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極宗的弟子。”
“寧長老知道那時候,清極宗有哪些弟子長老正在望月鎮遊曆嗎?”
徐昌澤這話是明知故問。隻看他諱莫如深的眼神,寧明昧就知道,他已經確定了望月鎮來人的身份。
隻是明知故問罷了。
既然徐昌澤不肯明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寧明昧於是悠然道:“不太清楚。清極宗弟子眾多,他們的出遊事務級彆,還夠不上讓我來管。”
又不是寄宿製中學,出個門還要班主任開出門條。
“是這樣嗎?”徐昌澤得寸進尺,“這事兒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桂若雪到底是明華穀的叛徒,將他捉回明華穀,是我們暗花的義務。因此,我們亟需他行蹤的相關線索。正好寧長老在這裡,寧長老方便幫我們行個方便,去替我們打聽一下麼?清極宗是天下第一宗,徐某在此感謝寧長老高義。”
此人自說自話地便把事情定下來了,不愧是久經酒場的中年男人。此刻要是拒絕,還真是讓他扣上一頂“不義”的大帽子了。
可寧明昧道:“徐長老,你這話可不妥了吧——你確定這些人,是清極宗本部的人嗎?”
徐昌澤道:“什麼?”
“確定是清極宗,而不是清極宗金陵學院嗎?”
“確定是清極宗,而不是清極宗珠海分校嗎?”
“本尊隻管理本部的事,你如何確定他們是清極宗本部的人,而不是醫學院、美院、MBA的人?”
“如何確定他們不是交換生?交換生不歸我們部門管。”
“徐長老,你在要求幫助之前,要先把職權歸屬確定好啊。你這樣不明確……唉,不是我不想幫你,這事兒很難辦啊。”
“你回去寫個報告吧,然後你呢,先找功善堂的人幫你看過一遍,打個要申請表的申請,幾個工作日之後,拿到申請表後呢,你先去找功善堂堂主蓋章,找沈立萬蓋章,找我蓋章,找尹希聲蓋章,找方無隅蓋章,再找齊免成蓋章。等章蓋齊了呢,你再約個會,大家一起討論一下,這事兒能不能做,這事兒有沒有可能,是和咱們清極宗的弟子有關係的。”
不要管為什麼章齊了之後還要開會啦。
而且這個表也是沒有範例、不允許塗改的,有什麼問題,得回去重新打個要申請表的申請,再重新蓋一趟。
“確定了之後呢,你再回去拿個方案出來。然後再找功善堂要個申請表,再找人蓋章……之後咱們再開個會,看這個方案行不行,不行的話,再回去改幾次。”
“之後呢,咱們再開個會,挑一挑負責執行計劃去打聽人的弟子人選。清極宗的弟子們的積極性都很高,這種曆練的好機會,大家都想要。所以,咱們得公平公正地海選一下,每個峰門都報幾個名額上來,做個公開公正的評選。”
“然後呢,在開始之前,再開個動員會……”
“不是我不想幫你啊。咱們都是姐妹院校,姐妹有事,想辦,當然要幫!隻是凡
事都要講個流程規章,無論親疏遠近,這是原則性問題。清極宗是天下第一宗門,要是不講原則,還怎麼給天下宗門做表率?尤其,咱們這是跨院校的合作,意義重大,更要把事情做好。”
寧明昧一番話說出了吃了幾十個院係行政層的威力,深深展現了寧明昧浸淫高校多年、申項目乃至要一套新教材時習得的經驗。行政流程光華熠熠,寧明昧姿態大義凜然,閃得徐昌澤根本睜不開眼,也說不出彆的話來。
總算擺脫了徐昌澤的追問,寧明昧起身向溫思衡那邊去。
臨走前,他看向這邊的賽場。林鶴亭正與楊知禹戰成一處,萬花劍法絢爛奪目,楊知禹不敵、節節敗退。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楊知禹嘶啞道,“你是林鶴亭嗎?”
