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1 / 1)

一旦說起大一那一年,許薇薇不受控製地陷入了回憶。她抿了抿下唇,除了她,沒有人知道詹雲為什麼出現。

這個理由說出來,包括警方在內,許多人都會覺得十分荒謬。

高中和大學的環境不一樣,江大更是出了名的學風散漫自由。高中時期周思曼追求者眾多,早戀是上至年級主任、下到家長心中都時刻緊繃的一條線,不可逾越的雷區。面對能考江大的好苗子,他們苦口婆心。

可一踏入大學,一切截然不同。

周思曼那般秀美,她就像是舞台上的白天鵝引人注目。許薇薇長得也不差,可是一站在周思曼面前,難免就黯然失色。這樣漂亮的姑娘,遲早會交往一個男朋友,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許薇薇也是這樣想。江大裡傳得沸沸揚揚,人人熱衷八卦,什麼學生會主席、優秀的年級學長,那些英俊帥氣的男孩子,似乎都是周思曼的追求者。

表白牆每天都在更新。

想起這些,許薇薇依然不受控製地翻滾出情緒,心裡很不是滋味。她討厭那些外貌出眾的人,常常幻想這些人光鮮亮麗的外表背後各有各的不幸。唯獨周思曼沒有,周思曼離她太近了。

她了解周思曼,周思曼生活太順了,一路順風順水,沒有任何波折不幸,對方的生活完美如同一輪圓月。如果對方再交往一個帥氣的男朋友,那豈不是徹底沒有缺陷了?

她如一灘爛泥,在塵世裡掙紮,偏偏身邊為什麼會有這樣幸福的人?憑什麼——對方能擁有這樣的幸福呢——你那麼幸福,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

在機緣巧合下,她瀏覽外網時發現了一個留學生的賬號,這名留學生相貌十分英俊,對方曾事無巨細地分享過自己留學生活,這個賬號的主人顯然不在了,一切停止運營。

當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就浮上了她的心頭。

她鬼使神差地買了一部新手機,注冊了一個微信賬號,以加錯為由,成功加上了江大學生心心念念的女神。

她太了解周思曼了,如何攻略周思曼,她比誰都懂。一個冒冒失失的帥氣小夥子詹雲就這樣出現了。

在江大學生眼裡,周思曼是高不可攀的白天鵝,態度疏離難以接近,可遠觀而不可輕慢。在許薇薇眼裡,周思曼卻十分單純好騙。

那些圍著係花轉的人,還以為鮮花和跑車可以俘獲芳心,實際上落了最底層。

周思曼喜歡樂觀開朗又熱力四射的類型。詹雲也就誕生了,這是她為周思曼精心打造的人設。

許薇薇知道對方在讀什麼書、喜歡什麼類型的電影、最近在做什麼事,常常能投其所好,讓對方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有靈犀感。就這樣,她慢慢滲透了對方的生活,成功讓周思曼每天都捧著手機。眼看時機到了,詹雲告白了,理所當然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騙局也開始了。

周思曼眼裡隻有他。

她也成功地操控著對方,一步步墜入深淵。因為過分了解,她才能乘虛而入

江雪律一語道破她的想法:“詹雲製造出來的初衷,是想要阻止受害者收獲現實戀情。”可角色一旦製造出來,受害者還成功上當受騙後,動機自然而然也發生了變化,許薇薇也開始沉浸在玩弄彆人的掌控感中。

兩名警察愣了一下,忍不住捋了一下其中的邏輯,感到匪夷所思,不想要受害人談戀愛,於是搶先一步製造出一個虛擬的男角色,牽絆住受害人獲取現實幸福的腳步。

“同一時間,因家境貧寒,她必須勤工儉學,微薄的薪酬讓她感到不忿,她開始巧妙地運用各種理由進行金錢索取。”

江雪律看到的那一幕,許薇薇在太陽底下發傳單,不知道是豔陽熾熱還是天氣太熱,被屢屢拒絕後她臉色扭曲起來。後來她又在奶茶店打工,這是一家落座在江大附近的奶茶店,來消費的大多數是江大學生,有人認出了許薇薇,“這不是薇薇嗎,你在奶茶店打工啊?”

