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窗外風吹草動,窗內,寧明昧始終在思慮。
係統道:“難得看你如此關心弟子的安危。”
寧明昧說:“我在思考一件事。再過三天就到發薪日了。溫思衡七天沒來實驗室,還要不要給他發工資。”
係統:……
寧!明!昧!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寧明昧的心裡始終隻有錢。第二天一早,幾人就循著之前拿到的線索,往溫思衡家走。
向陽城的光景與瑤川城等不同。如今雖然是初秋,天氣已經很冷。城市設施陳舊,人口卻擁擠,像是院子裡佇立了幾十年、已經發出黴味的木屋。薑幼蓉看著此處,有些心緒難平。
原來大師兄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
溫家原本住在城郊。溫思衡在清極宗的光景變得好過點後,他的母親拿著他寄回來的錢在城西買了處精打細算的小院,位於老街的街角。小院木門關著。寧明昧正要派老十七上去敲門,身後就傳來餛飩攤小販的聲音。
“仙人們是來找溫家的人麼?”
寧明昧回頭。難怪餛飩攤小販上來搭話。他們這一行人生得出眾,與老街橫流的汙水格格不入。一路上的人早就偷偷地往他們這兒看個不停。大部分人隻是沒膽子和他們搭話。
老十七道:“是。這院子裡住著的,是溫家的三口人吧?”
“三口人?哦哦,前些日子,她們的大兒子倒是回來了一趟。過了幾日,他們就出去了,也沒回來。裁縫鋪的老板娘還在抱怨呢。溫大娘一直在她那兒做工,最近是裁縫鋪接活兒的旺季,她說走就走,也不留句話。”餛飩攤小販說。
幾人對視一眼。
這聽上去,還真是出事了。
老十七想問更多細節。可小販眼珠轉了轉,顯然不打算開口。小販身後擺著幾套桌椅,桌面擦過,卻經年日久,難免發油發黑。老二十五有點潔癖,看得頭皮發麻。
可寧明昧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撩袖口。他用小法術清潔了一番桌椅,坐了下來。
寧明昧掏錢買了十碗餛飩。說是買餛飩,其實是給打聽消息的費用。小販喜笑顏開地撈餛飩去了。留下幾名弟子,面露難色。
這地方這樣……師尊怎麼就能這樣自然地坐下呢?
可寧明昧也不勉強他們,隻和小販聊天。
最終,幾個弟子一個接一個地坐下了。葉雨霏悄悄對老十七說:“我還以為你們師尊一直很清冷,有點高高在上的意思在呢。”
老十七也有點瞠目結舌:“我沒想到師尊坐在這裡,竟然會這麼自然。”
坐在這樣……被大多數修仙者視為下等的地方。
與縹緲峰眾人隻有一街之隔的地方,一輛青蓬馬車正駛過向陽城。
“我還以為向陽城會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呢。”有少年高聲道,很明顯地大失所望,“你們聞到那股味道沒有?鹹濕濕的,像是下水道的味道。這片地方全是這股味道
。”
有少女掩住口鼻。另一個少年道:“這就是凡人窮鬼的味道。剛剛撞我們馬車上那人的身上,就有這個味道。”
“說起來還真是晦氣。”另一名少女道,“這兒的路就那麼寬。那凡人不早點小心避讓著,還撞到我們的車上,害得我們差點在那裡耽擱了半日。”
“就是。那個人身上也臟兮兮的……”
“喂。”有人伸手推了一把坐在窗邊的藍衣少年,“你剛才下去時碰到他了吧?回來時淨手了沒?”
推人者也不過十五六歲。他看起來是在閒聊,臉上卻深藏著一點惡意。藍衣少年原本是在看著窗外,眼神散漫,並不參與對話。當他轉回臉來時,一名少女發話了。
“我說你真是濫好心。明明是他自己不讓開路,你給他錢就算了,還扶他起來。”少女的話語裡有親昵,也有埋怨,“弄臟了衣服可怎麼辦?”
見她如此關心藍衣少年,推人少年臉上閃過幾分嫉妒。他身邊的跟班看見了,於是特意道:“就是,何必去做那種下人的差事。都說仙凡有彆,這些向陽城的凡人和咱們生來就是不一樣的。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地裡。不過,阿月的想法,或許不同了,畢竟阿月……”
終於,藍衣少年看向了他們。
藍衣少年長著一張極為端麗的面龐,又年僅十四,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去看,也能算是一名雌雄莫辯的美少年。可他偏偏生得一雙很深的黑眼,儘管他臉上總帶著有禮謙和的笑意,這雙眼看向人時,也總讓人從心底裡地發怵。
那種感覺就像是……他表面上的溫和體面,隻是他為了融入眾人之中而披上的一層畫皮。他其實並不理解旁人的喜怒,隻是在依據自己對旁人期待的理解,來進行表演。
脫下這層畫皮,沒人知道裡面藏著什麼樣的東西。
推人少年聲音有點啞,可他很快告訴自己不用害怕——連城月算什麼,一個虛張聲勢的小東西而已。他甚至不是連家的血脈呢!
