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質(1 / 1)

這一夜,謝歸途身心俱疲,沉沉地睡了過去。

初冬的新雪落在窗台上,和夢中的景象逐漸重合,仿佛將他拉回到了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楚風臨的時候。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十二歲的謝歸途第一次獨自下山執行任務。

當時的雁北一帶很不太平。

自阿修羅王死後,手下們諸多大魔頭們誰也不服誰,一時間門群魔亂舞,時不時就會殃及邊境的百姓。

其中,有一個叫屍骨門的組織,最令仙門感到頭疼。

屍骨門修煉禦屍之術,經常四處獵捕活人來煉屍,有時甚至會屠殺一整個村莊。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血案,一時間門將雁北一帶人弄得人心惶惶。

仙門也嚴陣以待,所有長老和弟子傾巢而出,前往大大小小的邊境城鎮裡駐紮戒備。

那時候的謝歸途雖然已經是中境修為,但是他年紀尚小,師父和長老們不放心他,唯獨沒有讓他下山。

直到有一天消息傳來,去白沙城探查的兩位弟子失聯了,已經多日沒有消息。

除了師叔以外,北鬥劍派所有築基期以上的修士都不在門中,這擔子就隻能落到了謝歸途身上。

臨行前,師母蕭夫人給他戴上了紗笠,告誡他:“蘭玉,白沙城有不少守衛,一般來說不會出事。可現在到處都不太平,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讓彆人知道你的身份。

和師母想的一樣,謝歸途知道被派去白沙城探查的那兩位師兄修為高強,有悟道後期的修為,即便是遇到了強敵,也不太可能失蹤地悄無聲息,連信號都沒發出來。

或許隻是出了什麼差錯。謝歸途這麼想著。

當他抵達白沙城的時候,隻見這座雁北邊境最繁華的城鎮還是和往常一樣熱鬨。

街上人來人往,熱鬨喧囂,似乎屍骨門和魔族帶來的陰霾並未籠罩這裡。攤販們依然在賣力地吆喝著生意,孩童們也和往常一樣在街巷裡嬉笑奔跑,打打鬨鬨。

沒發現有城裡任何的危險,謝歸途總算是鬆了口氣。

他繞著城中轉了一圈,沿途打探師兄們的下落。

茶館裡的店小二們消息最為靈通,謝歸途打算找他們詢問。可是一連進了好幾個茶館,卻沒一個人知道兩位師兄的下落。

見此情形,謝歸途心裡也覺得納悶。

難道說,這兩位師兄壓根就沒來過白沙城?

就在他一邊思考,一邊往外走的時候,坐在茶館外台階上乘涼的老婆子忽然開口了。

“你是不是在找那兩個穿白衣服,配著劍的年輕人?”

“正是。”謝歸途趕忙追問,“請您是在哪裡見過他們?”

那須發斑白的老婆子瘦得皮包骨頭,顫顫巍巍地用拐杖一指,告訴他:“那兩個年輕人不務正業,他們一連在酒館裡喝了好幾天的酒了。”

順著那老婆子的指引,謝歸途一路前行,來到了一家鬨哄哄的酒館。

屋裡爐火燒得正旺,一進門就是撲面而來的暖熱和衝天的酒香。

謝歸途邁過了門檻,一眼就在醉醺醺的人群中看見了那兩位師兄。

酒館裡擺了幾張大圓桌,圍了一屋子的醉漢。

醉漢們個個披頭散發,通紅的眼眶裡布滿血絲,看起來都是徹夜未歸,身上淩亂的衣衫都已經沾滿了酒漬,可他們的神情依然亢奮,一壺接一壺,一盅接一盅地猛灌著。

謝歸途見狀,情不自禁地皺了一下眉。

他那兩位師兄竟然和一群醉漢混跡在一起,撩起袖子披頭散發,身上的製服皺巴巴的,早已經將師父教的詩書禮儀都拋之腦後去了。

這兩位酩酊大醉的弟子,一邊喝酒一邊和周圍的醉漢們劃拳,玩得不亦樂乎,甚至連自己隨身帶佩劍都已經當成賭注押出去了。

謝歸途萬萬沒想到,這兩位師兄竟然是因為玩忽職守,才忘記回信,害得他們白白擔心一場。

他平日裡和這兩位師兄交集不多,不知他們竟是這樣的人。

師父那邊還在等著他回信,耽擱不得。

謝歸途繞過了滿地的空酒壇,當即便朝著他們走了過去。

那兩位師兄已經醉得認不出謝歸途了,見有人走來,隻是草草看了一眼,便又和旁人劃起拳來。

一旁的醉漢遞上了酒壺,試圖和他勾肩搭背:“小兄弟,喝一壺嗎?”

