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回憶(1 / 1)

在葉淩寒十歲之前的記憶裡,世界是黑色的。

陰暗潮濕的地下洞穴裡終年不見陽光,她雖然長了一雙很漂亮的銀灰色瞳孔,可她幾乎用不上它們。

日複一日,她能做的隻有用手摸索,在漆黑狹小的洞穴爬來爬去。

洞穴不是完全封閉的,在它的一側,有一扇冰冷的鐵門。但那扇鐵門從來不會打開。

門的下方有一個小口,每隔一段時間會掉出一些食物。食物永遠是一樣的,不是冷掉的饅頭,就是一小個抽芽的紅薯。

“哐當。”

女孩豎起耳朵,聽見鐵門後有動靜,立刻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

上一餐出來的是半個冷硬的饅頭,那麼這一餐……女孩用那雙無神的銀灰色眼睛,徒勞地盯著那扇冷冰冰的鐵門。

按照慣例,這一次出來的應該是紅薯。

她挪動著來到了面前,麻木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那個紅薯。

黑暗的洞穴裡沒有白天和黑夜,女孩也沒有時間的觀念。但她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而那個紅薯會是她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口糧。

但她的手伸出了許久,卻遲遲沒有接到那個紅薯。相反,那扇從來沒有打開過的鐵門,發出了鬆動的聲響。

“嘎吱——”陳舊的鐵門或許早已經生了鏽,發出了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

驚恐之下,女孩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後退了好幾步。但在這狹小的洞穴,她剛退了幾步,後背就已經撞上了冰冷的牆面,她退無可退,隻能瑟縮在牆角。

門打開了,隨之照射進來的,是一道明媚的陽光。

彼時的她不太理解什麼叫做陽光,隻知道這種奇特的東西,刺得她的眼睛有些不舒服。但與此同時,她的眼前也出現了從來沒有見過的色彩。

女孩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抬手護住自己發痛的眼。但她還是舍不得閉上眼睛,好奇地看著出現眼前的一切。

她那雙從未見過陽光的瞳孔急劇收縮。一片模糊的視野之中,出現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留著一頭過腰的銀色長發,身姿婀娜。

從常人的眼光看來,她是極美的。但是女孩不懂什麼叫美。她隻是想要拿到那個屬於她的紅薯而已。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忽然打開的鐵門,以及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女孩隻感覺到恐懼。

她不安地躲在牆角,小腿顫抖,緊緊皺著眉,呲牙咧嘴,姿態形同野獸,用這種方式警示威脅對方不要靠近。

她營養不良、終年見不到陽光的身體格外瘦小,隻發育到了五六歲的程度,做出這樣凶狠的姿態,顯得可憐又可笑。

年輕女子沒有理會她的威脅,還是走了進來。

女孩警惕地盯著她,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下一秒,年輕女子對她露出了一個春風和煦般的微笑。女孩愣了一下

,直覺能感覺到這代表著友善。但她還是沒有放下戒心。

女人在她面前坐了下來。她穿了一身昂貴乾淨的衣物,但她還是學著女孩的樣子,坐在了一些淩亂肮臟的秸稈上。

女人手裡拿了一樣東西,女孩不知道那叫藍子。

年輕女人打開了竹籃,從裡面拿出來一樣東西,遞給女孩。“吃吧。”

女孩警惕地看著她,卻不敢伸手去接。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她平常吃的食物,除了冷硬的饅頭,就是抽了芽的紅薯。

年輕女子的手在半空中尷尬地懸了好幾秒,但她也不生氣,隻是默默地把手收回來,將那個牛肉餡的包子掰成了兩半,自己咬了一口。

她的手很白淨。女孩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手背上有一些鱗片,但她的沒有。

女孩聞到了香味。她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眼神不住地看著那個那年輕女人。望著她手裡剩下的半個包子,女孩不爭氣地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咽了咽口水。

那年輕女子微笑地看著她,善解人意地把那半個包子遞了過來。

女孩警惕地盯著她,似乎是在做思想鬥爭。

終於,女孩還是經不住這種前所未見的香味誘惑,小心翼翼地朝她走了過去,謹慎地伸出手,一把奪過那半個包子,然後躲回牆角狼吞虎咽了起來。

年輕女人面帶微笑的看著她吃完。女孩不知道有多久沒進食,就連手指頭上的油漬都舔食乾淨了,這才意猶未儘的抬起頭來看著她。

年輕女人打開了手邊的竹籃,又從裡面拿出了一個肉包。這一次,女孩沒有過多的猶豫,迅速接過吃下了肚。一來一去,吃了五六個包子,她終於心滿意足了。

雖然她還是不明白,年輕女人為什麼會忽然闖入她的地盤,但這時她對年輕女人的戒心已經放下了大半。年輕女人溫柔地看著她吃完,從袖子裡摸出一塊乾淨的絲帕,上面帶有淡淡的玉簪花香氣。