最高的輕蔑唯有沉默。林鶴亭口中不置一詞,劍意一往無前。
勝負已不必言說。
寧明昧對老五點點頭,示意這邊的事都交給他了——隻是這一眼,他發現,方無隅竟然已經不在他的座位上了。
這是看自己的弟子要落敗,所以剛才就走了嗎?
寧明昧懶得花時間去想方無隅的事。他飛身向溫思衡的比試場,徐昌澤綴在他身後。
隻是剛一到那裡,臉上就撲來鋪天熱浪。
熱!
好熱!
原來這就是紅蕖幡?
比試台內外燃著星星點點的火,一叢一叢,像是妖豔綻放的彼岸花。這也是寧明昧第一次看見段瓔。她穿著清極宗弟子的製服,站在比試台上。
論五官,段瓔本是一名清秀的少女。可令人震悚的是,她的右臉上,竟然有一塊巨大而醒目的赤紅色胎記,像是扭曲的蜘蛛趴在臉上。這猙獰的印記,使得她從小在王府裡不受母父寵愛。後來她被檢測出靈根,進了宗門,也受同門的畏懼和排斥。
不過她與自己的師尊方無隅之間的關係平平,倒不是因為她的外貌,而是因為她的個性——多年被排斥的經曆,早早地教會了段瓔自我保護。她固執、陰沉卻暴烈、性格乖僻。方無隅向來對這樣的弟子沒什麼與她交流的辦法,也沒什麼當溫柔師尊的耐心。
有時候,愛是隻會向獲得愛更多的人那裡傾斜的——而從前得到愛越少的人,以後也越難得到愛。
此刻段瓔手持紅蕖幡。烈烈的火焰照得她的面龐更加可怖。寧明昧過來時,她正看著眼前的少年,冷聲道:“你認輸吧。”
“……”
段瓔說:“你打不過我的,你認輸吧。”
比試台的另一側,趴著極為狼狽的少年。
溫思衡渾身上下都是傷——那火焰一旦沾上,就極難熄滅。溫思衡為了避開那火,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寧明昧看著他正從地上一點點爬起來。他的右手臂豁了一個大口,血從裡面流出來,將那片地染得像是旁邊的火一樣紅。
這樣重的傷,這次比試中,寧明昧還從未在自己弟子的身上見過。
在溫思衡爬起來的
過程中,段瓔沒有出手。或許是因為她知道,隻要她輕輕揮動紅蕖幡,這少年就會再次被她打倒在地。
台上激戰,台下也在激戰。觀戰的縹緲峰和白雲峰的弟子之間已經展開過罵戰。築基期的在吵架,金丹期的站在旁邊。
譬如桂陶然和白不歸。
“大師兄,你彆打了,你打不過她的!”
紅了眼圈的是桂陶然,“這異火就連修士的經脈都會燒掉……你相信我!我比你更清楚這東西是乾什麼用的!”
十五說:“可是三師兄你已經輸了一場了,要是大師兄首戰就輸……”
“總不能讓大師兄死在比試台上吧!”
白不歸站在旁邊。他看著台上的溫思衡,也是難得地滿臉陰沉憂愁。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個普通的、深愛自己師門的弟子一樣。
終於,他想,其實事情不用這麼難的。
“段瓔!加油!”另一邊白雲峰的一個金丹弟子說,“楊師兄都把紅蕖幡給你了,你一定要贏啊!”
“師尊一定會很高興的,你不是最想讓你爹知道,你在清極宗非常優秀嗎?”
“瓔瓔!瓔瓔!”