謝歸途不著痕跡地躲過了他搭上來的手。

這時候,後廚的簾布被人撩了起來,店主從簾布後面走了出來。

那店主是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婦人,臉上有歲月的痕跡,看起來略顯疲憊,但依然能看出年輕時候的是個美人。

謝歸途感覺到了兩道投來的目光,垂眸便看見那婦人的身後還有一個男孩,正拽著母親的裙擺,羞怯地探出頭來。

那男孩長得瘦小,大約六七歲的身量,卻唇紅齒白,模樣極為周正漂亮。

見他用那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自己,謝歸途也朝他露出了一絲微笑。

謝歸途並不打算在此過多停留,他隻想快點找到這兩位師兄並帶他們回去。

然而,在那中年婦人給他遞上酒盞的時候,謝歸途望著眼前那杯酒,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渴,還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當謝歸途眨了眨眼睛,再看向那盞酒時,擺在那眼前的仿佛不是酒,而是饑渴交迫的瀕死之人在荒漠中忽然看見的一股清泉。

向來不喝酒的謝歸途,不知怎麼的,此刻忽然非常想嘗一口,情不自禁地就伸出手接過……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拉了他一下。

謝歸途如夢初醒,下意識地回身,隻見剛才那個男孩正拽著他的袖子,似乎想說什麼。而他這麼一拉,謝歸途手中的酒杯也莫名脫手,掉在地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脆響,四分五裂。

而那婦人見狀,惡狠狠地瞪了男孩一眼:“彆在這礙事。”

說罷她趕走了男孩,又重新拿了個酒盞倒了酒,笑吟吟地遞了上來:“公子,在彆處可就喝不到這麼上等酒了。”

周圍的酒鬼們也都嘻嘻哈哈,好奇地圍過來看著他,起哄道:“喝,這杯我請!”

謝歸途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面前的婦人身上。

他略微一笑,迫不及待地從婦人手中接過那盞酒,道:“我倒要嘗嘗,有什麼酒是我沒喝過的。”

眼看著他舉起酒盞,眾酒鬼們正眼巴巴地期待他一飲而儘,可一道金光卻率先撲面而來。

謝歸途沒有喝下那盞酒,而是十分突然地打翻了它。與此同時,他腕上的那串琉璃佛珠爆發出了一陣刺眼的光芒。

金光過後,方才那滿屋子的酒鬼已經不見蹤影,隻剩下橫七豎八被撂倒了一地的僵硬死屍。

而那中年婦人也瞪直了眼睛,嗓音尖銳怪異,下意識驚呼道:“行空!”

隨即,她也猶如被剪短了線的木偶一般,忽然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滿屋子的活人轉瞬之間門都成了死屍,唯獨剛才那個小男孩還蹲在牆角,錯愕地發抖。

謝歸途上前檢查那些屍體,隻見他那兩個同門師兄赫然也在其中。從屍體腐爛的程度看來,恐怕從他們失聯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死了。

謝歸途蹙緊了眉頭,掀開他們的衣服查看,發現每一具屍體身上身都有著隱蔽卻致命的傷口,已經潰爛發黑。

沒有了撲鼻酒香的掩蓋之後,湊近一聞,儘是屍臭。

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翻過來屍體,檢查他們的後背,果然發現這些屍體背後都有屍骨門的標記。

無一例外,這些全都是屍骨門控製之下的屍。

而那位中年婦人的屍體,稍有些特彆。她心口的位置有個碗大的傷口,看起來像是活活將心臟剜出來了一般。

但那傷口已經基本愈合,隻剩下了醜陋的上吧,並不是致死的原因。也不知她生前到底經曆了什麼。

謝歸途檢查完屍體後,又抄起桌上的酒杯挨個檢查,隨後又從櫃子上抱了一壇未開封的酒出來。

隻見他將酒壇子往地上一扔,摔得粉碎。滿地的碎瓷片之中,赫然還有一條條蠕動的黑色毒蟲。

謝歸途撿起一塊碎瓷片,隨手戳弄了幾下,意識到這應該是用來控屍的蠱蟲。

煉屍就跟練劍一般,隻有磨練地用的久了,跟自己的劍心意相通,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

而眼前這些都是較為新鮮的屍體,難以被完全駕馭,禦屍者不可能離得太遠,這裡必定還有另外一個人。

謝歸途懷疑的目光先是投向了牆角處那個兩眼空洞的男孩,正想說些什麼事,忽然聽見後廚傳來“砰”的一聲動靜,像是有人不小心把什麼東西碰倒在地。

下一刻,橫空劍猛地出鞘,劃破了簾布。

那半截斷掉的簾布落下,橫空劍已經死死地釘在了牆上——但它釘住的隻不過是一隻腐爛的死貓。

那貓不知已經死了多久,眼睛的位置隻剩下了兩個空洞,看起來極為瘮人。

謝歸途心知上當,連忙拔出震蕩不止的橫空劍,再次回頭,隻聽身後有個蒼老的聲音道:“彆動。”

謝歸途轉過身來,隻見方才給他指路的那個顫顫巍巍的老婆子,此刻一手持著尖利的碎瓷片,另一手挾持了剛才蹲在牆角的男孩。

謝歸途沉著道:“是你。”

說著,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一地屍體。他那兩位師兄皆是悟道期修為,這魔頭能同時駕馭這兩具屍,想必修起碼在元嬰以上,弄不好甚至可能有上境修為。

不論是哪種,都夠他吃不了兜著走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魔頭修為甚高,見到他的第一反應卻不是攻擊,而是以一個陌生的男孩作為人質相要挾。

這讓謝歸途隱約察覺到,他似乎……是在忌憚自己?

