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袍一揮,寧明昧帶著眾弟子於眾目睽睽之下,退出破廟。
寧明昧:“首先,我提出一個假設。使這座神像判斷條件滴水的,是一段桂若雪植入於神像體內的自動化程序。當我們的人靠近它時,它會停止滴水。這是一個最外層的while條件。”
do滴水while(!寧明昧及其弟子靠近);
也就是說,隻要寧明昧離開,神像就會恢複滴水。
桂若雪原本的目的,是以神像的滴水誘發鎮民的貪欲。相應的,他們也會仇視為神像引來“晦氣”、為神像所厭惡的寧明昧眾人。
清極宗到底是名門正派,交惡百姓,甚至導致無故濫殺,傳出去到底不好聽。
如果他離開後,神像繼續滴水,就將坐實寧明昧那句話。
所謂神像,在寧明昧面前,也不過是個會感到畏懼的區區小神罷了。
係統心下歎服:“可如果,你離開後,神像也沒有繼續滴水呢?”
若是桂若雪藏在人群中手動調整神像流水,識破了寧明昧的意圖,該怎麼辦?
寧明昧:“那又如何?既然這樣,神像滴不滴水就和我們沒關係了——神跡,也是有保質期的嘛。”
語畢之際,他們已走到了廟門之外。寧明昧隔著亂石鋪設的道路,看向神廟中的神像。
神像是沒有生命的、遍布灰塵的木雕。
可他與那無生命的物品對視,如對峙鬥法。
“現在,你們可以開始祈求了。”他說。
小男孩站在最後,呆呆地盯著前面的仙人。
他分明該是被驅逐的人,分明是在這廟裡不占有“神像”資源的人。可他開口命令那些人繼續時,就像他這個後來的闖入者、才是這裡的主導者。
終於,燒瓶的鵝頸中又出現了一絲晶瑩。在女人欣喜若狂的注視中,它滴了下來,落入女人掌心。
眾人又驚又疑又喜。此刻,本該是所有人一擁而上,集體向神像祈禱的時刻。
可他們竟然無一人敢上前,隻是躊躇地看著寧明昧。仿佛他的允許,才是他們可以前進的理由。
係統:“……你破局了。”
它看著寧明昧,心中竟湧出一絲難言的恐懼。
不是敬佩,而是從來沒有過的恐懼。
踏入破廟,不過幾分鐘,就想出了這樣的手法。假以時日,這人還會做什麼?
寧明昧道:“還不夠。”
係統:“還不夠?”
寧明昧留下一句話:“完整地破掉對手的布局,是對執棋手的尊重。”
他對一個胃痛的女孩說:“十七,你抱她到屋頂,又接她下來,讓她這樣進入神廟,向神像祈求。”
他的聲音有讓人信服的威力。
那女孩照做了,神像落下一滴水。
內傷能治。
寧明昧對鬱鬱寡歡、隻是來圍觀的少年說:“你爬進去,向神像祈求。”
少年一愣:“可我沒受傷啊?”
寧明昧見他衣著襤褸,道:“告訴它,你衣著襤褸,從小顛沛流離,受儘屈辱,諸如此類。現在,你已經罹患心理疾病,已然抑鬱。”
簡而言之,就是賣慘。
少年莫名其妙,可他還是照做了。
神像落下一滴水。
神像居然滴水了!
水滴落入唇間。少年黯淡的臉色,被點亮了不少。他顫抖著嘴唇說:“這水,這水真的有神力!”
此等情狀,引來人群中傳來“哄”的竊竊私語。
沒有傷,沒有病,這也可以?
賣慘也可以?
有人道:“我可比他慘多了。就他這樣,也能獲得水滴。換我上去說我的故事,”
誰不能賣慘?賣,都可以賣。
這是這場局裡操控人心本色、摧毀秩序的第一步。
但還不夠。
不夠。
寧明昧對人聲的浪潮置若罔聞。他看向了一個人。
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人。
方才沒病沒災也厚顏祈求,被趕出來的王二流子。
“你,從側門進去,向神像祈求。”
王二流子也在羨豔那少年。
可他家境殷實,沒病沒災,想賣慘也得不到水滴。他聞言一愣:“可我……可我沒病啊?”
