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1 章 蘇醒(1 / 1)

在這幽暗的聖地中,神女的容貌愈是聖潔,愈是讓人覺得陰森詭異。寧明昧注視著雕像,竟然背後有些發冷。

所有事端、所有法寶背後,仿佛都有這樣一條幽暗的人影。她曾是神族的希望,是六界流芳百世的救世主,也是如今籠罩在這座死村頭頂上的、不變的陰翳。

她是被神族選定的執劍人。

她是代表著神族、向六界發起鑄造神劍的號召的發起者。

連城月從神劍裡蘇醒時,他聞見神劍上有神族的血氣。

隨後神劍被用來殺死了他的一族。

神女親族在她死後,攜帶神劍,悄聲無息地來到靈水村避世不出。

翁行雲使用她的蓮燈,曾如她一般被鑄起神像。可惜她們一者流芳百世,一者遺臭萬年。

而如今,這把蓮燈兜兜轉轉,又落到了穿來此地的寧明昧的手裡。

“而你呢?寧明昧。你會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像是有聲音在他耳後輕輕道,“作為第三個持有蓮燈的‘救世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在我來臨之前,第三個持有蓮燈、擁有“選擇權”的“救世主”,本該是滿懷仇恨的連城月,是嗎?

“你還……”寧明昧看著神像,忽然間緘口不言。

他沒有開口,也沒有在心中念及那幾個字。仿佛那幾個字若是被任何人聽見,就是了不得的殺身咒語。他所做的,隻是回身,坐在連城月的身邊,等待他醒來。

可那幾個字將始終被寧明昧緘默地藏在心中,成為一個夢魘。

——你還活著,是嗎?

……

連城月從幽幽的夢境中醒來。

逃離炙熱混亂的噩夢,從臉頰上傳來的,是帶著咖啡香氣的清冷。

他恍惚睜眼,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一次。耳畔傳來寧明昧冷淡的聲音:“醒了?蘇醒之前,你的牙齒一直在咯咯作響,像是要咬斷舌頭。”

連城月:“師尊難道你……把手指放在我的嘴裡,隻是害怕我被自己咬斷舌頭。”

然後他的腦袋上就挨了一個暴栗。

“……在做什麼美夢。”寧明昧一言難儘地看著他,“塞的當然是你自己的劍柄。”

連城月這下默默地清醒了。不過他能明顯感覺到,寧明昧本來想給他腦袋狠狠一下,卻在半路上變成了輕輕的一下,隻是最後落在他腦袋上時,又變成了半狠半輕的一下。

寧明昧抱著手站在他身前。有他在,這幽暗森冷的禁地,也讓人不再那麼齒冷了。連城月看著他,看著這龐大的監獄與監獄後的神像,他幾乎難以想象,若自己一個人從這裡醒來,望著這片境地,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是因為如此,所以在噩夢中時也十分安心嗎?因為他知道寧明昧在他的左右,不會有人趁著他昏迷,進來襲擊他。

連城月發覺,他迫切地想要從寧明昧身上獲得一點溫度。

“醒來了就好。”寧明昧說,“走了,順

便把妖狐族大祭司拖走。我們該上路了。”

連城月默默說是。他拖著妖狐族二人,走在前面。寧明昧走在他身後,二人一起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寧明昧走在他身後,讓連城月對前路竟然有一種“有底”的感覺。在漫長走道中,他低聲道:“仙尊,如果有人害了你,你會怎麼辦?”

寧明昧說:“那人還活著嗎?”

連城月道:“……我不知道,或許有人還活著,不過絕大部分……”

應該已經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裡了。

畢竟人之一生如蜉蝣一般。當年那些冠冕堂皇的神族、那些亟待拯救的人族、那些坐視他死亡的魔族……已經早早死亡風化。如今這世上活著的,都是他們的子孫後代。

讓他們斷子絕孫,會是他想要的嗎?

不過寧明昧會說什麼,其他人會說什麼呢?

連城月不會詢問如白若如這般人這句話。他們會說:“既然已經過去,無處可尋仇了,那就原諒他們。”

自己的冤屈始終是冤屈,要拿什麼去原諒他們?

他也不會詢問如項無形這般人這句話。他們會說:“他們已經死了。那就證明給現在的人看。做好事,行大義。讓現在的人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好人。”

既然已經見過人性在利益、在被哄騙的“大義”面前會有的醜惡面容,又怎麼能勉強自己與這人世間虛以委蛇,出演一幕幕以德報怨的大戲?

讓本質非黑非白,混沌一片的其他人得利,這難道是自己想做的嗎?

他當然也不會詢問如將鐸一般的人。如將鐸一般的人隻會告訴他:“報仇啊,讓整個世界都落入地獄之下!”

既然你們說我是壞人。那麼我就做個壞人,來給你們看看!

讓你們知道真正的壞人是什麼樣的。讓你們為過去的所作所為而後悔!

