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1 章 “你也有點想他了吧?”(1 / 1)

他裝作雲淡風輕,字字句句裡卻都是期期艾艾。寧明昧仍坐著,如往日一般從桌子後看他:石澤騫?,你是三年前考入的縹緲峰。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若換做旁人,或許會說“石澤騫,你是三年前考入的縹緲峰,這三年,你已經發表了兩篇論文”。但這是寧明昧本人不會說的話。

在這種情況下,會說這種話的人自己不會覺得好笑嗎。這倒像是在細數二人之間的情分、說自己曾為對方付出了多少、像是試圖修複關係的暗號——即使不是為了修複關係,也足以表達出一個意思:“我對你仍有在意和不甘心”。

說話的人自以為表達出的詰問和關係修複,對於聽者而言,不過是聽者發現自己擁有攻擊對方的機會的契機罷了。

有在意,才會受傷。

這是感性的人常常陷入的誤區。但寧明昧實在與他們不同。他十分理性,也十分地對旁人沒有情分。

而且石澤騫能算背叛嗎?人各有誌罷了。水往高處走,看來石澤騫已經有自己的打算。寧明昧不看過去,隻看現在自己得做什麼。

於是面目扭曲的人變成了石澤騫。他唇邊肌肉扭曲起來,道:“是,我進了縹緲峰三年……”

隻是隨即,他道:“洞天福地給了我一個名額。隨後,我轉去那邊讀就是。”

寧明昧道:“好。我讓平洲去給你辦手續。你在縹緲峰的成績也不算差,轉學流程上,也走得通。”

江見月卻忍不住了。她道:“石澤騫,縹緲峰到底有什麼是對不起你的,師尊又有哪裡是對不起你的。縹緲峰的資源什麼時候不是平分給每個弟子的,再沒前途的研究方向,師尊也能幫咱們找到創新和投入應用的方法。在整個縹緲峰裡,你的資質不算最好的,也不算最差的。三年時間讓你發兩刊,也夠可以了。我資質不知多少倍高於你,當初進來三年,也不過是發了兩刊而已!實驗室新進的設備,無論資質差距,所有人也都是輪流使用,沒有誰能霸占好設備的說法。你到底是說說,師尊到底哪裡對不起你?!”

天才少女到底還是脾氣火爆,把問題都問了出來。江見月件石澤騫臉上肌肉抽抽,又加了一句冷笑:“白眼狼!”

這句話像是徹底破了石澤騫的防。石澤騫道:“是啊,誰都知道,隻要進了縹緲峰,無論資質高低,都能做出好東西,都能擁有好簡曆、做出好項目……所有人得到的都是很平均、很好的,隻要自己努力,就能得到回報。師尊,你也很好,但跟著你,太累了。”

“一定要努力,所有機會都是均等的,可所有人都在一個起跑線上,不努力就發不了刊,不一直動腦子,就想不出突破口,所有人都得跑。洞天福地的觀妙長老承諾我,洞天福地的資源那麼多,隻要進入洞天福地,就能拿到更多更快捷的資源,更多的推薦……”

“你還好意思說這個?”江見月怒了,“你難道不知道洞天福地的人最喜歡抱團互相推薦,幾個人自己主辦編輯部沆瀣一氣,互

相評分把各種分數刷高。隻要能討好他們,再水的論文都能被他們刷到天上去!就憑著他們太上長老的身份!你以為這是好事嗎?你以為他們手裡拿到的那些資源,難道不是從彆的弟子那裡剝削過來的嗎?”

“那些弟子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不,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家境貧寒,全指望著我一個人。師尊,我也是人,我也會累啊!而且,我難道做得很錯嗎?合理運用自己手裡的資源,難道不對嗎?而且那些弟子手裡的東西,又不是我親手拿走的!”石澤騫激動起來,“江見月,你是天才,你根本不知道,我當初為了考進縹緲峰有多辛苦。我複讀了八年,整整八年!通宵達旦,我從來沒有一日懈怠過,旁人去遊曆,我連遊曆都不敢去,因為我沒錢、也沒有時間可以揮霍!我每天刷題,刷題,刷題,隻為求一個修仙之路上的公平……好不容易考上了這清極宗最厲害的峰門……可考進去了,我還是要和其他峰的弟子們一起賽跑,繼續努力……”

