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扶搖(61)
小皇帝坐在他的位置上, 然後便有人拿著一摞子紙進來了。每人一張,發放下去,連桐桐、四爺和齊渭也都有。
桐桐隻掃了一眼就知道, 這是把那份折子謄抄了幾份,叫每個人都能看見。
她當然是看過了,可還是從頭到尾都看了一遍, 就像是第一次看一樣。
等看完了,再抬起頭來, 就看見齊渭拿著這張東西手輕微有些發抖。
這折子上是羅君如口述的內容,每個對話都列在其內。齊夫人是怎麼給羅君如推銷她的兒子,一字一句的都羅列在上面。
最要命的是,她說:林憲懷是齊文超提拔的,林叔珩有事也都是要求到齊文超門上的。
這個事情該怎麼說呢?
林憲懷被提拔, 肯定有齊文超的緣故。但這裡面有個事, 那便是:其一,林憲懷沒主動求著齊文超提攜他;其二,林憲懷在任上年年為甲等, 這符合晉升的要求。
在那麼些符合要求的官員裡, 是齊文超選擇了一個溫厚、有感恩之心的同鄉。
至於說後來做封疆大吏, 這就更不可能是齊文超做的。
更彆說桐桐求著他了, 自此後她從未登過齊家的門。
齊渭認為, 這樣的口出狂言, 且是極其與事實不符的傳言, 才是最要緊的。這在暗指父親把持朝政,任人唯親,有朋黨之嫌。
於是,他忙道:“陛下, 臣本當避嫌。然則,此事事涉兩位林大人,臣不得不講。林憲懷林大人為官清正,治下清明,從知府調入戶部,符合吏部的升遷標準。此事,父親並未有私心!因著同鄉之故,兩家走動也隻是走動,僅此而已。
至於林叔珩林伯爺,這兩年未曾踏入過齊家,何來求助?家母婦道人家,爭強好勝,虛榮作祟,此言有傷兩位林大人的體面,臣定會負荊請罪,甚至於登報致歉。”
齊文超面色鐵青,但沒有言語。這件事自家兒子沒說到點子上,重點不在這裡。
其他人面色各異,誰也不知道他們腦子裡在琢磨什麼。
金鎮北坐在當場是有些不安的,這裡面提的最多的其實是——求真館。
有個人這半年在求真館紮根了,動輒就泡在裡面。這人是誰呢?他朝自家兒子看了一眼,這事要是跟你無關,老子把眼珠子摳出來給你當泡踩。
四爺坐的端端正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金鎮北:“…………”這龜兒子,現在踢走齊文超,意義在哪呢?或是你有能耐替補也行呀!這純屬吃力不討好嘛。
桐桐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然後她就發現,先動的是趙遷。
趙遷‘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豈有此理!求真館當初是因何而設立的?太|祖和祖娘娘耗費心力設立起來,當年為這個天下立下過汗馬功勞。玉米、番薯,年年增產,這都是求真館的戰績。軍中的醫用縫合……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還是求真館。這個地方……重要!極其重要!可是現在呢?都是被這些人給誤了!
此事當然得一查到底!是誰縱容了他們?是誰給了他們膽子?是誰每年拿著大筆的錢款卻隻謀私利,中飽私囊。這不隻是貪汙的事,也不止是瀆職的事……這是上對不起君王,下對不住黎民。這樣的官朝廷絕不能縱容,更不能包庇。”
新閣的章程就是:不能有縱容包庇之舉,但凡縱容包庇者,罷輟之後永不啟用。
四爺朝趙遷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這個人極其低調,但其實精明又乾練,他沒有彆的說辭,隻一個‘不能縱容,更不能包庇’,就定下了今天的調子。
在坐的各位,彆管內心怎麼想的,至少現在的態度上必須是‘不縱容不包庇’!
他在心裡給趙遷打了一個標簽——先帝舊人!
趙遷說著,就將手高高舉起來,“臣提議監察閣嚴查此事,絕不姑息。”
常青蓮跟著舉起了手:“臣讚成。”
金鎮北心裡歎了一聲,這麼查誰都不太乾淨,但現在隻能讚成。這個趙遷,難怪生不出兒子來,此人是有夠損的。他舉起手來,想著之後該怎麼辦?
四爺就看著其他人陸陸續續的舉起了手,然後起身給這些大人們添水去了。
金鎮北心裡有事,也沒留意彆的。正觀察其他人的動向呢,就覺得懷裡掉了個東西,他低頭一看,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剛好掉在他的懷裡。
他看了兒子一眼:什麼意思?
結果他兒子不理他,又給其他人添茶去了。
金鎮北將紙張先塞到袖子裡,然後假裝從袖子裡往出拿,展開瞥了一眼,就見這紙張上起頭赫然寫著‘罪臣金鎮北叩請陛下恕罪’這樣的話。
怎麼就罪臣了?
