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是從北地發家,多少有些胡人血統。可馬上打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自太/祖皇帝建立周朝至今,將近八十年,朝堂上的人早由軍功勳貴轉為山東士族,這使得太/祖皇帝時的粗獷風氣被風流儒雅所替代。貴女們自然也沒了太/祖、太宗兩朝時的習武風氣。
要說楊采薇跟著武師父舞刀弄槍,孟彤管還沒那麼吃驚,可蕭靜言可是蘭陵蕭氏女啊!江南冠帶,簪纓門第,何其風流。好在這抹訝異之色很快就隱沒,她笑著對蕭靜言道:“也就瞧著紅了些,不礙事。”
蕭靜言聽了這話,仍舊有些窘迫。在畫舫上,她一時間忘情,反倒讓孟彤管受累了。她又悄悄地覷了長寧一眼,她這樣的是不符合貴女標準的,要是傳出去,指不定旁人如何笑她。
“區區二十九年,時人便忘了那等馬上風采。”長寧歎息道。
蕭靜言有些疑惑地瞥了長寧一眼,孟彤管倒是聽明白了,畢竟也不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說辭了。她壓低了聲音道:“誰讓文皇帝膝下唯有一子呢?”
這關乎本朝的一段禁事,如今少有人提起了。當年太/祖、太宗兄妹兩人打天下,太宗功高,就算是繼任天子之位也沒什麼,可太/祖卻不願意讓偌大的皇朝落入妹妹的手中,他想方設法打壓太宗的勢力,隻封了一個王爵。
太/祖駕崩後,由廢帝也就是他的嫡長子繼承了帝位,可這位是個驕奢淫逸、荒唐的主,最後朝臣與太宗舊部逼宮,迫得當時的太後下旨將皇帝廢黜,由太宗來繼位。太宗也是個手段狠絕的,怕皇族再起爭紛,將太/祖一脈的子孫殺儘。她在位時推行了許多利於女子的政策,可惜等她的繼任者高宗明皇帝在位時,被全部推翻。說來這明皇帝還想替廢帝以及太/祖諸子嗣翻案,還是太傅勸道“若廢帝無辜,則陛下來位不正”,明皇帝才罷休。明皇帝在位十七年,大亂子沒有,功績也扒拉不出來。
到了今上繼位後,以“無改父之道”為本,早將那些個法案拋到了腦後去。也就隻有在“立儲”時,會被人翻出來說上幾句,畢竟今上無子,要是立女為後,則要以“太宗皇帝”為法。
長寧忽又問道:“落水的是誰家娘子?”
孟彤管一怔,不知道怎麼回答。當時想清楚了同安公主和長孫淵之的作為,她氣得渾身發抖,看誰都覺得是惡人,雖然瞟了一眼,可到底是誰落水她沒有看清。
長寧覷著孟彤管這呆鵝樣,輕歎了一口氣。扭頭望向了一旁的梨兒,她溫聲吩咐道:“去打聽打聽是誰,送點風寒藥過去。這三月底,落入水中冷得夠嗆,可彆著涼了。”
“她自己不會去看病嗎?”孟彤管嘟囔了一句,氣哼哼道,“萬一她是自作自受呢,這還送藥過去,對她太好了吧。”
“這不是還不清楚嗎?若也是個無辜的呢?”長寧眨了眨眼,又說道,“不管有意無意,她壞了同安他們的計劃,同安沒去尋事就不錯了,怕也不會關心那落水的娘子。這事情同安和長孫淵之必定會瞞著,得設法傳入咱們那芝蘭玉樹的長孫微雲耳中。”
“又是長孫微雲。”孟彤管眸光一轉,醋得很,“到底誰才是阿鸞你的好友啊。”
長寧莞爾一笑,不假思索道:“烏玉在我心中,自然位列第一。”
孟彤管頓時滿意地笑了起來,同長寧說了幾句閒話,見蕭靜言仍舊有幾分不安,便沒有鬨到黃昏,便告辭回去了。
在孟彤管離開後沒多久,梨兒匆匆忙忙地入了屋中,喊了一聲“公主”。
長寧放下了《詩經》,一雙藏著笑意的眼,安靜地凝視著梨兒:“是誰家的小娘子,打聽清楚了嗎?”
梨兒忙回話道:“是祠部溫郎中家的三娘子。”
長寧垂著眼睫,低聲道:“溫神秀麼?”祠部郎中乃從五品上,掌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國忌廟諱,卜筮醫藥,道佛之事。在長安一點都不起眼,長寧隻記得這是個恭謹的、小心翼翼的人,從不管多餘的事情。
“公主,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梨兒慨然歎道,“這溫郎中治家不嚴,竟使得寵妾滅妻。溫三娘子雖然是嫡出的,但是打小就被送到了道觀裡,及笄禮前才回來。再之後,溫三娘子便來昆山書院了,聽說溫郎中原想讓家中庶女來的,結果在夫子那碰了壁。”
長寧輕嗤了一聲,道:“溫三娘能進來都要燒高香了。”畢竟長安最不缺的就是勳貴,隨隨便便一塊磚瓦砸下,可能便砸中了貴族子弟,區區祠部郎中,真不夠看的。長寧對溫神秀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感興趣,她又問,“她往常行事如何?”
梨兒說:“沒跟那邊有往來,往常隻是閉門讀書,和書院中的學子交情很少。”頓了頓,她又道,“奴出來的時候,見著那邊的人了,看起來臉色不大好看。溫三娘子接了藥後,透了個底,說她也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糟心的事情。她寧願投河,也不想嫁給長孫淵之。”
“長孫淵之聲名狼藉,有點心眼的娘子,哪個願意進那火坑中呢?”長寧面上泛起了幾絲憐意,“不嫁便不嫁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梨兒苦惱道:“可這樣溫三娘以後想嫁人也不容易了,走在路上也會被人指指點點的。”
長寧反問:“名聲比命重要嗎?”
梨兒懵懵懂懂地看著長寧。
長寧漫不經心道:“而且誰說一定要嫁人了?”她沒有在話題上深究,催促著梨兒磨墨,取了一支狼毫,筆走龍蛇,瀟灑流落,翰逸神飛。片刻後,長寧將筆放下,晾了晾墨後,把箋紙遞給了梨兒,道:“送到溫三娘子手中,讓她替我解詩。”
梨兒瞧了一眼,看到了“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句,心中便有了數,朝著長寧叉手道:“奴省得了,定不會辜負公主所托。”
昆山書院一處不起眼的院落。
溫秋水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煎藥。
她心思通明,心念一轉,很快就曉得自己被人拖累了,可這糟心的倒黴事情,卻沒地方能討公道。同安公主那邊的人趾高氣揚,也是過分,說什麼彆肖想成為長孫淵之的正妻、以她的出身做妾都是抬舉。溫秋水暗暗呸了好幾聲,好人家女兒誰做妾室啊,那幫人真是普通又自信。“一群滿頭瘡的爛東西,出生時就該溺斃在——”突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溫秋水立馬噤聲不語,許久後才裝模作樣地開口道,“福生無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