也不慘。
寧明昧道:“告訴祂,你小腿受傷了。”
大神在後,且還有好幾個佩劍的弟子,王二流子不敢不從。他膽戰心驚地來到神像前,向它發出虛假的謊言。
正在他恐懼天譴時,有人驚道:“水滴!水滴出現了!”
王二流子一愣,水滴已經順著鵝頸落了下來,掉在地上。
他未曾預料會有水滴誕生,一時竟然沒有接住。
男人立時趴下,興奮地在地上舔舐水漬。這本該是非常惹人發笑的、狼狽又滑稽的場景。
可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隻是狂熱地看著神像——就像一群已經失去理性的野獸。
若不是寧明昧在這裡,神像之下的方寸之地,已經會被湧上的所有人淹沒。
“區區神像,也不過是個連謊言也無法識彆的泥胎木偶罷了。”寧明昧淡淡道,“這就是你們所拜的神?”
這是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話。
可它起到的效果,卻很少。
少部分人聞言,打了退堂鼓——連謊言都無法識彆的神明,算什麼神明?
就連它滴下的水,也像是冒著絲絲邪性。
可更多人眼中的狂熱沒有消減,而是變得更加貪婪瘋狂。
如果假稱有病就能得到神水,如果用半真半假的虛言賣慘,也能得到神水。
在存在謊言的秩序下,又有誰會維持秩序呢?
“可那水或許是邪水啊!”有人拚命拉身邊的人。
“那水落下,也不一定非得由祈求的那人來喝吧?”那人道。
人群中一靜。
那一刻,人群靜得可怕。
甚至——即使——不由他們來喝,他們將神水收集起來,賣給外鄉人,待價而沽,豈不是更加兩全其美?
寧明昧冷淡看著他們,並不意外。
當凡人意識到自己能夠愚弄神時,神就不再是神了。
它會成為爭名奪利的工具,可供再分配的資源。
又或者,成為某些有心之人用來打倒其他人的把柄。
從古至今,人人如是。
人群人心浮動,隻是礙於寧明昧還在這裡,人人都低著頭,不敢動一下。
“這孩子是誰?”有人說。
破廟裡如死一般的寂靜。
很細微。
後面那句話,聽起來像是和神明開玩笑。
可那一刻,就像有什麼石頭落地了一般。
寧明昧站在那裡,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能使得那些鎮民們團團轉,撥動他們的情感,將事態掌控於股掌之間。
聲音乖得像是快哭了,任是誰都不會知道,他剛剛埋下了一個秘密。
寧明昧用指尖火點燃那炷香。
寧明昧道:“回高府。”
寧明昧確定他能做到這一點。
小男孩問:“仙尊,此刻神廟裡的人。他們會瘋了一般地開始爭搶神水,還是大徹大悟,向後退去。”
寧明昧本身,就是能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力的、“有能”的代名詞!
幾人一路向回走,走到一半,葉靈突然“啊”了一聲。
“弟子腰帶裡突然多出一個東西。”她說。
“給予看上的對手應有的尊重,或妥協?施計被識破,他決定坐下來和本尊談談條件了。”寧明昧道。
他吐出一句話,字正腔圓:“Ihaveaheadache.Couldyoupleasegivemeadrop?Thankyou.”
寧明昧道:“原本就在預料之中。”
弟子們為他讓開。小男孩一步一步,走向破敗神像。
有識的非凡者,所能掌握的權力。
“輪到你了。”他說。
“Ihaveaheadache.Couldyoupleasegivemeadrop?Thankyou.”
寧明昧隻答:“兩種皆有可能。”
“你也可以上去,替我問它一個問題——願意給我來杯橙汁嗎?”
權力。小男孩忽然,意識到了這個曾經陌生的詞。
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而後鬆開。
不知何時向他們飛來,最終夾在葉靈腰間的。葉靈身為築基修士,沒有察覺化神期修士的這點小把戲,也算正常。
正在注視他背影的小男孩,猝不及防地和他對上眼,眼眸中的狂熱還未散去。
他站在神座之下,纖弱的、來自異世的仙人與高高在上的神像對視。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樣偉大的場景。這樣合理的,有知者擁有權力的場景。
“哢噠。”
可這回他沒有帶任何弟子——隻有他自己。
桂若雪,又打算做什麼?