許薇薇臉色一變,她躲避同學的視線,尤其是她發現,自己背地裡有一個奶茶小妹的綽號後,深深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她果斷辭掉了奶茶店的工作,找了一份私人家教,一對一授課,輔導一名小學生。江大的學曆讓她很受歡迎,可她沒有耐心,實在不願意照顧孩子。能考取江大的她,智商決定了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同一道題目反反複複教三遍還不會,這份工作最後也不了了之。

接連三份工作的失利,充分告訴了她,賺錢多麼不容易,作為一個導火索,她的動機轉向了金錢。

周思曼這麼好騙,她利用詹雲的事跡,輕輕一動嘴皮子,每一次輕而易舉都能騙到轉賬,她為什麼還要努力工作。

那一刻她像是覺醒了什麼,開始如螞蟥一般,趴在好閨蜜身上肆無忌憚地吸血。

這符合警方的猜測,嫉妒與貪婪是人類兩大古老動機。

許薇薇臉色大變,因為這些都是她心底不可告人的隱秘。監聽室那一頭的人,到底是誰?是警察嗎?為什麼對方知道那麼多?

刹那間,她心頭惶恐,忘記了測謊儀,忍不住反駁道:“曼曼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沒有嫉妒過她!”

她大聲反駁,為自己辯解,奈何生理指標的此起彼伏不會騙人,嘀嘀嘀的聲音和閃爍不止的燈光,讓她感到一陣窒息。

果然謊言能騙過他人,卻騙不過自己。在儀器面前,她的身體率先背叛了她,許薇薇胸口劇烈起伏,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

她想起了許多往事。

警方這時候也繼續開啟了話題,林曉目光灼灼,繼續審她:“周家人說,他們沒有對不起你,高中時期還資助你上學,給你不少生活費,你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情?”

這句話似乎激起了許薇薇的一點反應,她冷笑兩聲:“資助?那不是施舍嗎?”

警方大吃一驚,不敢想象同樣的行為,在周家人嘴裡光明正大。到了許薇薇嘴裡,卻換了一套說辭,變成了相當不堪的兩個字。

“周家人資助我,難道不是想要我

給周思曼當女仆?”許薇薇理所當然地把性質顛倒了個黑白。

周眠洋在監聽室裡,聽見這句話差點吐血,少年氣得臉紅脖子粗:“什麼叫當女仆?阿律,你不要相信她的鬼話,這完全是造謠,這什麼年代了,人與人之間哪裡有這種貴賤尊卑之分?她每一次上我們家,跟回自己家一般自然,揣兩三個蘋果過來,離開時卻是大包小包離開,什麼樣的女仆有這種待遇?我們一向把她當成姐姐的朋友,根本沒有虧待過她!”

說到底,分明是好心的善舉,落在當事人眼裡,卻感覺到了輕飄飄的侮辱。

偏偏許薇薇還特彆有理:“如果這種行為是資助,那為什麼,我上大學就不資助了?為什麼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無非是看我跟周思曼不是一個專業,照顧不了她,不想施舍了!”

不然她為什麼要去打工,努力給自己湊集學費?

如果周家人把她的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包了,她就不用從大一開始便含辛茹苦的工作了,也不需要在背地裡遭受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同學奚落嘲笑了。

這一番惡人邏輯,鎮暈了兩名警察,其離譜程度不亞於柯君儀拐走未成年少女時所說的話。

換言之,在許薇薇看來,這一切都是施舍。

秦居烈眼神冷漠起來,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面沉如水:“嫌疑人,你不要罔顧事實,好好說話!”

“我沒有罔顧事實,當初他們就不該資助我!周思曼不該和我一個班,更不該和我做朋友!”許薇薇梗著脖子道。

她完全無視了自己的行為,認為自己有進警局的這一番經曆,往上溯源,一切的根源都來自高中。

“有沒有搞錯,許小姐,如果不資助你,你連高中都上不了!你更無法考取江大!考上江大後的你也十八歲了,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沒有人有義務必須幫你。”女警林曉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她總覺得其中缺了什麼東西,無法自圓其說。

直到江雪律開口了。

他們才知道,一開始江雪律說的,嫌疑人心裡有一個不可窺見的深淵,其中的惡令人毛骨悚然,指的是什麼。

許薇薇赫然就是待在深淵裡的餓鬼,懸崖之上的人往深淵裡投喂食物,以為餓鬼飽腹足夠了。餓鬼看到了,非但不心生感激,反而憤怒,要麼你就彆投喂,既然要投喂,為什麼不多多投喂。