江見月根本無法理解:“這到底有什麼問題,難道你想一考定終生?難道考進縹緲峰,不是為了讓你能夠進入更好的平台繼續修行,不是為了讓你能夠爭取到與自己的努力匹配的資源,而是為了給你一張血統高貴的身份證?讓你從此和其他沒考進縹緲峰的弟子擁有階級隔離?按你這個說法,最有資格鄙視你的人,就應該是我啊,不給你這個考試的機會,你這輩子都越不過出身大家族又資質高的我去。師尊給了你進縹緲峰的機會,你卻反過來辱罵這個機會了。”

石澤騫驟然啞然。這不是因為他不想反駁江見月,也不是因為江見月的話無懈可擊,也不是因為他不想細數自己的那些辛苦,那些風霜刀劍的過去……而是因為,他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了。

於是,他看向站在寧明昧旁邊的白衣少女,直勾勾地盯著她。

終於,葉雪霏開口了。

“你不要看著我。你讓我惡心。”她說。

石澤騫看著她,忽然吃吃地笑了。

“方才你為師尊開口時,我很羨慕你,葉雪霏。像你這樣的人這輩子都沒辦法理解吧。你是白掌門鐘愛的首徒,所以敢說出這句話,所以敢罵那些洞天福地的人。因為無論他們如何刁難你,如何讓你失去你本該得到的資源,你的師尊都會為你撐腰,即使受了損失,她也會給你補上。”石澤騫說,“我好羨慕你啊!葉雪霏。”

葉雪霏沉默良久良久,終於她說:“人與人之間的情義,是要靠情義換來的。你即使留在縹緲峰,寧峰主也會給你應得的東西,不會讓你的利益受損失。”

“不要狡辯了,你沒有在追求公平,你隻是想要得到更多。因為想要得到更多,還不想和其他人一樣努力,你討厭公平,說這是對你的不公平。”

方才江見月的所有話都未能讓石澤騫徹底破防。可葉雪霏的這句話卻讓石澤騫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當初,也考了整整五年。”梁平洲平靜地說,“石澤騫,我和溫師兄,都比你更窮。你求的不是公

平,而是爬到頂端,再給予旁人不公平的權力。”

“……”

石澤騫沉默許久後,轉身離開。江見月還氣鼓鼓的,梁平洲卻道:“石澤騫,觀妙長老對你起了疑心,你在洞天福地不會太好過的。”

“縹緲峰容不下我了。在洞天福地,我還有爭取的機會。”石澤騫說。

此刻,他身後竟然傳來了寧明昧的聲音:“三年前,你進複試時,你的筆試分數是不如另一名弟子高的。我當初選擇錄取你,是因為你的堅持。你的堅持並非一無是處。它改變過你命運的軌跡。”

喉間像是卡了什麼東西。在石澤騫能夠消化完這些開口前,寧明昧又道:“既然你選擇了洞天福地,便祝你在洞天福地能活用手上的資源繼續研究,繼續你的課題。希望你的承諾仍在,你對你選擇的課題,依舊充滿研究興趣。”

“希望你仍能做出有效的研究成果。學術之路依舊光明燦爛。”

石澤騫停頓身軀。他肩膀微微顫抖,似乎是流淚了。最終,他悶悶地應了一聲,依舊離開了。

“師尊,我去看著他,讓他彆偷偷把咱們的機密數據帶走了。”江見月道。

江見月這小姑娘心思還真是很細密,還轉得快。寧明昧剛點頭,就發現小姑娘在看他。

江見月說:“師尊,我沒想到你人還挺溫柔的嘞。”

對人說幾句漂亮的告彆話又不花錢,而且你看,周圍弟子忠誠+5的效果不就來了。寧明昧點點頭,道:“這周記得把你弄壞移液槍的事故報告交上來。”

小姑娘跑得沒影了。

直到一切結束後,白若如才過來。峰主和掌門談話,弟子們便乖覺地退下了。在葉雪霏離開前,白若如溫柔地為她整理了一下亂掉的鬢發。

方無隅和尹希聲借機安慰了一番寧明昧。方無隅道:“這些太上長老們借著齊師兄不在了,就各種欺負你。這些人就是仗著齊師兄不在了……還好師尊處事還算公允。”

寧明昧道:“是啊,可惜師兄不在了。”

雖然方無隅對無為真人還有濾鏡,但看方無隅的戰場反應,或許方無隅對無為真人有濾鏡還是一件可以突發製敵的好事呢。

方無隅道:“今日我出門時便覺得皇室的人的來訪怪怪的。為此我特意打聽出緣由,找到尹師兄和白師妹一起過來。從今以後有我在,你也可以當做齊師兄從此就不在了。”

這話……嗯?嗯嗯?

