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月醒來時聽見耳邊濤聲陣陣。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白沙灘上。
“我這是……”
連城月原本想爬起來,可他轉眼便看見寧明昧。寧明昧披著黑色外裳,跪坐在他身邊,鬼界昏昏的粉紫色天空使他的輪廓柔和、稚嫩又美麗。他在等他醒來……是這樣麼?
那一刻,連城月屏住呼吸。不知怎的,他竟然覺得寧明昧的五官有些眼熟。
就好像他在哪裡見過他似的……
連城月有些高興,心中又有些狐疑。此刻,他聽見寧明昧道:“你醒了。”
“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
聽完這句話後,連城月竟然鬆了一口氣。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此刻他有種發自內心的安詳和幸福的平靜:“仙尊有什麼任務?”
寧明昧一指旁邊煙波浩渺的大川。
“循著羅盤的指示,替我將一個東西撈起來。”
“這片大川是……”
“忘川。”寧明昧道,“我要你潛入的,是忘川深處。我給你的那套潛水服,能夠起到防範的作用。”
“……”
“你不敢麼?”寧明昧道。
少年垂眸,片刻後,他輕聲道:“寧仙尊,在蘭橋時,您便將那套潛水服給了我。是否從那時開始,您已經想好,要讓我進入忘川,去撈起你需要的東西了麼?”
寧明昧不為所動:“是又如何?”
寧明昧這舉動如此明確,連城月要是看不出來才是有鬼了。不過沒關係,寧明昧早就想好了自己的話術。
話術之一:連城月,你很想進縹緲峰吧?然而,想進縹緲峰的人是有很多的,我為什麼非要選擇你呢?
話術之一:想進縹緲峰,就要專心地替我辦事。我給你這個考驗,是給你的一個機會。其他人想要還沒資格得到。
話術之三:我都親自指導你了,你還要怎麼樣?彆人出去做社會實踐,找的指導老師都隻是用來掛個名簽個字的,什麼都不乾呢。
話術之四:我知道下水的難度是很高的。但你下不下水,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態度的問題。我要看的,就是你的學習態度。人不吃苦怎麼做人上人?以小見大,今天你連水都不肯下,之後還能對你有什麼指望?
寧明昧斟酌一番,覺得自己的這番話術十分成熟且形成閉環。正當他要開口時,他聽見連城月說:“寧仙尊,我非常高興。”
“寧仙尊在來到蘭橋之前就為我準備了潛水服,說明從一開始,我就在寧仙尊的計劃裡。果然,一步步地參加高考,取得優勝,遵循流程地來到寧仙尊這裡,是寧仙尊給予我的專屬考驗。”
“寧仙尊為何將潛水服給我,不給彆人?一定不是因為對我的信任,而是因為,寧仙尊相信我有著彆樣的才能。”
“況且寧仙尊如今還特地帶我來這裡,看著我下水……寧仙尊對我如此信任。我實在感到十分幸福。”
寧明昧
:……
連城月已經把他要說的話給說乾淨了。
“行。你先下水吧。順著羅盤的方向走,
彆一不小心拐到北邊去了。”寧明昧冷酷道,
“等你完成這個任務後,我會給你加學分的——十年之內都有效的那種。”
十年!寧仙尊相信他十年之內,就能上岸縹緲峰!
連城月拱手道:“多謝寧仙尊!”
這孩子,把他賣了他還感謝你了。
“不過有一件事我有些好奇。”連城月道,“寧仙尊為何說,我不要去北邊。”
“那邊有對師徒正在上演生離死彆。”寧明昧道,“我們就不去湊熱鬨了。”
連城月“哦”了一聲,又道:“是穆師兄和常長老麼?”
連城月沒見過常非常,但這不妨礙他方才在短暫的進殿時間內,就嗅出這幾人之間的關係。
看起來穆寒山是要留在清極宗了。穆寒山目前在縹緲峰上寄讀,而寧明昧對他明顯也有照顧的意思。連城月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個他可以記下的、日後可用來要挾穆寒山的把柄。
比如要挾穆寒山透題,助他研究生進入縹緲峰。
這小子記憶力還挺好,這話聽起來像是試探,而且此刻美貌少年眼珠亂轉,不知道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寧明昧對著忘川伸出戴著塑膠手套的手,而後忽然道:“連城月。”
連城月轉頭:“?”
然後就被寧明昧糊了一臉水。
忘川有使人遺忘的功效。短期接觸忘川水,會讓人忘記那一刻那人心中最重要的事。在這樣突然的條件下被忘川水襲擊,一般所有人忘記的都會是此刻心中正盤旋著的那件事。
然而……
連城月:“寧仙尊,您放心,我是不會把穆師兄的事情說出去的。”
?