江雪律與許薇薇“精神共振”,對方所隱瞞、所狡辯、所口是心非的東西他皆一一獲悉。

如果拿一個海溝比喻,你以為下潛五百米已經到了儘頭,沒想到還要繼續往下深入。人性之惡,仿佛淋漓儘致的海底深溝,往下探尋沒有儘頭。

江雪律模仿著她的口氣道。

“周家人就不該資助我,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我能享受黑暗。偏偏周家人讓我見到光明,周思曼讓我發現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人一出生就幸福美滿,有些人卻十幾歲了沒有一條漂亮的裙子。”

“憑什麼,她長得那麼好看,還有寵愛她的父母。

而我隻能攤上一對不負責任的爹媽,活在地獄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每日任打任罵。”

心理極度不平衡之下,她選擇憎恨暴露一切的光明,而不是憎恨自己深處的黑暗。

林曉警官聽明白了,她摸了一下額頭,感覺更加匪夷所思:“那你為什麼要責怪受害者?這一切源於你的家庭,你惱怒的對象應該是你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

秦居烈神色默然,冷峻的眉峰微微蹙起,也搞不清楚這其中邏輯。

他們不知道,真正陰暗懦弱的人,腦回路截然不同。在這種九曲十八彎、根深蒂固的邏輯之中,周家人似乎做與不做都是錯,他們資助是錯,不資助也是錯。出手幫助了變成施舍,不出手幫助變成了冷漠。

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江雪律又切換了口氣:“曼曼是真的好騙,我說我在國外遇到了各種困難,她心如刀絞,很想跟我同甘共苦,可跨越了幾千裡的距離,她怎麼也做不到,隻能打錢,如果不是詹雲這個身份遲早要暴露,我可以騙一輩子。”

“這就是你的想法,對嗎?”

許薇薇眼珠震顫,如果說警方對她的質問,隻是讓她內心略微波瀾起伏,臉上還能維持平靜。江雪律開口後,似乎一切都說中了,她臉色如遭雷劈,心理防線崩塌了。

“本來就是!這能怪我嗎!”她忽然破音嘶吼了一句,這聲音高亢尖銳,幾乎要穿透玻璃,警員都沒有反應過來,“反正周思曼長成那樣,性格又好糊弄,遲早要被外面的男人騙,掏空她的錢包,與其被外面的男人騙,不如讓我來騙!”

監聽室內外的警員都傻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這是什麼邏輯?

——反正你遲早都要受到傷害,不如讓我來傷害你。許薇薇一躍變成了施加善心的拯救者,你偽裝網戀對象對受害者進行情感金錢欺騙,你還有理了?

更離譜的是,測謊儀沒有滴滴作響,說明這句話居然是真話。起碼是許薇薇的真心話。

對方對這個假定式深信不疑。

或許,在對方的想象中,受害人那樣漂亮天真的姑娘一定會遇上巧舌如簧、油嘴滑舌的男人,對她騙財騙色。這一切根本沒發生,是她的幻想,偏偏時常這樣的幻想讓她感到愉悅和心裡平衡。

而周思曼確實受騙了,任她儘情擺布,說明了她的預測,她更加感到快慰。

江雪律也道:“一切都是你的借口,自詡正義的遮羞布,最初你扮演詹雲,隻是出於嫉妒和騙錢,把受害者當成一個任你揉搓擺布的錢袋子,漸漸地你食髓知味,掌控欲極強的你,開始一人分飾多角,走向更嚴重的地步。受害者日漸消瘦到跳崖背後,就有你一手引導操控的影子,你是故意逼她走上絕路!”

這句話似乎還是說中了,許薇薇臉色難堪,良久,動了一下嘴唇:“我沒有!不要汙蔑我!”

測謊儀滴了一下。

許薇薇已經顧不上這台機器了,這間審訊室裡,比測謊儀更毒辣更一針見血的分明是這個回蕩在室內的這張嘴。

她看不到這個人,卻感覺對方無孔不入,對方似乎看透了她內心所有陰暗面,挖掘出了她那顆卑微懦弱且肮臟的心,讓她整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遁形。

對方道破了一切。

苔蘚不會憎恨雨天,因為它與陰鬱的天氣相伴相隨,待在潮濕的角落,早已習慣成自然。可它會憎恨“太陽”,恨陽光太過明媚,照亮自己的處境。

受害者什麼錯都沒有,她隻是恰好出現了,所以優秀成了原罪,幸福成了過錯。這個案子沒有環環相扣的懸疑進展,唯有一個犯罪嫌疑人深不見底的黑暗內心。

這種想法深深埋藏在心底,許薇薇本人從沒有訴之於口,卻偏偏被人知道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到十分鐘,許薇薇崩潰了,她承認了所有動機,開始配合警方的審訊,隻有一個要求:讓監聽室那個人閉上嘴!

