愧疚。要知道，我和她雲泥之彆，她怎會真正地在意我這個妖女？”

“我沒有活成姐姐希望的樣子，也賭氣不再去找她。哪怕後來姐姐知道了我的行蹤，悄悄托人寄來了信，我也不願與她相認。”

“但其實我心中還是為她高興的。真的。”

葉淩寒空洞的瞳孔，流轉著水光：“謝家那位家主，風流倜儻，年少有為，是無數女子的夢中情郎。與他相伴一生，比在暗無天日的山洞裡和我這個妖女為伴，好上不知道千倍、萬倍。”

說到這裡，葉淩寒閉了閉眼睛，沉沉地歎出來一口氣：“但是，我錯了。我不知道，姐姐也有自己身不由己的苦衷。”

“得知姐姐死訊的那一天，我才第一次打開了她的信。姐姐在信裡向我道歉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她過的也一點都不好。”

“她曾經無數次向父親求情，祈求放我出來，可得到的回應都是拒絕。姐姐也因此被父親厭棄了。當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向父親提起此事，不耐煩的父親拿出一紙婚書，要她離開蓬萊。”

“父親請首尊牽線，將姐姐嫁給了謝家那位年輕的家主。”

“我和所有人一樣，原本都覺得那是一樁好婚事，可惜……這並沒有給姐姐帶來幸福。”

葉驚鳶在最後的信中這樣寫道：

“對不起，淩寒。姐姐給不了你真正的自由，那是我自己也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姐姐有了一個孩子。雖然不知道他將來會

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希望他能過得比我要好。”

而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冷血女魔頭，放下了手中的信紙，淚流滿面。

......

歸途這個名字，是姐姐為你取的。▎[(”葉淩寒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謝歸途，儘可能地擠出了一點笑容。

“姐姐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為什麼要給你取這樣一個名字。但我能猜的出來。”

“我想，她是期望，所有曾經離彆之人，都能夠回到身邊。”

謝歸途怔怔的望著她，眼眶陣陣發酸，嘴唇顫了顫，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見他神情黯然，葉淩寒搖了搖頭，沉聲安慰道：“不要難過。姐姐若是還在，一定會很為你驕傲的。”

謝歸途無言地望著地面，沉默了好半晌，才艱難地開口問道：“我出生後沒多久，母親就不在了。我甚至連她究竟是怎麼離世的，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葉淩寒同樣心情沉重：“……最初，我懷疑姐姐的死和謝家有關。暴怒之下，我在仙魔大戰中率領著屍骨門出了不小的力，處處針對謝家。”

她歎了口氣：“但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你的父親，也就是謝夔此人，和你師父蕭無涯一樣，是個極有骨氣的人物，寧折不彎的真君子。姐姐的死，與他無關。”

“過了沒過多久，謝夔也死了。”

謝歸途面色越來越沉重。父母在他年幼時雙雙離去，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經相信了那是出於意外。

可當葉淩寒忽然出現，將前塵舊事一件件鋪開在謝歸途面前，謝歸途越想越覺得憂心。

謝歸途抿了抿唇，低下了頭，心中一團亂麻。

與此同時，葉淩寒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連血都嘔不出來了，看起來油儘燈枯。

但她並不恐懼，反倒保險出了一絲興奮。

葉淩寒閉上眼睛，嘴角漾起笑意，似乎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死亡的到來。

她這一生過得太苦，臨了臨了，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此刻，謝歸途看得出來，葉淩寒已經命懸一線。一旦連她自身都放棄了求生的欲望，那麼即便是神仙來了也難救了。

謝歸途緊緊地盯著眼前的人，忽然開口道：“我覺得母親的死有蹊蹺。”

這麼一說，剛才還安靜等死的葉淩寒，忽然又睜開了眼，眼中滿是不甘：“這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事。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歸途趁熱打鐵道：“再等一等吧。等到從這裡出去以後，我一定會找到答案。”

說到這裡，葉淩寒空洞的眼眸重新聚焦，衝散了方才死氣沉沉的氣息。她終於不著急死了。

“如果……咳咳……如果我還能活著出去……”葉淩寒有氣無力地抬起頭，向謝歸途承諾道，“我會去一趟蓬萊……幫你找尋你想要的真相……”

“謝謝你，”謝歸途望著她道，“……姨母。”

葉淩寒暗淡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孤苦伶仃，漂泊了半生的她，忽然有了個親人。

“不用謝……咳咳……”葉淩寒奮力地擠出了一絲微笑，“我也算是……為了姐姐……為了我自己……”

謝歸途扶起了葉淩寒，讓她坐到了一處相對開闊的地方，隨後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她腿上。

做完這些，謝歸途從腕上取下那串白色的琉璃佛珠，輕輕一拋，佛珠迸發出陣陣金光，化作一朵蓮花護在了葉淩寒的周身，吊住了她的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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