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又是熟悉的熱。
可這一次的感覺,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猛烈。如果說之前的是涓涓細流,此刻的便是百川入海。
海嘯一波又一波,將岸邊礁石與岸上眺望的遊人一起卷落。
……寧明昧意識稍微恢複時, 看見自己指邊的某個乾坤袋。乾坤袋大開, 裡面卻是空無一物。
連城月的血喝完了!
而他此刻, 正靠在山洞深處的石壁上,喉結滾動, 閉著眼喘氣。齊免成還在外面走:“師弟?”
“師弟?”
山洞裡很安靜,除卻滴水的聲音,就是齊免成聲音的回音。
可那聲音實在不像是呼喚人的聲音。
而是極輕、極幽, 在山洞裡被放大了回響, 像是無數隻手指細小的手,攀爬陡峭的石壁, 撥開垂在石縫兩側的柳藤, 從四面八方鑽入, 伸出蛇一般柔軟的手臂。
直到掐住那被視作獵物的、高昂卻又過於纖細的潮.濕脖頸為止。
寧明昧:“係統。”
“……”
寧明昧:“係統。”
“檢測到特殊場景, 已自動為您開啟隱私屏蔽模式。”回應他的, 是機械的電子音。
寧明昧:“……”
狗屎。哪來的分級製度。
寧明昧依舊閉著眼睛。這時,他覺得有點怪異,因為方才的腳步聲與呼喚他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耳畔傳來的,隻有洞穴幽幽的、帶著回聲的滴水聲。
直到他睜開一點眼。在頭頂上,看見正在洞口注視他的白皙人臉。
“師弟原來在這裡啊。”他說。
寧明昧不能動彈。隻要動彈,便會發出聲音。他看著那人從洞口一躍而下,到達他的身邊:“師弟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往回跑,可是身體又不適?”
依舊是溫和關懷的語氣。
“師弟如今的樣子, 倒是和從瑤川城回來時一樣。是舊疾麼?”
寧明昧隔著沾染霧氣的眼鏡看他。沒人能透過鏡片看見他的眼神, 隻能借由他此刻微張的嘴唇, 蜷曲的、關節處發粉的手指來揣測,他此刻應當是狼狽,且緊張不堪。
像是向來高高在上的人,終於露出了一點脆弱情態似的。
直到來者將手指放在對方的脈搏上時,他才得到了寧明昧的一點反應。寧明昧手腕很明顯地掙紮了一下,是要躲開他。
“師弟,我可以為你探查病因,輸入真氣。如今,你周身真氣一片混亂。你既然是我師弟,無論原因是什麼,真氣逆行又或走火入魔,我都不會向外說出去。無論發生什麼,我是你師兄,我都會向著你的。”
說完,他又伸手。
手指再次被彈開。
這次掙紮的不是寧明昧的手腕,而是寧明昧的真氣。
“是麼,你不喜歡這樣啊。”那人低低地說。
“……”
寧明昧依舊將神色藏在眼鏡後,一句話也沒有說。
隻是他扣入手心的指甲越來越深了,手背青筋用力,是在極力忍耐。雙腿卻蜷曲在被汗水沾濕的中衣內,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靜。
眼鏡的另一端,齊免成看著他。
若是有人在此處,定會震驚於光風霽月的齊掌門竟也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他的臉色依舊是含笑的,如他過去一般,溫文可親。可他此刻的眼眸卻極為深黑。
是從未有過的執著探尋,是被再度拒絕的不悅,也是極度的興趣、考究欲和征服欲。
還有一種似人而非人的陰鬱的理性,與決定采取新措施的切換。
可在所有的不悅和陰鬱背後,是一種極為特彆的眼神。美人身體活色生香,可他始終注目的,卻是寧明昧的“反應”。
是反應,不是香氣,不是肉.體,而是一種從種種反應背後仿佛能窺見的、比肉.體更深刻,比骨骼更內部的,靈魂中的東西。
這次,他直接握住了寧明昧的手腕。
幾個月過去,寧明昧的手腕比過去還細——那不是一種纖弱的細法,而是骨節分明,同時讓人感到強硬,和被捏碎時必能聽見骨骼脆響的伶仃脆直。
手指握著滑膩的皮膚,粉白如春日桃花,可它想要掐住的,卻是肌膚之下硬得會讓人被硌得發疼的骨骼。
“齊免成。”
他終於聽見了寧明昧喑啞的聲音。
“師弟,放鬆呼吸,像這樣,隨著我的節奏,一呼,一吸。”齊免成用他的手去撫.摸他的腹部,“一呼,一吸,如我的呼吸頻率。將注意力,放在你的肌肉上。一呼,一吸。”
“……”
隔著衣料,那雙手確實摸到了說話者的腹肌。
和齊免成溫雅端正的面容不同,那身衣料下確實藏著一片很勁道的腹肌。它給人的感覺,與齊免成的表象極為相反。
那是一種很有攻擊性的感覺。
可齊免成說:“師弟,我在用我的腹肌發力。你應該能感受到,它們隨著呼吸的變化與觸感。”
“……”
齊免成溫柔地說:“有沒有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輕鬆了一點?”
