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放輕動作下床,悄無聲息離開臥室。
關上臥室的門之前,他忍不住轉頭又多看了一眼,床上的那人仍舊安靜地睡著。
他關上門,按部就班地去洗漱,然後著手準備今天的早餐。
這似乎隻是一個與過去任何一天沒什麼區彆的普通的清晨,他比另一人更早蘇醒,在早餐被製作完或者從樓下的早餐店買回來之前,那個人會仿佛有所感應似的起床洗漱,跟他坐在一起吃早餐。
明明隻是一個普通的早晨,他卻覺得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他原本準備製作兩份簡單的早餐,走進廚房後卻忽然改變了主意。
諸伏景光在廚房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這個莫名令人有些壓抑的空間。
他匆匆出門,關門時仍舊下意識地收了力氣,防止驚醒臥室裡仍舊在沉睡的人。
習慣性地跟早餐店的老板打招呼,挑選幾樣他們平常就會吃的早餐,諸伏景光拎著打包袋上樓,打開門時,他的目光定格在躺在玄關的那枚貝殼上,久久沒有回神。
他俯身把那枚貝殼撿起來,放進口袋,把剛剛買來的早餐放進廚房後,又重新回到了客廳。
雨宮清硯的那副眼鏡仍舊被放在玄關的置物架上,他把那副眼鏡拿起查看了一下,就像此前一直猜測的那樣,那其實隻是一副平光鏡。
諸伏景光曾經困惑於那個人為什麼會在視力並未出現問題的情況下熱衷於戴眼鏡,一年多的時間過去,即使他與那個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仍舊是一個問題。
這很現實,也無法否認,即使他與雨宮清硯之間的關係愈發親密,他對雨宮清硯的認知中也仍舊存在大片的空白。
這就是雨宮清硯,他不渴望自由,他就是自由本身——風沒有形狀,掠過湖面時或許會留下些許痕跡,但是那並不能改變風無法被抓住的事實。
他抓不住風,於是也抓不住雨宮清硯,隻能儘可能多地讓那個人暫且停留,而對那個人來說這大抵隻是徒勞。
諸伏景光把那副眼鏡擺在床頭櫃上,幫熟睡中的那人掖了掖被角,輕手輕腳地離開了臥室。
他不知道那副眼鏡對雨宮清硯來說究竟代表著什麼,但是那不妨礙他能清楚地意識到那副眼鏡的重要性。
除了那副眼鏡,他還從未見過有什麼能在雨宮清硯身邊停留太久的東西,或許不久後他也會成為被拋棄的一員。
諸伏景光沒去吃早餐,或許是他還不餓,或許是他已經開始習慣兩人的餐桌,又或許有什麼其他的原因疊加,最終致使他做出了再次回到樓梯間的舉動。
他抬頭望了一會兒那盞聲控燈,一言不發地去雜物間找來了梯子和工具箱,決定自己修一修這盞遲遲沒有被修好的燈。
他在安全屋裡停留的時間其實並不算長,更多時候他是在外面執行任務,或早或晚歸來時,隻能看到那盞燈仍然沒被修好,無法確定是有工作人員來處理過但是沒
解決問題還是其實從未有人管過它。
雨宮清硯或許知道,但是那個人並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以他的個性,一盞有問題的燈並不會被放在心上。
諸伏景光動作小心地把燈泡擰下來,在昏暗的光線裡觀察燈芯,試圖找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一道短促的門軸轉動聲在寂靜的樓梯間響起,一束光隨之從門縫中泄露出來,原本模糊的燈芯變得清晰,諸伏景光動作一頓。
他沒有低頭,沒有親眼看到那個人,甚至沒有察覺到任何人存在的氣息,但他還是清清楚楚地明白,那個人已經站在了門口。
又或者說,正是因為聽到了聲響、看到了光束卻沒有察覺到氣息,他才能斷定一定是那個人推開了門。
片刻的停頓後,他借著那束光再次修理起頭頂的那盞燈。
直至把燈泡重新擰好,他才終於低下頭。
目光觸及那個倚靠在門框上的身影時,他有些微怔。
雨宮清硯總是悄無聲息,無論是到來還是離開,隻要他不想被外界察覺,那你就永遠無法預判或捕捉他的蹤跡。
他以為那個人已經回到了屋子裡,沒想到會如此直白地對上一雙熟悉的眸子。
諸伏景光的目光下意識地飄忽起來,但是當目光觸及那人頸側的深色印記時,他又燙到眼睛似的再次把目光放回了頭頂的那盞燈上。