尹希聲咳嗽一聲。今日是尹希聲母家的人來玉庭峰拜訪。因母親在難產後疾病纏身、從此早亡,尹希聲與母家之間的感情極為深厚,是故成為了他被引開的理由。他對寧明昧道:“此局漏洞百出,看起來是衝著你來的,實際上卻是衝著白師妹來的。”

寧明昧道:“的確如此。不過從我這一方來看,他們從一開始就並沒有打算把我弄倒,隻是想播下一枚疑心的種子——畢竟我和六界的交流,太多了。但千裡之堤毀於蟻穴。也不知道在未來幾百年裡,他們又會弄出什麼

手段。”

尹希聲輕輕喟歎。隨後,他對白若如道:我倒是沒想到,白師妹會是這樣的反應。”

白若如隻是淺淺一笑。而後,她對寧明昧道:“師弟。”

“不需要你一個人來守護清極宗,我們也並沒有那麼脆弱。”她鄭重道,“好人也不該放任自己手無寸鐵。所有的好人,也會變得更加堅強。”

寧明昧隻道:“哪有。”

尹希聲和方無隅還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紛紛退去。陽光透過寶殿窗欞,落在木桌上。寧明昧問白若如:“師姐身體可好些了嗎?”

白若如此時正垂著眼,看向陽光落地的位置。她道:“好些了。師弟已經幫我解除了詛咒,是這樣吧?”

“是。”寧明昧道,“師姐記得報一下我的車馬費。”

他忽然意識到,白若如此刻的心情,竟然看起來並不高漲。

“師弟。”她忽然說,“在進入寶殿時,我看見師弟在猶豫。是因為師弟在害怕說出白家的事,會對我有所損傷麼?”

寧明昧不答。白若如的聲音變得有點沙啞了。她道:“師弟,在你心裡,我是很好的師姐吧?其實,我沒那麼好。”

我不是什麼大公無私的俠女。

“……我恨過我的家人,在剛來清極宗時,我也總想獲得師尊全部的關注——至少,我想做最受矚目的那一個。他們都說我是雲南王最寵愛的小女兒,可我知道不是的。我想要讓自己,也能做什麼,也能幫助彆人,隻有這樣彆人才會也看到我。”她說著,輕輕地吸氣,“而且,我乾過壞事,也很驕縱。我生過項師兄的氣——所以,那時說要去星火島,是我故意這麼做的。我知道項師兄會受罰,但我不知道他會受罰得那麼重。”

“後來,項師兄被打斷了腿,我被嚇哭了。我一直以為他會把我供出去,可他竟然沒有說。我到他榻前,想模仿那些話本子裡的女孩子,故意裝得很嬌弱地哭著和他道歉。可項師兄沒有像話本子裡的那些人那樣反應,也沒有罵我,他隻是說,他想吃餃子。我去給他包餃子,他還說我包的餃子難吃,又說,等他好起來了,他給我露一手,看正宗的餃子該怎麼包。”白若如的眼裡漸漸有了淚光,“我有過好幾次動壞心思的想法,可他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寧明昧堅定地、慢慢地道,“他一直都知道。”

白若如本來就很好。但項無形的一念之差,就能讓白若如被溫暖的愛包圍。於是從此,她會更加堅定的、一直做一個好人。

——他知道她有一點點的陰暗,可這都無所謂。

——即使這世界都知道一個人有一點點的陰暗,這也無所謂。

原來在道路分叉的路口,隻是一點點的光,就夠了。

即使有過汙點、即使有著汙點、即使永遠身上與背後都帶著過去的、現在的、未來會沾上的汙點。她依然是一個好人。

“現在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又多了一個。”白若如擦乾眼淚,對著寧明昧微笑。

寧明昧也笑了笑。白若如道:“師弟,你其實有一個毛病。”

“什麼毛病?”

“你總對旁人的情義沒有要求。這樣下去,你會很累。”白若如道,“太聰明的、太看重邏輯和理性的人是不是都會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用利益做衡量尺度,對一切人性都不抱期待。”

“我……”寧明昧推推眼鏡,正想要闡述自己的道理。

可白若如說了句讓他意想不到的話。

“這是齊師兄說的。”白若如笑了起來,眼眸彎成新月,“在他還醒著的時候,他曾這樣向我評價你。一個人的承受程度是有限度的,他說,讓我多幫幫你。”

“……”

寧明昧開始瘋狂推眼鏡。白若如道:“你也有點想他了吧?”

“我們要去看看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