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把那顆糖含進嘴裡,幾乎是下一瞬,他的眉頭立刻擰起來。
雨宮清硯收回手,“什麼味道?”
“酸的。”諸伏景光如實回答。
那人沒再開口,神色也依然平淡,轉而從醫藥箱裡拿出藥物和繃帶,幫他處理起傷口。
那顆糖酸到極致,味蕾正在不斷叫囂,諸伏景光還是努力把它嚼碎,咽了下去。
他看到了低頭處理著手臂上的傷口的人唇角一閃而過弧度。
他偶爾會充當狙擊手的位置,但是也不是次次都如此,尤其是最近,需要他充當狙擊手的任務愈發少了起來。
或者說,是讓他在一些任務中發揮更大作用的時候多了起來,襯得他作為狙擊手的頻率低了下來。
他對這種局面其實是喜聞樂見的,狙擊手往往會遠離任務中心,按照安排伺機尋找完成任務的時機,但是他想要的不僅僅是這樣而已——他要更近地接觸任務現場,知道的越多越好、發揮的作用越大越好。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在任務職能中的細小變化是為何而來,但這無疑是個好兆頭。
但是這種變化隨之而來的還有危險性的提高。
不過比起所獲的情報和所帶來的影響,增加的危險不值一提。
諸伏景光沒看身前的那人,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目光不遠不近地落在窗外的月亮上。
他模糊地感覺今晚的月亮不太一樣,光芒似乎過分柔和,他眨了眨眼,但是月亮周圍的光依然分散。
一隻手落在他的額頭,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過神。
那張熟悉的臉無限放大,似乎能將那雙眸子的任何一分細節都看清——黑眼圈、睫毛,甚至是瞳孔中的自己。
“開始發熱了。”那人說:“也是,感冒,傷口又沒及時處理,合情合理。”
那人收回手,又說:“雖然很想命令你不要升溫,但是聽起來有些不近人情。”
諸伏景光莫名覺得有些好笑,他也的確輕笑出聲了。
雨宮清硯看著面前那個病號:“嘖。”
他對蘇格蘭威士忌發燒沒什麼意見,畢竟他早就見過那人因為傷口發炎而發燒的模樣了,但是係統剛剛才說過蘇格蘭威士忌今晚會發燒,這種仿佛預言和既定的過程讓他感到煩躁。
“這也是安排好的嗎?”
“嗯?”蘇格蘭威士忌面露疑惑:“什麼?”
掌心傳來的溫度微燙,但憑借手感來判斷具體溫度顯然是不合理的,他收回貼在蘇格蘭威士忌額頭的手,決定還是先把手上的事做完再談其他。
於是他重新拿起生理鹽水和紗布,處理起那人身上的傷。
係統的“糖”他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曾吃過,現在不把傷口處理了,明天一覺醒來,灰塵和發黑的血漬大概就會融進肉裡,而那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他幾個月前就已經見過蘇格蘭威士忌的身體,毫無疑問,這是一
具經過了充分訓練的身體,肌肉線條流暢,大概是不常暴露在陽光下的緣故,比起手臂的顏色,身體上的皮膚會更偏白一點。
於是在這具身體上,那些過往的疤痕和此刻的傷痕所帶來的視覺衝擊就更加強烈了。
雨宮清硯一圈圈地為那人手臂上的流彈擦傷纏上繃帶,那道傷口很快就被純白覆蓋。
將零碎的傷一一處理好後,他將注意力放在了最後那道最重的傷上。
他忽然覺得或許讓蘇格蘭威士忌繼續高頻率地充作狙擊手也沒什麼不好,雖然做了些不痛不癢的小事讓那人擺脫狙擊手這個標簽是他刻意為之,但作為狙擊手而受的傷往往是槍傷,負傷輕重和治療難度暫且拋開不談,至少單從視覺上看,槍傷一般不會造成這麼大範圍的傷口。
他的目光觸及床尾的那件高領打底衫,大概是因為顏色的緣故,所以即使沾上了血也輕易察覺不出來。
視覺能騙人,但是嗅覺不能。
那個人推開門走進來的時候,血腥味幾乎快衝到了他面前。
雨宮清硯開始思考還要不要保持修改狙擊手這個設定。
諸伏景光以為麥芽威士忌會問關於他身上的傷的問題,但是那人直到處理完最後一步工序,也依然保持著沉默。
他們誰都沒說話,但是配合得竟然十分默契,抬手放下手一類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眼神接觸,就已經順利完成。
“謝謝。”諸伏景光說。
這份工作的性質注定了負傷時有發生,深色的衣服可以適時為他隱藏一些身體狀況,不引人注目地回到安全屋,再一一處理傷口。
獨自處理傷口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但是麥芽威士忌自顧自地闖入了他的生活。
那人依然沒說話,於是他站起身,打開衣櫃,目光環視一圈,拿出了一件寬鬆的短袖。
雖然這是他自己的安全屋,但是裸著上半身也有些微妙。
當然,還有一點是因為——他覺得他現在應該穿一件麥芽威士忌買的衣服。
他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對他的穿著如此在意,但是他很清楚現在該做些什麼,以此安撫那個人的情緒。
他有時候會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震驚——安撫麥芽威士忌。
麥芽威士忌沒變,變的是他們的交往密切程度以及他對麥芽威士忌的印象。
那個人起初隻是闖進他的安全屋,後來則更像是闖進了他的生活。
他警惕著,也順從著,他不知道麥芽威士忌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但是他知道自己想從麥芽威士忌身上獲得什麼。
這是一場無人提及的公平的交易,這樣就已經很好。
“麥芽。”諸伏景光主動開口。
他已經很久沒用這個名字稱呼過麥芽威士忌了。
不是出於什麼固執,而是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那個從前用慣了的稱呼就會莫名卡在嗓子裡,於是自然而然地這個名字就被擱置了下來。
“要吃宵夜嗎?”