她用這塊絲帕,給女孩擦了擦嘴,隨後張嘴說了些什麼。

女孩疑惑地看著她。她長期獨自被關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不會說話,也不太能聽懂她在說什麼。

年輕女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溫聲又說了句什麼,隨即搖搖頭,示意她沒有關係。

坐了一會兒,女人走了。臨走前,她告訴女孩:“我明天再來。”

第一天,她果然來了,又帶來了不一樣的食物。坐在一起,給女孩換了新衣服,替她梳頭。女孩注意到他們有著一樣顏色的頭發,於是高興起來,口中不斷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朝她比劃著什麼,想讓她看。

女人告訴她:“我是你的姐姐。”

“姐……姐……”女孩蹩腳的模仿著這個詞語。她並不能不理解這其中的含義,隻是覺得這個疊詞易於模仿。尋常孩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通常都是“媽媽”,而女孩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她學會的第一個詞語,是“姐姐”。

以後的日子裡,“姐姐”果然每天都來,給她送來新鮮的、熱騰騰的食物,陪她說話。漸漸的,年複一年,女孩逐漸能夠聽懂她的語言了。雖然她還是不能準確地開口表達,但對姐姐說的話,她可以聽懂相當一部分,並且依據自己的心情做出回應了。

姐姐開始給她講故事,女孩每次都聽得如癡如醉。她從小在這裡長大,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每一次都如同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她以為姐姐也住在地下,這些故事都是姐姐自己編的。

再大一些,姐姐開始教她寫字。

驚……鳶……?_[(”

“葉驚鳶,這是我的名字。”女人道。

“名字?”女孩歪著頭。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姐姐的名字。她的眼珠咕嚕嚕地轉了一圈,隨即用手指著自己,喉嚨裡發出一陣“嗯嗯啊啊”的聲音。

葉驚鳶知道這是她想要某樣東西時會發出的聲音,笑了笑說:“你也想要有個名字,是不是?”

女孩拚命點頭,喉嚨裡又是一陣含混不清的“嗯啊”聲。但她認識的字實在有限,手裡捏著筆,筆頭在紙上胡亂劃過,形成了一個雜亂無章的圖案——她不明白每個字其實都有約定俗成的寫法,以及有固定的含義,她還以為名字就是自己隨心所欲畫出來的。

葉驚鳶笑了笑,竟然還端詳起了她那幅大作,看得很認真:“……嗯,像是一朵梅花。”

她放下了紙筆,牽起女孩的手,溫柔道:“淩寒獨自開,你的名字就叫做葉淩寒,好不好?”

女孩很高興,自己和姐姐一樣有了名字,拚命地點頭。

有了她的陪伴,女孩終於不再孤單,每天除了睡覺的時間,都滿懷期待地坐在那扇鐵門前。等那扇鐵門打開,姐姐就會出現。

可是有一天,進來的卻不再是姐姐。

鐵門下的投食口打開了,有什麼東西被扔了進來。

女孩摸索著撿起來,發現又是冷硬的紅薯。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猛地撲上去,急切地拍打鐵門。

門外傳來陌生的聲音,是新來的守衛,他用極其不耐煩的聲音道:“你這妖女,鬨什麼鬨?再鬨老子宰了你!”

女孩急出了眼淚。

往後,連續幾日,來給她投食的都是那個討厭的守衛。

這一天,守衛把半個冷硬的饅頭仍在地上,用腳反複地碾過,然後幸災樂禍地從投食口扔了進去。“吃飯了——”

沒反應。守衛不耐煩地拍了拍門:“裝什麼死。大小姐已經遠嫁雁北了,以後可沒人給你撐腰了。你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妖女,跟老子拿什麼喬?識相的話就快點起來把飯吃了,老子還要交差呢!”

還是沒動靜。那討厭的小妖女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來猛地踹門或者大吼大叫。

守衛隱約察覺到一絲異樣,更加用力地拍門,暴躁地把那扇鐵門拍的“哐哐”作響,同時提高嗓音吼道:“老子叫你吃飯你聽不見,是死了嗎!”

鐵門的那一側還是靜悄悄

的,沒有一絲回應——哪怕是那妖女憤怒的回應,都沒有。

守衛頓時心虛了,連忙伸手去摸掛在腰間的鐵門鑰匙,但嘴裡依舊不依不饒,罵罵咧咧的:“命可真賤,不就是少給了你幾頓飯嗎,難不成就餓死了?……”

這守衛原本是蓬萊閣內門弟子,更是蓬萊仙尊的表侄兒,沒少在蓬萊閣橫行霸道、耀武揚威的。他自認為一定能在明年的須彌山盛會上拔得頭籌,前途大好,卻忽然被調到了蓬萊閣附近一個鳥不拉屎的荒島上,看管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妖女,積了一肚子的怨氣。