“……哼。”
那手臂的主人沒有掙紮了。而是低著頭,發出了“哼”的一聲。
“師弟,彆怕。”那人低低地說,“有師兄在這裡呢。很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告訴師兄,發生了什麼好不好?”
這話不像是關懷,倒像是引.誘。
一步一步,引誘他邁入自己的溫柔節奏,踏入蜘蛛的關懷陷阱。先欠一個情,再承一個情,然後,便是如他所願的關係良好的師兄弟。
而且,絕口不提寧明昧此刻的發作,是因為他本身的爐鼎體質。
也絕口不提,寧明昧是因為他的需要,才被無為真人帶回清極宗來的。
在過去的數百年間,他與寧明昧做了數百年師兄弟,卻對此絕口不提。甚至與齊免成同心同德如方無隅,也以為他對此一無所知。
從前,他端坐釣魚台,對他一根手指也不動,端得是正直守禮的好師兄面目。於是所有人也是這麼想的。
認定他不知道真相的人,認為他是一無所知且正直。認定他知道真相的人,認定他是溫柔卻更正直。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來來去去都是齊掌門光風霽月,無人認為他還會有彆的心思。
直到這一刻。
從來高高在上,沒有對過去的爐鼎表達出一點興趣的齊免成,在山洞裡面對如今的寧明昧,終於表露出了他毫不掩飾的興趣。
——就像對曾經的食物提不起興趣的蜘蛛終於看見了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更巧的是,他發現蝴蝶本來就可以屬於自己。於是一點一點,耐心地開始編織網羅,擺出各種姿勢,測試網羅的深度。
而它自己,要坐在網羅上,注視蝴蝶自己主動被纏入其間的美麗姿態似的。
“……”
“還是不想說?不要緊。要師兄給你輸入一些真氣麼?齊家的功法特殊,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對方說。
蜘蛛趁著飛蟲虛弱,注視飛蟲,要將它拆吃入腹。
果然。
“師兄……”
蜘蛛靠近對方,以聽清楚對方的耳語。
可下一秒,他被驟然出手的對方按倒在地上!
齊免成沒有掙紮,而是很順服地躺了下去。
他仰著頭,看著騎在自己身上的寧明昧。
依舊是骨節突出,剛極易折的模樣,蒙著水霧的眼鏡也依舊讓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可對方此刻單手按在自己的頸骨與鎖.骨交接處,準確無誤地鎖住他的一切呼吸。
於是,也鎖住了一切讓他開口的機會。
寧明昧按著他,在他的身上四嗅,像是在尋找自己奪取真氣的方法。齊免成看著他,隻是歪了歪頭。
“師弟?”
他話音剛落,寧明昧像是極度暴躁了似的。他低下頭,似是在對方的身上找地方,接著,忽然狠狠咬開齊免成的手臂!
在那裡,曾有一塊被魔君割開的傷口,如今已經結痂。
可這次,傷口再度被咬開,寧明昧埋頭在他的手臂上,使得對方的血液充滿他的口腔。
整個過程中,他沒有鬆開按在齊免成喉管上的手指——哪怕隻有一下。被按住喉管,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極難受的。
可齊免成隻是看著他,就像喉嚨上和手臂上的疼痛,都不來自於他的身體一樣。
終於,寧明昧抬起頭來。
他戴著眼鏡,唇角還沾著方才的血跡。接著,他像是有點嫌棄一樣,把嘴放在齊免成的衣服上擦了擦。
“師弟。”齊免成說。
寧明昧理也不理他,他側了側頭,露出一點“有點惡心”的表情。
——這像是他對齊免成的血液味道的最終評價。
“師弟,你的肩膀又流血了。”齊免成依舊仰躺著說,“是你剛才為了維持清醒,自己切開的嗎?”