江雪律見狀,關了麥,功成身退。

“你是用什麼手段欺騙周家人,讓他們深信不疑?”警方調轉槍頭,選擇了另一個問題。

一場審訊下來,許薇薇整個人似乎脫了一層皮,精致的妝容花了,口紅顏色也掉了。她開始自暴自棄。

“我上了暗網,花一筆錢得到了一個AI技術。”在那藏汙納垢的黑灰色之地,工具類的東西最多了,也讓她完美地扮演了一個感情騙子。現代犯罪的手段之一,便是利用科技實施犯罪。

測謊儀還在運作,顯示這一切都是真話。

江州市警方還不知道,未來幾年後,這項技術席卷了全球,圍繞這項技術展開的互聯網犯罪不斷擴張滋生。

“你既然瘋狂斂財,一定不願意停下,為什麼讓詹雲這個角色死亡?”秦居烈又問,男人的目光落在聊天記錄的最後幾頁,眼睛微微眯起,詹雲的死太突然了,簡直像一個噩耗降臨,給予了受害者一個致命打擊。

許薇薇這兩年通過詹雲掠奪詐騙的財物高達百萬之多,按理來說,正常人不會輕易收手。

許薇薇:“警官,我是很享受這種快樂,可我太了解曼曼了,她沒有你我想象中那麼傻。我每一次推脫見面,她雖然深陷在感情之中,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什麼,有一兩次對我進行試探,當時我就意識到了,詹雲這個人非死不可了。”

“我要讓她意識到,這就是隨便懷疑我的下場,我要讓詹雲這個角色的淒美死亡,給她一場轟轟烈烈的教訓。”

恰好此時,國外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空難事故。客機遭遇雷暴天氣,直直墜入海洋,這恰逢其時的機會,給了她完美的一個收尾。

詹雲死了。

教訓足夠刻骨銘心。

隻是詹雲死後,她不想收手,於是又製造了多個角色。

想到這裡,許薇薇心情十分懊悔,周思曼輕生後,她有過一個瞬間,銷毀掉手機。

轉瞬她認為“詹雲父母”這個身份還能用,她給詹雲父母塑造的身份是牙尖嘴利的農村老人形象,在周思曼面前,每一次都心存死誌,不斷咒罵或者用喝農藥威脅。

“太平洋航空公司”的身份也能繼續撈一筆,上次她才說到在茫茫大海裡打撈飛機殘骸和黑匣子、乘客遺體,這一次理由就是找到了部分殘骸,跨國郵寄和驗證DNA需要一大筆錢。

周思曼心有愧疚,一定會付錢,她又可以再撈一筆。

隻是她沒有想到,警察速度那麼快。

許薇薇以為自己暴露的原因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她悔不當初。後悔的不是自己詐騙,而是自己沒有及時收手。

“如果我們沒有抓到你,你還會繼續嗎?”秦居烈再度追問,眼神透著隱隱冷冽,聲音一沉,假設性問題在審訊中十分常見。

他的口氣冷淡,並沒有多麼咄咄逼人,可測謊還在,隨時會拆穿謊言,撒謊沒有任何意義,許薇薇低下了頭,選擇默不作聲。

她的表情充分告訴警察,如果沒有將她逮住,她會繼續。什麼時候收手,除非受害者的死亡,她才會徹底停手,騙到無法再騙為止。

受害者沒死,一切騙局繼續。也許未來還有第二個“詹雲”出場。果然如小江同學所說,她心如蛇蠍,有一個萬丈深淵。

審訊結束後,許薇薇被帶出審訊室,迎接她的是一紙訴狀、周家人滔天怒火和牢底坐穿的餘生。這場掩蓋在斷魂穀輕生事件背後,長達兩年多的罪惡終於水落石出。後續的一切會告訴她,人命並不是輕飄如一張白紙,玩弄他人感情和性命的人,終究要接受法律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