這是一點都沒忘記啊?
連城月看著眼前忘川,露出迷茫神色:“寧仙尊帶我來這裡,是需要我幫助寧仙尊做什麼嗎?”
……到頭來竟然是把自己給他布置的任務給忘了!
連城月的腦回路怎麼這麼不同尋常,自己給他布置的任務,就那麼重要嗎?
寧明昧不得已又冷酷地把剛才的任務說了一遍。這一次,他又得到了連城月的喜悅——依舊是自己被觀察、自己被重視、自己有未來的那種喜悅。
他托著下巴,命令連城月以最快的速度將潛水服換上。寧明昧體內此刻依舊有真氣在翻湧,頂得他眉頭突突地跳。那種感覺很微妙——就像生命即將破繭似的。而且此刻,寧明昧心中還在想著項無形的事。
不過理性告訴寧明昧,此刻他絕無趕往前線的可能——一是因為時間漫長,一是因為他此刻的身體狀況。他將消息發出,又囑咐了付唯道趕路,此刻已經是儘人事以聽天命。與其擔憂,不如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比如趕緊把忘川冰魄撈出來。
而此刻,連城月終於換好了衣服。
這身潛水服對於連城月來說竟然有些短
了。寧明昧這才發現,連城月的身材竟然已經十分修長。隻是他在寧明昧身邊時常常低著頭,這才讓寧明昧沒有注意到。寧明昧看了一眼天色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下去吧。這潛水服雖能阻絕忘川的大部分的作用,但在抵達忘川深處時,過大的水壓依舊會使它的效用減弱——也就是說,在接觸到忘川冰魄前,你會暫時地失去自己最重要的記憶。”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致命的問題。隻要你手握住冰魄,你就不會再受到忘川水的影響。屆時,你將恢複所有記憶,並帶著我要的東西回來。”寧明昧說,“你準備好了嗎?”
連城月點頭。寧明昧道:“你倒是很自信啊。”
“寧仙尊,您可以對我放心。”連城月柔聲道,“我會是你最優秀的弟子的——誰也比不上我。溫師兄不聽話,穆師兄對他的師尊也不聽話。我和他們都不一樣。”
“我會非常非常聽話。”他微笑。
那一刻,寧明昧竟然從那雙眼裡看見了濃烈的幽暗和野心。眼睛的主人好像在訴說:他會不擇一切手段爬到寧明昧的身邊。
除寧明昧這一目標之外,穆寒山的把柄,常非常的故事,都是他會記住、並用來作為讓他爬得更快的工具。
寧明昧再度意識到,這小子雖然已經精神變態,但依舊是一條毒蛇。
“那我拭目以待。”寧明昧隻是以不感興趣的語調說道。
他坐在沙灘旁,看著連城月穿戴整齊,在羅盤的指引下一步步潛入忘川底,心裡想著隔壁的事。
大概此刻,常非常已經為穆寒山灌下忘川水了吧。
一炷香前,寧明昧還在北邊。常非常那邊一開始並不順利。因為穆寒山在昏迷時也咬緊牙關,一副死活不肯張開嘴的模樣。寧明昧拖著死狗似的連城月冷眼旁觀,隨即道:“你得想辦法把他的嘴打開。”
常非常問他:“怎麼辦?”
寧明昧說:“不知道,要不然你親他一口試試。”
常非常:……
寧明昧:“說不定你親著親著他就把嘴張開了呢。”
所以親吻是為了灌下忘川水讓他忘掉自己是嗎,好狠毒的親吻。寧明昧忙著自己的事,也無從考證之後常非常將要怎麼做到這件事。他隻在將連城月拖走時又對常非常來了一句:“你彆灌太多了,到時候他連這幾年的知識都忘了,會耽誤我的研究進度。”
常非常道:“嗯……”
寧明昧轉身時,聽見常非常說:“明昧,如果你是我的話,一定不會把事情搞得這麼糟糕。”
這句“糟糕”是指什麼?是指他和穆寒山之間的師生關係,還是隻是出於他此刻心底的愧疚?
