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蘇葉分開後, 展昭直奔山下,繞著山腳轉了一圈,沒發現有人家, 鬆了口氣。
然後往水源的方向而去, 這裡地處江南,水係發達,除了有貫通南北的大河道, 還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和湖泊。
隨著大雨傾盆,這些河流都有滿灌的趨勢,索性目前的水位還不是太糟糕。
用輕功跑出一二十裡, 展昭遇到了一個村子, 正位於一條河的東面。
這是一個河水衝刷出來的低窪地, 東面地勢平坦, 種滿了水稻, 往上一點就是村裡人搭建的屋子,其中土胚房占了大多數, 雖然結實耐用, 地勢都卻不夠高。
河床的水位已經漫上來了, 如果持續下一整夜,必定會淹掉那些莊稼, 然後是農人的房子。
在村東頭,一個老人撐著傘,看著河流漲勢,面上儘是擔憂。
展昭上前詢問,“老丈,要是這河水漫上來,你們可有地方躲雨?”
“人倒是無妨, ”老丈點點頭,指著身後那座大山道,“上面有個很大的山洞,村裡人可以在裡面躲雨,就是這莊稼,哎。”
深深的歎息聲,讓展昭的心情不由變得沉重,可該做的還是要做,他打起精神,“那周圍可還有村子,我去看看。”
老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公子爺仗義,不過您不必忙活了,都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人,又怎會不知該怎麼應對洪災,大家夥早有經驗,況且之前衙門的小吏也來過了,讓我們做好撤離的準備,就是舍不得這莊稼地,剛種下的苗兒。”
“那老丈,禾苗要是衝垮了,還能補種不?”展昭詢問道,同時暗暗記下這老丈的話。
想來本地的縣令是個能為的,才能在天降大雨的第一時間門,就派出小吏通知大家早做準備。
“能是能,就是恐收割的時間門晚,耽擱第二季的收成。”這就是連鎖反應,春苗晚了,就不能在夏天順利收割,拖到後面來不及耕地種第二茬,即便種下去了,也會趕上天冷後才收割稻子,結果就是大量減產。
農民靠天吃飯,對時節的把握非常重要,耽擱幾天就相當於耽擱一年,怪不得老者這麼憂心忡忡。
這事展昭也沒辦法的,無奈歎息一聲。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個男子的呼叫聲,“不好了,村長,楚河倒灌,縣城被淹了,縣裡派人來通知,讓我們組織人手去幫忙。”
“什麼?”老者吃驚,“快快快,通知村裡的壯勞力去幫忙,還有,讓其他人帶著家什先躲山上去。”
這可真是……禍不單行啊!
楚河是他們華亭縣連通灌江的人工修建的河渠,一般都是楚河的水往灌江流,彙聚後奔流到海。
灌江是整個府最大的河流,寬闊而河床深,能容納的水流極其龐大。
現在連灌江都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水量,開始倒流,一定是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要麼海水漲潮厲害,把灌江的水堵了回來,要麼就是灌江入海口被堵了,導致水流不進大海。
可怎麼可能呢,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要不然縣令不會隻提醒一聲,而是直接讓縣裡的人撤離到山上。
老者跺跺腳,立刻轉身往村子裡跑,去組織人手。
鄉裡鄉親的,彆人有難,他們不能袖手旁觀,不然等到他們需要的時候,彆人也不會幫忙。
展昭聽聞,也顧不得得彆的,立刻往縣城的方向去。
這村離縣城並不遠,用上輕功不過一炷香時間門,就趕到了城門口。
此時城門口已經被淹了,大家背著行李,抱著孩子,涉水排隊往外走。
有些家裡有牛車騾車的人,車上放著東西,老人和小孩,艱難地往外挪。
索性華亭縣的縣令確實手段了得,且在本縣威望極高。
他本人站在低矮的木製城牆上,指揮著衙役維護秩序,讓眾人有序排隊,不得隨意擁擠和插隊。
這有效減少了推擠和踩踏帶來的危害,讓眾人逃離縣城的速度加快,另外還空出一條路來,專門讓船隻通過。
之前說了,華亭縣是建立在水上的縣城,因此才會在灌江剛開始倒灌,就呈現被淹的趨勢。
但這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很多人家都有船,無論是拉貨的,還是打魚的,亦或者隻是用來出行的,總之,船的數量不少,善於撐船的人更多。
這些船主在一開始的驚慌之後,漸漸被組織起來,進縣城救人。
而這條通道就是專門做此用途的,一條條船隻進去,帶出一個個被你困的人。
展昭看到這一幕,暗暗稱讚,然後以腳點水面,跳到城牆之上,抱拳行禮,“見過縣令,在下開封府四品帶刀侍衛展昭,遊曆到此恰好遇到了此事,不知有何能幫上忙的,還請縣令不吝吩咐。”
縣令是一位年過四十的中年人,面上蓄須,五官端正,一看就是嚴肅板正之人。
他聽到展昭的介紹,眉目一凜,“你是來查案的?華亭縣發生了嚴重的刑事案件?”