這個想法原本最符合連城月的心意,可他在醒來時看見了寧明昧。

這讓他有些不確信了。

連城月更不會詢問如白不歸這般人。如果沒有複雜的身世,白不歸這般人今朝有酒今朝醉。面對這種詢問,他們隻會說:“既然有機會重活一世,怎麼活著怎麼爽,就怎麼來比較好。”

做人做事思考那麼多乾什麼。既然得到了重生一次的機會,就吃好肉,喝好酒,走四方,無拘無束,這樣多好?

思考那些宏大敘事和人生議題有什麼用?

自己爽就好。

或許是有這樣的人的。但連城月從來就沒辦法在散漫的生活裡爽過。沒有目標感、漫無目的的生活讓他覺得自己虛度了自己的一生,浪費了自己的才能。

寧明昧又會給出怎麼樣的答案呢?

“為什麼問這個?”寧明昧在他身後道。

“因為……我做了個噩夢,仙尊。”連城月說,“我夢見我被人利用,然後死了——在一點做出選擇的機會都沒有的時候。後來,我又活過來,拔劍四顧,仇人們都已經死了

。”

隻剩下心茫然。

寧明昧:“那些人為什麼要害你?是因為他們性本惡麼?”

連城月此刻沉默了。

若放在過去,他會給出“是因為那些人壞、性本惡”的結果。可在接觸過寧明昧給予他的世界後,他修改了答案。

“是因為人性。”連城月道,“換我是他們,設身處地,我或許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寧明昧:“說說看?”

“他們沒有足夠的能力,能讓他們扭轉乾坤。所以他們能夠做的,隻有期待其他人的拯救。犧牲一個人,就能救活所有人。如果不是後事扭曲,這本該是一場可歌可泣的傳說。”連城月道。

從神劍被用來殺死魔族和神族來看,連城月已經意識到,當年的“救世”,或許並不成功。

儘管在彆人的眼裡,當年的“救世”至少是成功了一半的。

寧明昧卻道:“你覺得後事的扭曲,是因為蘭因絮果的偶然?”

連城月頓了頓:“不是麼?”

“扭曲的後事皆是因為前因。根子出了問題,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作為修飾,也隻會造成扭曲的結果。”寧明昧道,“正如當年神女救世……”

那一刻,他竟然感覺到一點寒冷的氣息。但寧明昧繼續道:“神女自生下來,便被整整一族灌注這一族的願望。他們讓她強大,他們讓她璀璨,他們讓她成為表面上的話事人,可他們真正要她做的,卻是要讓她去犧牲,去以自己的命,換取六界與神族的將來。”

“出了一個救世主的神族,一定能被一筆勾銷使得天門坍塌的過去,再次成為六界之主吧?所謂的神女,不過一個用光風霽月的面目擋住其他族的攻擊的靶子,不過是一個用來複興神族的工具罷了。”

“在這樣歪曲的想法之下,又怎麼可能造就出一場救世傳奇?”

連城月心中一動,又是悚然一緊。他不清楚寧明昧此刻隻是用了一件舊事在舉例,還是真的察覺了什麼。

如果是真的發現了什麼……寧明昧怎麼會聰明如斯?

這簡直像是一種在刀尖上行走的感覺。危險,卻又刺激。連城月再度在心裡想,隻有寧明昧這樣的人,能有資格做他的師尊。

“人性本就不值得信任。”寧明昧道,“你可知道教育的本質是什麼?”

連城月道:“仙尊是指師徒關係麼?自然是教書、學藝……”

“還有育人。”寧明昧道,“讓人在有限的人性上,能夠儘可能地表現出良好的一面。讓人能在利益不受到劇烈衝擊的情況下,儘可能地友善待人、禮貌待人。其實質,是為了儘可能地減少社會中的風險,讓人人相信,自己在友善對待外界時,也能被人友善對待。於是人人友善,是為大同。”

“但這是不夠的。僅靠人的教育,僅靠那點道德的阻隔,是不夠維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寧明昧說,“貪欲、憤怒、黑暗、不公平、階級……這樣的東西,處處有之。你不可能指望人們用道德去抵擋這些物質世界的衝擊,一次次地。”

連城月道:“所以……應該怎麼做?”

“手段升級。”寧明昧道,“有兩條路。一條是構造信仰,一條是基於利益構造秩序。”

“構造信仰,信仰的問題在於,你沒有辦法確定每個人的想法。人會利他人,但人性的脆弱在於大多數人不可能放棄利己。所以,會有人製造出神的形象,製造“利己”的理由。他們於是相信自己來世會升入天堂。他們於是恐懼口稱的‘因果報應’。再有人利用信仰,塑造一個神人,口稱人人都需要信奉神的法則,而神像,在被人不斷利用以謀求私利後,總有‘崩塌’的一天……”

“我不可能成為神人。”寧明昧道,“所以我選擇利益和秩序。”

“在足夠豐富的物質下、在足夠多的利益滋養下、在足夠多人都相信隻要自己努力、就能獲得足夠的利益的情況下。所有人都樂於變得散漫、溫暖。”

“所有人都願意變成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