或許不是出於愧疚。若常非常當真愧疚,他又怎麼會如此快刀斬亂麻且狠心地給穆寒山灌下忘川水。
寧明昧坐在岸邊,心想常非常這擔憂純粹是多餘了。畢竟這世上像是穆寒山這樣的癡心弟子是有的,而變態的弟子往往很少。
他的手底下隻有不聽話
的弟子。而且不聽話的弟子,
實在是太多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啊!”寧明昧忽然來了一句。
天地間一片死寂。係統不知道怎麼了,
沉寂著不開口,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願,還是此刻不敢。
縹緲峰,清極宗,項無形,鬼界,後山……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實在是太多了。寧明昧揉著自己的山根,輕輕呼出一口氣。
眉頭卻始終是緊蹙著。
此刻,他手中的法器檢測到連城月正在逐步靠近忘川底部目標。連城月不愧是男主,下潛也下潛得十分順利。寧明昧看著自己手中的信標,一時間感覺自己是在釣魚。
他要釣起來的東西正是忘川之下的忘川冰魄,而連城月則是他放下的魚餌。這個聯想,倒是讓寧明昧覺得挺好玩的。他很難得地眉頭鬆弛了一瞬。
然後……
“連城月正快速返回岸邊?”
寧明昧皺眉。不久後,他看見連城月從岸邊濕淋淋地爬了上來,而且……
雙目茫然。
寧明昧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他耐心地問:“你上來乾什麼?”
少年終於把茫然的眼睛轉向他。
“寧仙尊,方才是您讓我下去的?”
寧明昧:?
寧明昧原以為連城月會忘記自己進清極宗的理由,忘記自己在慈幼莊的過往,最不濟也隻是忘記自己和寧明昧的相識……可他萬萬沒想到,在靠近忘川冰魄的那一刻,連城月忘記的最重要的東西,竟然是……
為自己取忘川冰魄的任務。
寧明昧沉默了一瞬,道:“是我。”
連城月一怔,接著狂喜:“仙尊讓我下去做什麼?”
寧明昧:“……取忘川冰魄。”
少頃,連城月又下去了。寧明昧繼續看著信標,繼續釣魚。
很快,連城月又爬上來了。
且又是空著手,茫然的神情。
連城月:“寧仙尊,方才是您……”
“是我。讓你下去取忘川冰魄。”寧明昧冷酷地說。
寧明昧繼續釣魚,少頃,連城月又上來了。
“寧……”他說。
寧明昧:“下去取忘川冰魄。”
再然後……
在連城月第七次爬上來後,寧明昧終於看著他,冷颼颼地道:“你的生命裡沒有更重要的東西了嗎?”
連城月:“寧仙尊,您在說什麼,我實在不太明白。”
寧明昧:……
萬萬沒想到,連城月的人生竟然如此乏善可陳,以至於替他下去取一個忘川冰魄的事,就成為了他最重要的回憶。
這讓隔壁的穆寒山該情何以堪啊!
寧明昧盯著連城月,開始思考。此刻,係統忽然幽幽道:“或許,你也可以親他一口。”
寧明昧回答了言簡意賅的一個字:“滾。”
他思忖再三,最終對連城月道:“連城月。”
“嗯?”
“€_[(”
……孩子。
等等,孩子!
忽然之間,連城月瞪大了眼。他看著寧明昧的側臉,道:“難道……”
寧明昧冷酷地把瞪大了雙眼的連城月踹下了忘川。
這句話料大,足夠讓連城月不忘記自己的任務了。
這次,在等待半個時辰後,信標終於顯示,連城月帶著忘川冰魄回來了。
平靜的忘川因為忘川冰魄的丟失而波濤洶湧。寧明昧站在岸邊,穿著全身塑料雨衣。忘川之水怒吼澎湃,卻無法穿透聚氯乙烯。終於,寧明昧看見連城月破開海面,向他走來。
他手中握著淺藍色的一物,那冒著絲絲寒意,晶瑩剔透的東西正是水中之水,忘川冰魄。
寧明昧道:“把它給我。”
他伸出手,卻看見連城月抬頭。寧明昧從來沒見過那樣陰鬱的眼神。
“給我。”寧明昧重複。
“……”
寧明昧:“再不給扣你學分。”
以寧明昧的性格,怎麼可能說出“你不是說你最聽話了麼”這句話呢,嗬嗬。
……連城月最終還是把忘川冰魄交出來了。此物觸手冰涼,寧明昧將它放進早就準備好的盒子裡。忘川驚濤駭浪,很快就要掀起一陣大浪。寧明昧道:“連城月……”
連城月:“方才寧仙尊說的話……”
寧明昧:“等會再說。給我把這個抽水機布置好。”
……靠!
連城月陰著臉去布置抽水機了。寧明昧挪了挪位置,繼續等待抽水。
在獲得了上百噸忘川水後,寧明昧終於命連城月將裝置收起。此刻,連城月終於再度有機會開口:“寧仙尊方才說的……”
“假的。”寧明昧漫不經心道。
作為上位者,寧明昧自然是沒有任何義務照顧連城月的感情的。他循著沙灘往上走,終於,抵達了方才的位置。
那處位置上隻有昏迷的穆寒山,常非常已經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