不怪他這麼想,官面上混的,誰還不是消息靈通之輩,看他能在江南富裕之地,當著一縣縣令,就知道他的關係也很硬。
之所以人到中年還是縣令,不是因為他沒機會升官,而是身為家中庶子,不能和嫡出的三位兄長爭奪資源。
且他那嫡母不是好相與的,對於庶子媳婦頗為苛刻,縣令為了不讓夫人受婆母磋磨,乾脆不升官回京了。
其實在地方上當縣令也挺好的,有錢有閒,礙於他的身份家世,無人敢為難。
因此他在華亭縣當縣令,一當就是十幾年沒有挪窩,這裡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且把縣衙的權利牢牢掌握在手裡。
但他不回京不代表不關注汴梁發生的事,對於包大人的鼎鼎大名,以及他名下公孫先生,展昭等人,絕對了解甚深。
知道展昭離開開封,必定是有重大案件發生。
他倒不覺得展昭來華亭縣查案,是冒犯了自己這個縣令,隻不過在他治下,還出現了這麼嚴重的案件,叫他覺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質疑。
明明就連陳年的老案子,都在他剛上任的時候,一一翻出來審清楚了。
華亭縣的百姓應該知道的,他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好官,隻要冤屈是真的,他這個縣令一定會為民做主,那為何還有人不找他這個縣令,而是千裡迢迢趕往開封報案?
縣令面上的怒氣一閃而逝,展昭瞬間門明白他糾結的點,不由暗自好笑,看這華亭縣縣令一臉嚴肅的樣子,脾氣倒頗有點像小孩子。
就是那種我兢兢業業為百姓著想,結果百姓卻不信任我的委屈感。
展昭忙解釋,“非是如此,展某此來是拜會陷空島四義士的。”
至於還要查雷英的案子,此事就不必告訴縣令了。
聞言,華亭縣令的臉色緩了緩,“那就有勞展大人了,展大人武功好,還請上船幫忙去救人。”
展昭點點頭,立刻跳下城門,落到一空船上。
船隻直接劃向縣城深處,在此期間門,他們遇到一個個被困的人,不需要船夫把船劃過去,展昭直接輕功飛過去,把人帶出來,安置在船上。
他的武功高,無論是被困在屋內,還是房頂,樹上,都能順利把人帶回來。
因為他的動作,這邊聚集的船漸漸多了起來,幫著把人運走。
漸漸地,展昭施救的範圍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遠,慢慢接近偏遠角落一處荒宅。
本以為此處沒人居住,他大聲喚了幾下,就打算離開。
可船隻剛掉頭,就聽到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救命。”
展昭耳朵動了動,豁然轉身,左袖中的袖箭急射出去,叮的一聲釘在了木板上。
眾人順著聲音看過去,僅看到了一把袖箭插在木板上,其餘什麼都沒有,不由滿臉疑惑看向展昭。
展昭微微皺眉,仔細傾聽,可惜雨聲太大,水流聲過響,什麼都聽不到。
但展昭不相信那是錯覺,所以一定是有人在呼救。
想了想,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藥瓶,把一顆顏色詭異,仿若沾染了不乾淨東西的丹藥吞下去。
這是蘇葉煉製的丹藥之一,吃下去後能在半個時辰內看到鬼怪,相當於擁有了一雙陰陽眼。
效果立竿見影,吃下丹藥後,展昭眼中的世界立刻變了一個模樣。
眼前原本是大雨衝刷著一座座房屋,可現在,有那麼一座金碧輝煌的宅子,坐落在這個角落裡,和其他屋宅格格不入。
且彆的地方都是大雨傾盆,隻有這宅子頗為奇特,雨水繞開宅子下,仿佛有一個無形的罩子,罩在宅子外面,為它遮風擋雨。
這宅子的位置,之前是那座荒宅,被雨水浸泡著,可現在,水也被擋在了外面,宅門前甚至還有一塊乾淨的空地。
展昭想了想,對其他人道,“你們先離遠一點,這地方有古怪,我去查探一二。”
說完他直接跳到了宅門前的空地上,看在其他人眼裡,就是展大人瘋了,突然往最深的地方跳。