依舊沒有回應。
寧明昧吸完血,就趴到旁邊的石壁上,閉著眼睡著了。在齊免成血液的幫助下,他的呼吸漸漸恢複了平靜,蜷曲的手指放鬆,隻有嘴唇依舊還透著滿足的嫣紅。
齊免成就這樣躺在地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他雙眼看向洞穴頂部,臉上依舊維持著方才勸說寧明昧時,那溫和沉穩的笑意。
終於,他抬起手來,看了一眼自己那再度裂開的傷口。
這次,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上面的血跡。
“也沒有那麼惡心嘛。”他自言自語道。
……
第二天,寧明昧再度醒來,並覺得自己神清氣爽。
他抱著手臂走出山洞,看見齊免成又在給月桂樹挖土。見他出來了,齊免成道:“師弟醒了?”
寧明昧:“嗯。”
齊免成笑得溫和:“很好,我們很快就出發。”
寧明昧看著齊免成把月桂樹又挖出來,站在旁邊不置可否。
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昨日發生的事。
隻有一個東西很不識相,那就是係統。
係統:“你們昨天都做了什麼啊?不和我報備一下?”
寧明昧:“不知道。”
係統:??
“沒睡過,身上不疼,這就夠了。”寧明昧擦了擦眼鏡,“停止內耗。反正這裡隻有我和齊免成。這個偽君子比我更要面子,絕不會把洞裡發生的讓人難堪的事情說出去的。”
係統:……
一個舉止詭異的齊掌門,一個狼心似鐵的寧明昧,這趟旅程,可真是神奇啊。
寧明昧一抬頭,就看見齊免成在看他。
“師兄,怎麼了?”寧明昧衝他挑眉。
雖然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但想必是發生了什麼的。既然齊免成看起來像是要繼續假裝狗屁不通溫文爾雅生成器,那麼他就配合他的演出。
那就在外人面前做一對兄友弟恭的師兄弟。總歸齊免成是清極宗掌門,少不了他的好處。
“我們出發吧,師弟。”齊免成說。
齊掌門又帶著樹和寧明昧一起出發了,這次他沒有扛樹,而是讓樹懸浮在他們身後跟隨。走過一段路,寧明昧跟在他身後,問他:“我們如今是在哪裡?”
齊掌門說:“流月湖南部。”
這一打一飛,從東邊飛到南部來了啊。
不過說到南部,連城月待著的暗黑慈幼莊是不是在南部來著。
寧明昧問出了一個問題:“師兄,你認識路嗎。”
齊免成:“師弟,我不知道,先往北走吧。”
寧明昧:…………
所以又是瞎走,是嗎。
“不過我們可以先找前面的那兩位飲冰閣弟子,問問路。”或許是感覺到了寧明昧的無語,齊掌門向前一指。
寧明昧向前一看,兩個修士弟子正在前面的山坡上,手持兩張符,邊走邊看。
清極宗的代表是仙鶴紋,煙雲樓的代表是流雲紋,明華穀用楓葉紋,飲冰閣弟子的衣袍上,繡著的則是海浪。
這兩名身著藍色海浪紋道袍的男弟子,看來就是飲冰閣的人了。
飲冰閣之人多為符修。這兩個弟子也不例外。飲冰閣崇尚符生萬物,於是此刻,這兩名弟子手持符紙,看來也在依靠它們導航。
兩人靠近兩名弟子時,才發現他們兩人竟然在吵架。
“說是去那個慈幼莊。怎麼越走,越往林子裡去了?”
“兄弟,是不是這個符出問題了……我靠,果然出問題了!”
“我看看,是哪個地方畫錯了?嗯……這幾筆沒什麼用啊,我先刪了。”
“誒誒誒,你彆……”
“……”
“你看吧!!指路符又沒辦法運轉了!我早說過,能跑你管它多幾筆少幾筆乾嘛?!”
“不應該啊。改這幾筆影響不了符的運轉啊。是不是環境出了問題。你站回剛才那裡試試。”
“環境環境,隻要符一出問題,你就說是環境設置問題。”
“要不這樣,你們重啟一下這個符試試?”
一個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