他問。
他剛剛回到安全屋時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處理完傷口,現在則是臨近十點鐘。
他先前有問過那人吃沒吃晚飯,當時並沒得到回答,不過現在倒是可以確定,麥芽威士忌一定沒吃宵夜。
那個人做事總是很專注,這種專注有時候會忽略周遭的一切,於是讓人覺得他是個任性又不講理的家夥。
他過去也的確這樣想,直至今天也仍舊會生出這種想法,但他也會對那種仿佛能摒除一切的專注心生欣賞。
他看著麥芽威士忌把用過的棉簽紗布一類東西扔進垃圾桶,又把醫藥箱歸置好,完成這一切後,那人才終於舍得抬起頭,把注意力分到他身上。
“你餓了嗎?要吃宵夜嗎?”他耐心地重新問了一遍。
過去將一個問題或者一句話重複兩遍以上往往是為了轉移那個人的注意力,現在卻逐漸演變成了一種習慣。
麥芽威士忌沒變,是他的想法變了——諸伏景光再次這樣想。
“坐。”那人說著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諸伏景光沒什麼心理壓力地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你餓了嗎?”那人問。
麥芽聽到他的問題了,這個認知竟然讓他的心情生出了幾分輕快,諸伏景光笑著說:“要吃點宵夜嗎?”
“哦。”麥芽威士忌說:“可以,你想吃什麼?”
諸伏景光正對上那雙綠眸,“……嗯?”
“蘇格蘭。”那人說著,竟然歎了口氣。
他印象裡的麥芽威士忌總是自我的、隨心所欲的,還從來沒有哪次是像這樣,看起來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無奈。
不久前望著窗外的月亮時生出的那種重影感漸漸重新彌漫起來,他看著那張臉,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忽然開始覺得那抹綠色也從瞳孔中心開始泛出光暈。
“怎麼了?”他問。
“你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
那雙模糊的綠眸湊近,他的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並不重,但是帶來了一絲涼意。
他慢半拍地想到,撞過來的是麥芽威士忌的額頭。
人是恒溫動物,體溫的差距不該如此明顯,他下意識地懷疑起是不是室內溫度太低,或者是不是麥芽威士忌穿的太少,所以體溫才會如此低。
但是這不應該,這個時節,應該還不到這種程度。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聲源很近,但是聽起來卻隱隱約約不甚清晰。
近在咫尺,卻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個人的確是這樣,有時候即使就在面前,也覺得相隔很遠;有時候即使正在平視,也覺得那道目光來自上方。
他並不適應那種像是被當作藝術品欣賞的目光,但是忘了從哪天開始,那個人經常這樣看他。
他並不討厭那個人的注視,隻是遲遲無法適應,那不是他所期待的目光。
但是麥芽威士忌就是麥芽威士忌,那個人不會因為外界的乾擾而發生改變,他欣賞這種始終如一的品質,某些瞬間也會感到頭疼。
——那個人簡直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你病了,蘇格蘭。”熟悉的聲音和語句再次響起,這次終於能夠聽清。
“這樣啊……”諸伏景光自言自語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想,原來是因為病了。
怪不得那個人會看起來如此之近卻又如此遙遠。
“我還以為是你病了,或者是穿得不夠多,所以體溫才會這麼低……”
蘇格蘭威士忌是笑著說出這段話的,雨宮清硯打賭那家夥一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警惕的、謹慎的、無時無刻不充滿防備的蘇格蘭威士忌,仿佛在逐漸攀升的溫度裡融化了一直以來無懈可擊的盔甲。
雨宮清硯沒有眨眼,來自額頭處的溫度仿佛還在節節攀升,甚至顯得有些灼熱。
“那就好。”那個人仍舊笑著,藍色的眸子裡盛滿幾乎快要溢出來的溫潤,輕聲說:“原來病的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