還想往下看,覺得後背又好似被撞了一下。他隻能起身,“陛下,臣有一折……”
小皇帝餘光瞥見金肆曄了,他輕咳一聲,伸手將金鎮北手裡的東西接過來。打開一瞧,這是一封請罪折。
折子寫的特彆的真誠,說了他這些年在這個官位上,有多少是不得已收下的好處。而這些好處都有一本賬,每天枕著這本賬冊有多少的心有不安。如今到了新閣,軍中的許多事便不能管了。於是,左思右想,還是打算跟陛下您坦白。並且自願上繳國庫十八萬兩千三百兩白銀。
在官場上,絕對沒收到過誰的賄賂,這不可能。到哪裡都講究個人情的,對吧?但隻要你沒犯下什麼原則性的錯誤,又把拿的好處都吐出來了。那就目前來說,問題不大!也不會真的揪住不放!
至少得叫人知道,不會因這個將人一棍子打死。
小皇帝又瞥了金肆曄一眼,朕就是這麼想的:貪了的先給朕吐出來,這銀子到了朝廷能頂大用。除了情形特彆惡劣的,侵吞朝廷、盤剝百姓的,要一棍子打死的之外,其他的隻是出於人情來往,這是可以暫時記一筆的。
金肆曄必是知道朕需要一個借口,於是,事先把這個都寫好了,叫金鎮北臨時遞上來。
而他敢保證,金鎮北並不知道他兒子在折子上都寫了些什麼。
小皇帝‘嗯’了一聲,然後遞給邊上的常青蓮,“都看一看……傳著看一看……”
常青蓮不知道金鎮北要乾什麼,拿起來看了,一看之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金鎮北,無恥之尤!
傳到陸玄手裡,陸玄的胡子都跟著跳動了:狗慫金鎮北,你他娘的腦子有毛病吧?十八萬餘?十八萬餘?你把你的家當全得上繳給朝廷吧。你這麼玩,那我呢?我跟你差哪裡了?你都有人巴結攢下十八萬多,難道我沒有嗎?那我是不是也得傾其所有證明我也很自責,然後現在想對朝廷忠心耿耿了?
金鎮北被看的:怎麼了?一沒欺負你媳婦,二沒把你家孩子推到井裡去。至於這麼跟看仇人似得看老子嗎?
陸玄皮笑肉不笑的繼續往下傳,傳到曹南院手裡,曹南院被自己的唾沫給嗆著了,咳咳咳個不停:我的寶貝兒子才那麼一丁點大,要什麼有什麼日子才過了幾天?金鎮北,你這麼乾厚道嗎?你的兒子們大了,各個金尊玉貴的,該享受的都享受了,我兒子怎麼辦呢?
他遞給趙遷,趙遷:“……”我真的沒有貪,平時也很少有交際!能交往的都是真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種關係。而且,我真的很窮!我家九個姑娘,將來嫁人也需要嫁妝。他知道這些當官的貪,但沒想到金鎮北現在就能拿出十八萬多。看來,還是對這些貪官太縱容了,得狠狠的查,老底非得給掏乾淨不可。
然後三閣其他人都看完,轉給六部。
金鎮北就發現,每個人看完都在看他。
他心裡倒是不慌,那可是親兒子,不可能坑老子。但這到底是認下了多大罪過,以至於叫他們看自己像是看仇人。
最後,折子被桐桐從禮部尚書的手裡接回來,掃了一眼,又呈給小皇帝。
小皇帝就一臉的感歎:“朕……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跟人打交道,就是有種種的不得已。金軍帥因為收了不該收的,一直心有愧疚,不能安枕。一筆一筆,換算成銀錢都記下來了,總計十八萬兩千三百兩……”
金鎮北之前還一臉的認同,配合著做出個愧疚的樣子叫大家看見,直到聽到那個具體的數字,他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多少?那個數字無限接近於自家的真實財產數額。
自家的宅子,那是私宅。但那是老子上戰場繳獲之後,按照規定分成拿到的屬於老子的那份戰功銀。這個來曆很清白!家裡這麼多銀錢,來曆當然不清白。但是,你也不用這麼實誠,真把老底往乾淨的掏吧。自家庫房裡,連同值錢的東西作價,加起來不到十九萬。
至於平時家裡擺設的,當然都是不值錢的,自己不會蠢的把‘老子有錢’擺在明面上。
所以,這麼一上交之後,老子這些年就剩下數千兩銀子連同那一套宅子了。
他看向自家這個老四,四爺也看他:幾千兩來說,這些不算什麼。總有一些至愛親朋送的不能算是貪汙來的嘛!這是合法的收入。如今把不合法的交出去,你還是閣老。雖然大家都恨你,但是就憑這次你帶頭了,將來你就是從閣臣位置上下來了,小皇帝也會給足你體面的。
至於銀錢嘛,本是身外之物,何必這麼計較呢?
齊渭皺眉:自己並不知道家裡有多少家當。但應該遠不止十八萬兩!
金肆曄這麼一下,其實是落下了最後一把刀!一旦自家的家產被清理出來,父親就是大貪巨貪,再無回旋餘地!
小皇帝心裡卻暗喜:這無疑是把朝中官員的家從上到下的抄一次!
金肆曄這個人——行!有家他是真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