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春雨濕透了黃昏。
水珠順著簷角滴落,像是一串晶瑩的珠串,在風中搖晃著落下。
長寧抬眸望向了那綿綿的、看不穿的雨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梨兒離開約莫有一刻鐘了,那點兒路途不至於要這麼長時間,直到現在都不曾帶著傘過來,想是被什麼耽擱了。興許是同約了自己過來的李琇瑩一般吧?
長寧神情恬淡,卷翹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神光,像是一軸淡遠的山水。到了這等時候,她哪裡會不知道,李琇瑩說的有事,其實就是騙她的,將她騙到這個極少人往來的亭子裡,等待這一場春雨澆透前路。依照他們的猜想,她隻能夠瑟瑟地被困在亭子裡,等待著梨兒抱著雨具回來。但是很顯然,他們並不會讓梨兒出現,隻有這樣才可以儘情地欣賞自己的狼狽。
依他們的性情,自然領會不到聽雨的情致。
長寧從容地在亭子裡坐下。
雨總會有停的時候。
就在她尻輪神馬,遨遊於塵外之時,急促的腳步聲破壞了那雨水落下的鏗然韻律,傳到了耳中。長寧最先看到的是一柄青色的油紙傘,緊接著便是傘下那張皎白如月輪的面龐。她穿著青色的學子服,長發用玉簪挽起,一絲不苟。她的眼神是沉寂的,像是一潭看不透深淺的幽澗水。長寧的神思遊離刹那,片刻後重新歸來,她聽到了自己的一道歎息之聲響起。
“是梁國公府上的小娘子啊。”
長孫微雲垂眸,她收了傘擠入了亭子裡,側身擋住了濺落的水珠,朝著長寧行了一禮:“微雲見過公主。”
長寧聽到了“公主”兩個字時,唇角一勾,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帶著譏諷的笑。但是那譏諷來得快走得也快,一息之後,她的面龐上便隻餘下了謙遜而溫和的笑容。她笑道:“這裡是昆山書院,沒有公主。”
昆山書院乃是大周開國太/祖在奉天縣創立的書院,與國子學並立。皇族宗室、高官勳貴,但是十五到二十之間的子女皆可入書院中就讀。入了書院之中,明面上那層出身便沒有什麼用了,都是昆山學子。
長孫微雲沒有附和長寧的話語,又道:“公主可是要回去?這雨來得時機不妙。”
“那你覺得幾時才算是好雨?”長寧無視了前面的半截話語,轉向長孫微雲詢問道。見來人沉默不言,長寧又笑了一聲。她與長孫微雲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她的二妹同安與她關係不好,而同安之母,便是出自長孫家。長寧不再繼續開口,她起身邁步朝著亭子外走去,長孫微雲的眼皮子一跳,快速地抄起了一旁傘,跟上了長寧的步伐,可就算她的動作再快,仍舊是阻擋不住那瞬間落於長寧衣上、發上的雨水。
“這雨來得真是不妙啊。”長寧幽幽歎了一口氣,也不瞧長孫微雲一眼,隻顧著自己往前走。她的腳步時快時慢,長孫微雲照應著她,儘可能地為她遮風避雨,可自己的衣袖,卻免不了被雨水沾濕了。
竹一院。
梨兒匆匆忙忙拿了傘往外跑,雨尚小的時候她便跑回來了,誰知道半道被那些混賬攔住,這麼一耽擱,雨下得越發大了,也不知道公主如何了。眼下的她根本無心管顧衣上和發上的水珠。隻不過當她跑出了院子的時候,正撞見長寧與長孫微雲並肩而來。
梨兒一愣,等回神來,喊了“公主”兩個字,語調中帶著極為明顯的哭腔。
“想來你也不願意到我院中一坐的了。”長寧轉向了長孫微雲,淡淡一笑。沒等到長孫微雲回答,她便快步地走到了梨兒的傘下,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算作是安慰。長孫微雲抿了抿唇,望著這主仆二人並肩走向了院子,眉眼間勾起了幾分懊惱。
這事情說到底得怪她的兄長,要不是兄長鼓動,河間郡王和雲陽郡主怎麼會做出這般不體面的事來?就算不在京中,可莫要忘記了,這位是嫡長公主啊!怎麼能夠任由他們欺淩?!