另一邊,段瓔獲得的是她自進入白雲峰從未獲得的、來自同門們的鼓勵、熱情和“接納”。還有從未有過的、不要“不知好歹”、“忘恩負義”,要拿這幡奪得勝利的責任和壓力。另一邊,則是流著血,右手皮膚寸寸龜裂,還要站起來的溫思衡。
終於,白不歸開口了:“大師兄,你下來吧。”
溫思衡沒說話。
“師兄,你不用這麼拚的。”白不歸不明白自己這話是出於怎樣的觸動,“我其實……還挺強的。”
雖然不一定能拿到第一,但至少,也能拿到前十的排名。
這就像是忘記了自己的臥底任務,因為一些虛無縹緲的“友情”,就暴露自己的實力,為他們比賽一樣。
“所以……你不用再……”
白不歸的眼睛睜了睜。
因為他聽見溫思衡的聲音。氣若遊絲,一個字。
“不。”
然後是隻有溫思衡和聽覺極其靈敏的半妖白不歸才能聽見的話。
“我好不容易才終於成為了清極宗的弟子,好不容易……才擁有了這樣的師尊。”溫思衡喃喃道,“我不要回到……影子裡。”
我不要在失敗孤獨中落敗。
我不要一直活在清極宗的……影子裡。
……
這個笨蛋師兄。白不歸想。
比起像他自己這樣,半人半妖,心懷叵測,就連人都不是的東西。溫思衡不是早就已經是清極宗的弟子了嗎。
而與此同時,白不歸也看向另一邊的段瓔細細的、有些在發抖的手。他非常清楚段瓔的處境。
此刻,被楊知禹不由分說地以“白雲峰大局”的名義,塞了紅蕖幡的段瓔,承載著多少被強行安排的期待,就承載著多少期待破滅後會遭致的怨懟。
就像溫思衡不想回到清極宗的影子裡。
此刻的她……是否也同等地不想回到白雲峰的影子裡呢。
桂陶然還在和十五吵架:“那怎麼辦?”
“我去找師尊!”
細細的小聲音說。
發出聲音的是一起來觀戰的任淼。在戰鬥過半時,老十七就伸手蒙住了任淼的眼睛,可任淼拉開他的手,要向外面跑。
十七抱住她要和她一起走,然後一轉頭,就看見了意想不到的人。
方無隅怎麼過來了?
仇人相見本應分外眼紅。可十七竟然發現,方無隅緊緊地盯著台上,看著的卻不是段瓔,而是溫思衡手臂上的傷口。
他眼神十分陰沉——卻帶著一種從前沒有過的情緒。
……是難堪?
他正這樣想著,懷裡的任淼已經尖叫起來:“師尊!”
師尊來了!
十七向那邊望去。站在那裡的不隻是師尊,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明華穀的徐昌澤。
另一個,則是白衣飄飄的齊掌門。
齊掌門一來,徐昌澤站在他身邊,也不好說話。寧明昧對十七點點頭,就看向溫思衡那邊。
然後他心中難得一緊。
這右手,這程度,看起來是不能用了。
在這場比賽裡。
他嘴上和齊免成道:“師兄怎麼過來了。”
“我的弟子同我說,明武峰比試場上發生了一點事。我早就叫我的弟子盯著你弟子的幾場比賽,若是有意外發生,我可以隨時過來阻止。”齊免成道,“結果果然……”
他看向手臂鮮血淋漓的溫思衡,搖搖頭:“方無隅啊……”
這句方無隅,聽起來不像是“齊免成”在說方無隅。
而像是一個曾經或許目睹、或經曆過與方無隅相關的類似事件的人,在多年之後,無愛亦無恨的隨意感慨。
寧明昧道:“師兄,你這方師弟乾事,可真不厚道。”
“我帶了兩個醫修過來。”齊免成說,“目前看來情況是可控的。若是溫思衡想下來,他隨時都能受到治療。”
寧明昧道:“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關心宗門內的弟子呢。”
齊免成說:“師弟今天這話,是有點傷我的心了——不過師弟現在大概不太想和我說話,我們繼續看吧。”
兩人看著溫思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段瓔手握紅蕖幡,看著他。這幡應當是今日楊知禹“出奇製勝”臨時給她的,她修為較低,沒有操控這幡的經驗,因此,她看著有些吃力。
她說:“站好了嗎。”
溫思衡點頭。他繼續握劍,擺出格擋姿勢,然後……
啪嗒。
劍掉了。
段瓔說:“看起來你的右手已經使不上力了。溫思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