可自己區區一個悟道期小弟子,毛都沒長齊的毛頭小子,這大魔頭到底忌憚他什麼。

回想起方才那“中年婦人”倒下前口中驚呼了行空大師的名字,謝歸途很快有了猜測。

被控製的死屍是不可能有自己的意識的,她所反應的必然是禦屍者的意識。也就是說,這禦屍的大魔頭如臨大敵,是因為他把自己當成了行空大師。

或許這魔頭是和行空大師有過什麼交集,認得行空大師曾經最珍愛的這串琉璃佛珠,甚至還知道行空大師仁慈心善,才劫持陌生的男孩作為人質。

謝歸途短暫地思考了片刻,乾脆將計就計,假裝自己就是行空大師。

他調整了一下音調,學起了行空大師地口吻——這是他小時候最拿手的惡作劇把戲。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勸你束手就擒,勿要再造殺孽了。”學著行空長老嘮嘮叨叨的說了兩句根本不可能起到什麼作用的客套話,謝歸途才說到正事,“北鬥劍聖和淩霄子已經來了,一刻鐘後馬上便到。”

一刻鐘後師父若是不到,他這謊言就被戳穿了。而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給師父發消息,彆說一刻鐘了,便是日之內師父也是不可能到的了。

但謝歸途表現的極有信心,仿佛一切儘在他的掌握之中。那魔頭隻是猶豫了一下,便將手中的碎瓷片捏得更緊了,毫無疑問她相信了。

雁北不是須彌山的地盤,既然行空這老和尚都來了,蕭無涯肯定也知道了。單行空一個她就已然沒多少勝算,再加上另外兩位,她必死無疑。

“彆動,不然我殺了他。”那魔頭思索片刻,挾持著男孩,忽地退到了窗邊,然後如離弦之箭一般破窗而逃。

她心知手裡的人質是她最後的倚仗了,即便是在逃跑途中,她也不敢放了這小子。

謝歸途站在窗邊,看著遠去的魔頭,心如擂鼓。

如果發出信號,然後在原地等待援手,他固然不會有危險,可是剛才那個孩子就沒救了。

謝歸途雖然不是行空大師,但最為他最疼愛的後輩,性格還是有一點像他。

雖然隻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孩子,謝歸途也絕不會置他於不顧。

謝歸途沒作太多的思考,簡單地給師父傳信講明了情況,便追著那魔頭一頭紮進了北境。

從小,謝歸途就聽旁人說過這片魔域的可怕。

那是屬於妖魔的領地,就連大部分的修士們也不敢到那裡去。

謝歸途第一次踏足以後,發現這裡果真不同尋常。

千岩萬壑,危峰兀立。

環抱的高山和壓頂的黑雲幾乎完全擋住了太陽。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終年積雪紛飛,狂風呼嘯。

冰川的落差斷層造就了極為險峻的地勢,頭頂是呼嘯的狂風,腳下就是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葬身於此。

可謝歸途追蹤著那個魔頭,一連走了半日,沿途沒有發現任何的生命跡象,反倒是被風雪吹得瑟瑟發抖。

外面正是夏季,他身上的衣著極為單薄,根本無力抵禦風雪。然而當他哆嗦著伸出手,想運氣靈力取暖時,卻發現自己連半點靈力都調動不出來了。

一直處變不驚的謝歸途,在這一刻的臉色驟然變了。

他知道北境魔域之中有個極為特殊的地方叫做深淵。

傳說,深淵是兩千年前初代阿修羅王隕落於此所化而成。

那裡邪氣極重,中下兩境的修士在此完全施展不出靈力,所以這些年來幾乎沒有人踏足。

彼時的謝歸途堪堪達到中境修為,在暴風雪中迷失方向,竟然走進了這個傳說中最恐怖的地方。

此時喪失了靈力的他,就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十二歲的孩子。

好在謝歸途的年紀雖然小,但意誌超乎尋常的堅定,並沒有慌亂。

他嘗試著原路返回,可這地方極為詭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乾擾他的行進方向。頂著大雪一連前行了日,謝歸途還是沒走出去。

天空一片黑暗看不見星月,目光所及之處隻有皚皚積雪。

謝歸途修為還沒到能辟穀的程度,此刻饑腸轆轆。

他晝夜不停地走了天,沒吃任何東西,神情變得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竟然被什麼東西給絆倒了。

重重栽倒在柔軟的雪地裡時,疲憊不堪地他恨不得就這麼睡過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他不願意死在這裡,於是又手腳並用,艱難地爬來起來。

謝歸途喘了口氣,這才注意到了絆倒他的東西不是石頭,看起來更像是某種被凍死的小獸屍體。

食物似乎終於有著落了。

謝歸途連忙湊上去,用手扒開了周圍的積雪,隨即嚇了一跳——那不是什麼野獸的遺骸,而是一具孩童的屍體,臉頰已經被凍得僵硬發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