隻要自覺握著連城月的這一把柄,少年便覺得自己擁有無上勇氣。
“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事情總是越拖麻煩,還不如快點解決了好。”藍衣少年說。
“阿月,你說得對。”
聽見楊家表妹的誇讚,推人少年的臉色更難看了。
推人少年名為連暄。這一輛馬車上的少女少年,都是連家或楊家的子弟。
連家與楊家是姻親。連家家主的妻子,是楊家小姐。而楊家,在淩風派紮根許久。
淩風派掌門舉行整十壽宴。因此,連家自然而然地收到了請柬。請柬上特意提出,連家可以帶上家中年輕子弟出席。
因此,連暄幾人和連城月自然而然地,就被連家家主一起帶過來了。
其實這是一件好事。淩風派需要招收新的弟子,連家身為沒落世家,也需要貼近一處門派。自前幾年連家家主被清極宗拂了面子後,連家與淩風派越走越近。連暄心知自己沒有進其他大門派的資質,若是能在
淩風派當個親傳弟子,
也是很好的。
可偏偏連城月也被帶過來了。
家主在要不要帶連城月過來這件事上面露難色。連城月資質過人,
連家自然當他奇貨可居。用資質平平的家中子弟做橋梁,與淩風派綁在一起自然是好的。但連城月這樣的好東西……他們期待連城月能有更好的發展。
比如清極宗進不了,還能進個煙雲樓嘛。
可淩風派掌門在信中特意提了一句連城月。這就讓事情變得有些尷尬起來了。
連家於是隻能把連城月帶上。一路上,連家家主——連城月的養父黑著臉。連城月的養母,更是嫉妒得發瘋——她是連昭的母親,連城月曾是連昭的藥人。要是連昭沒死,哪裡還輪得到連城月名揚天下?
她每多看連城月一眼,就多想到這件事一次。這麼多年來,她陷在這種陰暗的境地裡,就自己的小兒子連暄的成長也完全顧不上了。她時而極度寵溺他,時而又因他資質平庸怒罵他。連暄時常覺得,比起哥哥連昭,母親更希望死去的人,是他這個小兒子。
連暄恨不了母親,於是恨極了連城月。族中其他子弟對連城月的態度也極為微妙——誰讓他是個外來的闖入者。尤其是族中的男性,他們往往會更加嫉妒自己的同性。
這足以解釋這座車裡的微妙氣氛。隻有楊家表妹喜歡連城月。反正連家的資產與她毫不相關。
於是連暄又想到了他想過無數次的這件事——
連昭要是沒死。連城月如今不知道還在哪個破廟裡當乞兒呢。
他隻需要推出十幾枚大錢,就能把貧困的連城月指使得團團轉。
可恨連昭死了,否則哪裡輪得到連城月這個下等人來做名義上的少主,在連家耀武揚威?
藍衣少年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似的。他溫聲細語,與楊家表妹表弟說話。這幾人之間很快氣氛鬆動,楊家表妹抬頭看著他,眼裡儘是欣悅。
連暄隻覺得心中的火苗燒得更旺了。
今天提議出門轉轉的人,難道不是他連暄嗎?
連暄誓要想到一個找回場子的法子來。藍衣少年依舊沒有看他,仍在和旁人說話,隻是唇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連暄這蠢貨。輕而易舉就能情緒失控。
幾個連家子弟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大聲道:“在車上坐久了也是累得很。我們不如下去走走吧!”
“下去走……”楊家表妹看著肮臟的街道,有些畏懼。
“不礙事。阿月擅長伺候人,最能把人照顧好了。你說是不是啊,阿月?”連暄說著,故意看向連城月。
幾人隱秘地哄笑起來。連暄永遠不會忘記提醒連城月曾為“家仆”的事實。
可連城月依舊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他不長篇大論,對連暄的“提醒”隻是四兩拔千斤地略過,隨後幫助楊家表妹下車,反而襯托出他的落落大方。
連暄反而倍感沒勁,隻有心中的火越燒越旺。
虛空中,有沙啞的聲音笑道:“看來你對楊家的寶物是十拿九穩了啊。隻是這連暄糾纏著你不放,實在讓人煩躁。不過看著你倒黴,我倒是挺開心的!”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間隙裡,連城月攥緊了拳頭。他瞥了連暄一眼,唇角色厲。
“無事。”藍衣少年溫聲細語地笑道,“他很快就會死在這裡。”
“這麼有把握?”
另一邊,餛飩攤上,寧明昧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