不過想到展大人武功高強,應該不會有事,估計是看到了下面有人需要救治吧。
雖然他們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躲在那個明顯地勢低窪的地方,但也老老實實的聽吩咐,把船撐著往外行了一點點。
展昭觀察了一下這門,金碧輝煌的,比公侯府邸的大門也不逞多讓。
想到蘇葉說的話,那些鬼怪也喜歡享受,會儘可能地讓居住的地方變得舒適,不由更確定了幾分心中的猜想。
他上前,按照規矩敲了敲門,“請問有人嗎?在下展昭,特來拜會此間門主人。”
雖然他有破門之法,但不管是對人,還是對鬼怪,總要先禮後兵才對。
一上來就喊打喊殺,是錦毛鼠的作風,不是南俠的行事風格。
裡面的東西沒想到,竟然有人敲動了它設下的結界,這說明來人至少是能看見它的術法的。
這讓它遲疑了一瞬,悄悄探出頭去,觀察來人情況。
展昭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正正經經的大門竟然扭動起來,門上的兩個把手在四處遊走,就仿佛一雙眼睛在上下左右打量著他。
他雙手抱拳,“在下開封府展昭,還請主人家行個方便。”
那門仿佛被嚇了一跳,門把手迅速歸位,仿佛剛剛的不正經是他的錯覺一般。
展昭沒動,隻是盯著那門把手微笑。
半響,門把手試探地往左移動了一下,展昭的目光隨之跟過去。
門把手又往右移動了一下,展昭也看過去。
頓了頓,空間門裡響起一個蒼老,言語卻頗為幼稚的念叨聲,“你看得到我?是了,如果看不到,怎麼能敲我呢。可你隻是個人類啊,普通人類,怎麼能看見我?真奇怪,好奇怪,一個普通的,叫展昭的人類能看到我……”
展昭聽了一會兒它的喋喋不休,想要分辨有用的信息,半響,不確定的開口道,“你是這座宅子的……靈或者宅鬼?”
那聲音一頓,突然高興起來,“嗨呀,總算有人相信我是宅靈了,可他們都不相信我,還以為我是鬼呢。我當然不是鬼呀,又不是人變的,怎麼會是鬼呢,我就是宅靈啊......”
喋喋不休,念念叨叨,這宅靈就像是一個不願意聽其他人說話的老人,翻來覆去的說個沒完。
展昭耐心聽著,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插話問道,“那麼宅靈……公子,你說的其他人是?”
“嗨呀,我不是公子,是姑娘啦,你這人耳朵怎麼這麼差勁,難道我的聲音還聽不出來嗎?人家明明是姑娘,怎麼會是公子呢……”
“好吧,宅靈姑娘,你的宅子裡是不是還有其他人類?”展昭道。
“咦,你怎麼知道的?我沒有說呀,難道人類都這麼聰明嗎?”宅靈突然提高聲音,原本就不怎麼好聽的老年音,驟然變得刺耳。
還不等展昭捂住耳朵,宅門豁然大開,然後直直向他衝來。
展昭欲要後退,可惜他的速度不夠快,宅門已然到了他身後,並砰的一聲關上了。
展昭猛然轉身,看到關上的大門,伸手推了推,發現沒有任何效果。
“嘻嘻,彆碰彆碰,癢~”一個嬌俏的女聲突然響起,嚇得展昭立刻放開了手。
他整了整衣袖,一顆早已藏在袖中的丹藥,滑到了手掌心。
隻要這宅靈有異動,他立刻可以扔出去,引雷霆攻擊,因此這丹藥的名字也簡單粗暴,直接叫引雷丹。
不過宅靈隻是把大門關上了,並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
宅靈繼續念念叨叨,聲音一會兒變老人,一會兒變姑娘,一會兒又是小孩兒童稚般的語調,顯得極為怪異,“你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存在,我就不能放你離開。”
展昭微微皺眉,發現這宅靈在變換小孩聲音的時候,用了好幾種,有男孩的女孩的,甚至還有咿咿呀呀說不清話的幼兒音,甚為奇怪。
他福至心靈,突然道,“你是不是把他們都關在了宅子裡,然後用他們的聲音誘騙其他人?”
“你胡說!”宅靈尖叫,生氣道,“我才沒有騙小孩,阿靈不會騙小孩,騙小孩的都是那些大壞蛋!”