寧明昧要做什麼呢?這樣的場合,接下來又會演變成什麼樣呢?
聲音來自那布滿灰塵的神像的身體。
還有更久以前的。她祈求高少爺不要再對她動手,祈求她可以離開高家。
即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手指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森森地疼。她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向神像,如從前那般瑟縮。
他將它插在面前的草灰前,轉身離開。
女孩跟著他,小男孩跟著他。他的弟子們也跟著他。
寧明昧就在此時,複又踏入破廟。
是這幾名仙長說的“不再追究”。
如今神廟中人山人海,桂若雪如何確保那些人不會來打擾談話?
紙條上字跡纖秀,且有一股淡淡藥香。一看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最終,她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像。那她曾向其不確定的力量祈求、以改變自己人生的神像。
凝視片刻後,他從身旁某個鎮民的手裡,抽出他未燃的香來。
而連城月的狂熱,是對著他的。
“神像為善之心不純,不過既然來了,也為你上一炷香。彆過了,泥胎木偶。”
千紙鶴由她手中飛出,落在寧明昧的掌心,並緩緩展開成一條,隻有寧明昧能看見其中文字的紙條。
小水一怔。她說:“仙尊……我需要做什麼?”
玉瓶空空蕩蕩。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高峰。
他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
但連城月是本文欽點的天才。
小男孩滿腹狐疑地退下,至寧明昧被身旁。他低頭道:“對不起,仙尊,我沒做到……”
太過耀眼,太過向往,心動神馳。
小水看著那神像,神色恍惚。
而他,居然有幸能夠參與此間。
要模仿一種陌生的語言,是很難的。
寧明昧道:“本座讓你給我做一件事。你敢麼?”
十一說:“師尊,現在去哪裡?”
葉靈從腰間撥出一樣東西。那竟然是一隻千紙鶴。
不過紙條上寫“今夜醜時”。
說完這句話,他轉向身邊的女孩小水。
寧明昧轉身。
無法揣測,陰暗與理性並存,這就是人性。
若不是小男孩與神像最近,又天生有著超常的聽力,他絕不可能聽到。
“你有兩個選擇。”寧明昧說,“你可以上去,求它賜予你神水,治好手指上的傷。”
“願意給我來杯橙汁嗎?”
他粗布麻衣,尚且幼小。出現在他眼前的破廟,卻也與幾天前的破廟沒有任何不同。
“有救無類,是為神性。若是真心為善,何需大張旗鼓的祈求?可歎這個木偶枉擔神名,被謊言迷惑,偏愛誇張的苦難,引人競爭,誘人貪欲,沽名釣譽,目的不純。”
可站得最近、聽力超人的小男孩,卻聽見了一絲奇怪的聲音。
恍惚間,她想起幾日前。她跪在神像下,祈求祂使得自己的秘密不要曝光,祈求祂給予自己生活的新方向。
紙條閱後即焚。十一看著火光,問寧明昧:“師尊,這紙條是?”
站在神像下,凝視高高在上的神像。他平靜地,吐出寧明昧教給他的那句話。
寧明昧說:“你不屬於我們。你從正門走進去,對著神像,說這句話。”
而是因為激動。
可他此刻,卻像是踏上聖途。
這計謀,不可謂不陰詭。
那些鎮民的狂熱,是對於神像的。
她以渺小之身,同它說了唯一一句話。
離開破廟十尺有餘,已經看不見廟中人。
而最終讓她離開高家的,是一把刀。
她站在神像前,所有狂熱的鎮民也安靜了下來。他們驚愕地看著這個高家養女,和她口中吐出的、恍若大不敬一般的話。
他興奮得渾身都在顫抖。
“今夜醜時,神廟一敘。”
鵝頸裡沒有水滴彙聚。寧明昧遠遠看著它,輕輕皺眉。
小男孩的聲音都有點抖:“仙尊請說。”
利用人性,製造混亂的連環套,製造暴/亂,製造由此而來的貪婪與爭鬥,再試圖將他們牽扯其中,這就是桂若雪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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