長寧素來不同那群人計較,然而在幾日後,消息傳入了孟彤管的耳中,她便坐不住了。她的祖父乃太傅孟元康,為兩朝元老,並不靠向旁人。家中父祖如此,孟彤管便也沒有那麼多的計較,隻順著自己的心意交朋友。在一眾學子之中,同長寧的關係最好。
“你就這麼不管了?忍下了這口氣?按我說,給他們個教訓才是。”孟彤管望著長寧,耷拉著一張臉長籲短歎。她的身軀往前一傾,所謂淑雅端正的儀態被拋得一乾二淨。
“難道因為這件小事情去告訴夫子麼?雲陽隻是失約了,夫子能將她怎麼樣?到時候找尋點借口就過去了。”長寧漫不經心答道,實在是懶得跟那幫人攀扯。
孟彤管擰了擰眉,也知道長寧說的其實不差,她耷拉著眉眼道:“你下次不要赴約了。”那日她正請假回家看望生病的祖母,若是她在長寧身邊,定不讓她理會那幫人。
“先前雲陽是幫我找到過東西的,萬一這會兒也是真的呢?”長寧對風物誌的興趣不小,在奉天縣中,得了空隙便去搜羅相關的書籍,這次李琇瑩也是用了這借口將她約出去的。停頓了一會兒,長寧又溫和笑道,“雲陽畢竟是我的堂妹。”
孟彤管對“堂妹”兩個字嗤之以鼻,對上了長寧的視線,她道:“同安公主還是你親妹妹呢,可不是如同仇敵?要不是她,恐怕還牽扯不出那麼多麻煩事情來。”
長寧懶洋洋道:“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孟彤管哼了一聲,又道,“雲陽是趙王之女,而這趙王可是你嫡親的叔父。最重要的是,他膝下有一子呢!”
當年天瑞帝子嗣不豐,大多夭亡,長成的隻有皇長女、皇次女、皇三女以及皇五女四位公主,未來那位置,還是有一半可能從四位公主中擇取的,至於餘下的一半,就是趙王之子了。趙王本人因為眇一目無緣尊位,但是其嫡長子河間郡王李漸卻是個看著康健的。如果朝中局勢分明,長寧占了嫡長的名份,得了一部分支持者,而同安公主則是靠著母族梁國公府上,也能與長寧打個旗鼓相當。趙王府要是摻和一腳,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看著長寧心不在焉的模樣,孟彤管咬牙切齒道:“你不爭,也會有人逼著你爭。”
長寧臉上的笑容微微斂起了幾分,其實有能力與她爭的姐妹隻有同安。餘下的蘭陵年十二,母族式微,而長樂則是她嫡親的妹妹,滿打滿算也隻有十一歲。“我知道了。”長寧輕輕地點頭。
“你知道什麼了,你每回都這樣說。”孟彤管望著長寧有些泄氣,見她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談,便也越了過去。她的眼眸轉動,話題倏然一變,“聽說那日送你回來的是長孫微雲?怎麼會是她?她不是與同安公主玩得好麼?”
長寧笑了笑道:“作為長孫肅的嫡長女,她自然會被教得很好。”因著長孫貴妃,她與長孫微雲算得上打小便相識,隻不過往來並不多,畢竟同安才是人家正兒八經的表妹,是她要支持的人。幼時的長孫微雲是什麼模樣的呢?記不清了,可總歸不是現在這樣,維持著一種老成的端肅。
“那長孫淵之怎麼變得那般混賬?還是嫡長子呢。”孟彤管嗤笑了一聲,滿是不屑地開口。她望著長寧,又道,“那群人沆瀣一氣,狡詐萬分,說不清讓長孫微雲降低你的警戒心,到時候害你。你可要離她遠一些,畢竟是危險之人。”
長寧彎著眸子一笑道:“她長得倒是挺好看的,不似長孫淵之那麼賊眉鼠眼。”
孟彤管:“……”她哼了一聲,氣鼓鼓地瞪了長寧一眼,不滿道,“好友,阿鸞,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再這樣,我就要生氣了。”
“烏玉的話,我自然是聽的。”長寧眼中的笑意更濃,喊了孟彤管的小字,連連頷首。
此刻的長孫微雲坐在了庭中的石桌上,手中持著一卷經書。落花在肩,被風一掃,隻餘下了淡淡的香痕。在她的對面坐著一個神情嬌俏的少女,雙手托著下巴,面容上儘是不滿。見長孫微雲不搭理她,她索性伸手將書直接抽走,憤憤道:“你那日為什麼幫她?”
長孫微雲眉頭微蹙,她凝視著對面的人,淡聲道:“她是你的長姐。”
同安公主冷冷一笑道:“我們這樣的出身,配談姐妹之情麼?阿音,你彆忘記了自己的立場。”
“這樣的小事也算立場?”長孫微雲聞言心中更是不舒坦。
“難道不算麼?你要幫她,就是同我作對。這事情若是讓舅父知曉了,他也不會站你的。”同安到底是長孫微雲的表妹,知道點兒她的脾氣。這硬話放了一通後,又軟下了態度道,“咱們與她交惡,並沒有多少退路了。”
長孫微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那張閒適悠然的面龐來,她的身上有一種不急不緩的從容與恬靜。是親姐妹,然而與同安沒有半分相似。若是她贏了,餘下的人當真沒有退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