他們都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絲毫聲響,諸伏景光不知道這盞燈是否已經被修好,但此情此景下,似乎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不合時宜的。
雨宮清硯的好整以暇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在強裝鎮定,他隔著一層薄薄的鏡片去看那雙眸子,卻好像看到的仍舊是昨夜那條黑色的領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出這種荒謬的想法——比起透明的鏡片,那條不透明的領帶似乎更能讓他看清楚那雙眸子。
諸伏景光從梯子上下來,轉身看著面前的人,莫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幾秒鐘後,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其實自己本就跟面前的這個人沒有什麼能隨意提起的話題。
他們沒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沒有相似的人生經曆,沒有殊途同歸的理想信念,他們曾對立,曾疏遠,曾隔著深淵溝壑,曾無法理解彼此,而這些“曾經”直至今日仍然沒有成為過去式。
他們之間似乎天然就隔著一段距離,像兩塊相同的磁極一樣永遠存在不可消解的阻尼,一方消磁是他們真正接觸的唯一辦法,但是他們都不願改變,同時又不願看到對方徹底逆轉。
——無解。
諸伏景光想,這本就是一道無解的題。
或許就像他們頭頂那盞沒修好的燈一樣,除了把壞掉了的燈泡換掉甚至是將可能存在問題的電路改寫以外,再沒有其他解決方案。
他試圖以一個更理性的角度去看待問題,不久後又恍然意識到自己明明已經做到了極致的理性,如果再更換思路,那就隻剩下去嘗試從感性出發。
但以
他的身份和立場,從感性出發是大忌。
於是諸伏景光的腦海中再次隻餘下那個簡單的字眼——無解。
他沉默地推著站在門口的那人走進玄關,又徑直穿過客廳進入廚房,把那人按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他今天起床太早,或者說他其實根本沒睡,那兩份早餐已經有些微涼了。
他熟練地把早餐放進微波爐裡加熱,又目不斜視地向外走去,“我去把梯子拿……”
“那盞燈,無論修沒修好。”
諸伏景光腳步一頓,他回過頭,坐在餐桌前的人正側目看過來,如果不是略寬鬆的領口暴露了一些痕跡,那副畫面看起來與任何一個等待早餐的普通的清晨模樣沒有任何區彆。
那個人拄著下巴,漫不經心地開口:“也得你發出過聲音後才能知道。”
諸伏景光站在原地愣了幾秒,沒說話,在他出神的時間裡,原本坐在餐桌旁的人已經從微波爐裡拿出了兩人份的早餐。
剛剛有關燈的話題似乎隻是一個小插曲,雨宮清硯並未轉頭,一遍把早餐放在餐桌上一邊口吻平淡道:“去把梯子拿回來,然後洗手吃飯。”
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過神,但是身體已經更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他大步走向玄關,把門外的那把折疊梯收好。
關上門的前一刻,他抬頭看著那盞仍舊熄滅的燈,眨了眨眼。
諸伏景光回頭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將未關嚴的門重新推開,試探性地合掌拍了一下。
樓道裡仍舊昏暗,他忍不住笑起來,有些無奈於自己對那盞燈的在意,但又似乎隱藏了什麼彆的說不清的遺憾。
他沉默地退回門內,再次準備關上房門。
——一隻從另一側伸出的手不輕不重地抵住了門板。
諸伏景光順著那隻手看過去,隻看到了一塊淺灰色的發尾。
等他反應過來轉頭看向門外時,那個有著一頭淺灰色長發的人已經站在那盞燈下,用力地拍了下掌。
他不確定究竟是清脆的擊掌聲先消散於寂靜中還是並不算明亮的燈光先覆蓋了昏暗,但是他在那一刻清晰地看到了一雙含著笑意的深綠色的眸子。
他恍然抬起頭,燈光並不刺眼,甚至顯得過於柔和。
那盞燈不夠靈敏,不夠明亮,或許明天還是會被拆除更換,但是此刻它亮了。
諸伏景光想,但是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