上級長老給他的命令是:“不能讓她跑了,也絕不能讓她死了”。

想起了長老叮囑他時的表情,守衛連忙拿出鑰匙,費勁地打開鐵門。從上級長老嚴肅的表情看來,他知道那不是開玩笑。這小妖女若是真死了,自己的前程也跟著玩完了。

終年不見日光的洞穴裡,有一種刺骨的陰冷。“嘶,真難聞。”守衛搓了搓胳膊,呼出一口熱氣,不情不願地走了進去。

瘦小的妖女瑟縮在牆角,果然已經沒有了生息,猶如一塊破布一樣摔在地上。

見狀,守衛瞳孔一縮,也顧不上關門了,臉盲跑過去,使勁踹她:“喂,醒醒,裝什麼死呢——”

守衛沒把這個瘦弱的女孩和她的雕蟲小技放在眼裡。見她身下沒有血跡,狠狠地鬆了一口氣,緊接著憤怒的情緒上湧,抬手就要給這個不服管教、還膽敢裝死的女孩一巴掌。

但巴掌落下,女孩還是一動不動。

他被迫乾著這種苦差事,無處發泄的火氣都發在了這個小女孩頭上。可他也知道,自己的職責是看守她,不能真的讓她死了。於是,守衛更加大力的踹她,滿臉憤怒地指責她:“起來,彆裝死了,你騙不了我!”

可是不管他怎麼踢,怎麼踹,銀發女孩就是低著頭,閉著眼,一動也不動。

好像是真的死了。

這下子,守衛終於慌了神,額角逐漸沁出了冷汗。他也沒想到,妖女會這麼弱不禁風。而且……而且這周圍一點血跡都沒有,難不成這妖女真的是被餓死的?

“不可能……怎麼可能……”守衛神色慌張,向後退去。這座孤島與世隔絕,隻留下他一個人和那妖女的屍體共處一室,實在是恐怖。守衛慌慌張張地回頭去看那扇鐵門,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外面的碼頭上有一艘船……隻要坐船就能離開這裡,回到蓬萊……回到蓬萊就安全了……

下一秒,鐵門“哐”的一聲響,竟然平白無故地關上了。

洞穴重新陷入黑暗的同時,守衛的心情也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知道,這是“惡鬼”來索命了。

與此同時,腳下的“屍體”忽然睜開了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腕。對上了一雙冰冷的蛇瞳。

“啊啊啊啊啊——”守衛驚恐絕望的尖叫聲沒能持續幾秒,脖子就被什麼東西死死地纏住了,叫喊聲戛然而止。他驚恐地抬頭一看,發現纏住自己脖子的,是某種植物的根。

此處洞穴位於底下,岩壁之間的縫隙中原本就有不少樹根探出。隻不過,這樣粗壯有力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守衛還沒想明白,這沒有自主意識的樹根為何平白無故地會纏住他,就看見越來越多的樹根從漆黑的岩壁縫隙中探出頭來。這些樹根分明沒有眼睛,但他總感覺,這些樹根正像蛇一樣盯著他。

守衛倉皇後退,無意間對上了女孩的視線。後者面色陰沉如惡鬼,隻是一個眼神,就令他毛骨悚然。

頓時,他忽然想起了這個小妖女的母親是……

“是你!你這個妖女!”守衛驚恐地看著她,面孔扭曲,用嘴肮臟的詞對她和她的“母親”咒罵起來。

但隨即,這張扭曲的面孔、以及口中的咒罵,被越來越多的樹根迅速吞沒了。密密麻麻的樹根見縫就鑽,瘋狂地鑽進了他的嘴巴裡、鼻孔裡、甚至眼睛裡,將他的血肉當做可汲取的養分,在他的腦子裡生根發芽……

守衛踢動的雙腿戛然而止,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女孩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走出了那扇禁錮了她一生的鐵門,懶得回頭看一眼那具被樹根吊住的、完全喪失了生氣的屍體。

她不相信姐姐會這樣離開她,連一句最後的告彆都沒有。她要去找姐姐。

女孩在碼頭上找到了那艘唯一的小船。她在姐姐的故事裡聽過,知道這叫做船,可以乘著它去更遠的地方冒險。女孩解開了小船,坐了上去,她不知道怎麼劃船,隻是隨波逐流地從這座孤島上逃了出去。

一覺醒來,船已經來到了一個沿海小鎮上。

或許是為了不泄露秘密,關押她的孤島上隻有一個守衛,一艘船。等蓬萊閣的人意識到她跑了,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後的事了,女孩早已經逃得遠遠的了。

女孩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裡,往後的日子裡,她四處遊蕩。離開了那間關押她半生的小小牢籠,她才發現這個世界原來這麼大。

姐姐給她講的那些故事原來是真實的,世界上真的有高山,有森林,有巨大的湖泊。

可是,世界明明這麼大……依然沒有人願意收留她這個怪胎。

......

在謝歸途震驚的目光中,葉淩寒劇烈地咳出了一口血,喘息道:“謝蘭玉,我不殺你……因為你是姐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