伴隨著它的生氣,院子裡的花花草草變得張牙舞爪,似乎下一秒就要衝著展昭來。
就連那花圃中作為擺設的石頭,也晃晃悠悠飄了起來,想要衝過來砸展昭的腦袋。
“阿靈!”突然,一個老婆婆的聲音製止了這一切的動亂。
展昭聽出來了,這就是之前宅靈用的老年音。
他忙順著聲音看過去,是一個瞎眼的老婆婆,拄著拐杖往前走,可她面前不僅有門檻,還有石階。
眼見老婆婆就要被門檻絆倒,展昭忙運起輕功去扶,可下一秒詭異的事發生了,那門檻竟然自動消失,石階也變得平整。
老婆婆面前所有的障礙,都消失了,一片坦途。
婆婆順利來到了展昭面前,“這位公子,剛剛失禮了,阿靈並不是有意對您無禮,它隻是討厭那些人販子,一提起就生氣。其實阿靈是個好孩子,庇護了我這個老婆子和許多無家可回的孤兒。”
“嘿嘿嘿,那個展昭,你聽到了吧,我是好孩子,婆婆說的。”和老婆婆一模一樣的聲音響起,語氣頗為得意。
展昭緩了緩神色,對著半空一禮,“是展某無端揣測,誤會了宅靈姑娘,還請姑娘見諒。”
“誒?你道歉了?”宅靈不敢置信的聲音響起,顯得極為驚訝。
“展某錯了,自然應該道歉。”展昭道。
“你這個展某還挺好的,”宅靈喃喃,聲音不由自主的快活起來,“我喜歡你,你是第一個向我道歉的人類,不,大人。”
展昭能感覺到,這宅靈真小孩心性,且親近人類,手裡的引雷丹悄悄收了起來,對著婆婆抱拳行禮道,“老太,敢問此處是何地,這宅靈?”
老婆婆微笑轉身,引著展昭進入大堂,“展公子,請隨我來。”
大堂很寬敞,明亮大氣,就是家具比較少,隻有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和幾張凳子。
展昭隨婆婆坐下後,不一會兒,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端來一個茶壺,是很簡陋的那種,另外還有兩個杯子,不成套的,一大一小,一白瓷帶黃,上面還有豁口。
另外一個是陶製的,比茶碗大,比飯碗小。
“寒舍簡陋,還請展公子莫要嫌棄。”婆婆道。
展昭立刻擺手表示無妨,他已大致看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整棟宅子原本是廢宅,可卻有宅靈,宅靈用幻化之術,把宅子變得金碧輝煌,且能遮風擋雨,就好像完好的宅子一樣。
其實,遮風擋雨的是宅子外面設的結界。
可宅子能幻化,宅子裡的東西不能,因此這老婆婆和一乾孩子用的都是最簡陋的,應該是彆人扔掉的,被他們撿了來。
不成套的茶壺和茶杯,修補痕跡明顯的桌椅板凳,都顯示了他們情況拮據,甚至是度日艱難。
“老太,還請據實以告,展某知道後,確定無危險,定會代為保密。”展昭道。
老婆婆頓了頓,幽幽歎息一聲,“展公子可是那包大人麾下四品帶刀侍衛展昭?”
“正是!”展昭詫異,沒想到這樣一個瞎眼老婆婆,竟然也知道包大人的存在。
華亭縣離開封府可也不近,婆婆目盲,估計從未去過開封吧?
“老身姓李,你彆看老身這樣老態,其實不過五十,”老婆婆道。
展昭很意外,還以為這老婆婆至少七八十了,頭發全白,臉上都是皺紋,看著和八十以上的老人家差不多,“那您?”
想必是前半生受過太多的苦,或者遭遇了什麼重大打擊吧,不然也不會和一群孩子,住在這和鬼宅沒什麼區彆的地方。
但凡是個正常的普通人,即便知道宅靈是好意,也不敢和這種非人打交道。
除非實在無處可去,不得不如此。
這話展昭沒說出來,因為實在太戳人心窩子。
老婆婆笑笑,“展大人是否奇怪,老身為何會知道你?”
展昭頷首應是。
“這是因為老身有一樁奇冤要伸,這件事關係重大,老身不敢隨意托付,聽聞開封府包大人鐵面無私,不附權貴,隻不知道敢否接下老身這個案子。”
展昭詫異,立刻點頭,“老太您放心,包大人一向秉公執法,一定會為您做主的。你有什麼冤屈,儘管和我說,我會寫信轉告包大人。”
他此來是為了查雷英的案子,此事要緊,不能耽誤,因此打算寫信給包大人,讓大人親自安排人接老婆婆上京。
豈料,老婆婆竟然搖頭不允,“這事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隻能告訴包大人一個。”
“那……”展昭為難,心裡思量著該找誰幫忙,安全護送老婆婆上京。
“展大人不必如此,老身已經等了多年,再多等一些時日也無妨。不如就等展大人此間門事了,我同你一道進京如何?”老婆婆道。
確定了她是真的不肯透露,展昭隻好答應。
商量完這件事,老婆婆總算說起了這間門宅子裡發生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