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有增補)(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5726 字 6個月前

六月十一,正是盛夏烈烈。

南境因著雲麾將軍葛東晨的“叛逃”而亂起來,以南安城為中心向外輻射,惹得官道關卡的秩序有些混亂,顧瑾玉任南安城動亂不休,那頭留下了人渾水摸魚,更有顧守毅帶著精銳騎兵虎視眈眈,他便直接把那地方半拱半攪地留給顧守毅見機行事。

一出千山,顧瑾玉稍作整頓,火速帶著人策馬趕往西境的西平城,再不回去,那頭的顧平瀚快要兜不住底了,幸而南境的混亂引去了中樞的一半注意,讓西境的紙還包著火。

晉國百年前疏漏了戰敗國雲國的亡命徒,沒想過那群人醞釀數十年後,釀成了西境混亂不堪的江湖成勢,竟成了一派國中之國。

顧平瀚帶著晉軍跑西境駐紮了十二年,起初是存心想著遠離長洛,加之有追望的人在,沒過幾年才發現西境如沼澤,一涉入便沾了一身腥泥,不僅洗不掉還得繼續往深處沾,便是想走也不好抽身而退了。

這兩年來,西境不僅拖稅少供,派去的戶部官吏還接二連三地暴斃,惹得晉廷中樞對西境忍無可忍,一早力求西伐。中樞和女帝當初想派出最精銳的武力過去,顧瑾玉大可繼續留在長洛,但如今來了,來了無功即是有過。

顧瑾玉一出異族回到中原,西境的信箋便不停飛來,西南都不太平,南境全線二十九城人心惶惶,西境全川卻是人心守一,隻是守的不是晉廷,卻是個邪魔外道的千機樓。

這兩年千機樓因著所謂的“聖子現世,萬民得救”而大攬民心,口號沿著大河臨川傳遍西境,信眾恒河沙數,不少晉臣不是視若無睹,便是暗地苟合,與千機樓一起做些悚然營生。

顧瑾玉揣著顧小燈,天天收到催命一樣的信箋,眼底始終冷漠,直到花燼前兩天捎來了西平城的信,信上兩種筆跡,一個口吻鎮定地問他是不是死了,另一個口吻破口大罵,聲稱他要是沒死,待見面時便要直接把他釘進土裡大埋特埋。

顧瑾玉單眼一目十行看完,前面內容看得冷漠淡定,後面字跡一看,當即覺得頭頂發寒,默然震碎信箋,隨即抱緊懷裡的顧小燈,自他身上汲取點力量。

顧小燈窩在他懷裡昏昏欲睡,他的體質不易生病也不好愈合,一病便有些煎熬,誰也醫不了他,隻能自己硬撐慢愈。他八天前才從千山裡出來,如今還是有些低燒,一天有近半時間萎靡不振。

雖然沒有去年寒冬從水裡出來那會病得嚴重,但這回好得極慢。

馬車在平坦的官道上疾馳,偶爾顛簸兩下,恍如睡中搖籃,顧小燈時睡時醒,夢中事惹得他精神不振,葛家的人不定時入夢,無臉的陌生人常常徘徊不散。

盛夏是熱的,但他總覺得冷,愈發軟若無骨地黏著顧瑾玉,生怕夢中面目模糊的人踏破夢境,又把他摁進水缸裡。

不知昏睡多久,顧小燈在聲聲喚裡醒來,睜眼就見天色已黑,顧瑾玉單手攏著他,哄他喝點水,一旁還有碗熱氣悠悠的芋頭粥,是他以前愛吃的。

他愣了好一會,才昂了一聲。

“森卿喂……”

“唔。”

顧瑾玉儘力輕緩地吻他,鼻尖輕蹭著,好似黑狼舔舐小狐崽。

顧小燈病中乾什麼都慢悠悠的,待把粥喝完天都黑得沒邊了,他攢了力氣,便想起來走走。

他們一行人夜宿在僻靜客棧,屋子大得很,他揣著手在屋裡慢騰騰地散步,走了一會把自己都走笑了:“昂,我現在是一隻烏龜。”

顧瑾玉摸摸他的發頂:“小烏龜。”

顧小燈哼哼兩聲,但又忍不住笑意,走累了回床上,抬手便去摸摸顧瑾玉的喉結,摸得那地方滾動。

顧瑾玉身上的控死蠱剔除淨了,吳嗔給他引入的蠱也分批除儘,離開萬泉山的第三天,他才艱澀地恢複了三感,一說話便沙啞得厲害,當時顧小燈還昏沉在他的馬背上,一聽他說話,頓時嗷嗷哭。

他的視覺最晚恢複,隻是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後遺症,他眼角眥開的血紅蠱紋緩慢消失了,瞳孔的顏色卻半保留了下來,這會左眼瞳孔還是紅色的,他便戴了單邊的黑眼罩。

吳嗔研究了他的眼睛幾天,訕訕說道他來日情緒一激昂,雙眼大概便容易變回血紅色,將近半年的種蠱到底讓他的身體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十指指甲的黑色也沒能恢複如初。

因這些,顧瑾玉直到現在也在心裡默默消化,覺得自己本就不好看(?),還多了些怪異表征,愈發醜不拉幾。

顧小燈隻開心於他的健康無大礙,倒不知道他背地裡自卑蹲牆角,不時就去摸摸他的喉結和臉,獨處時便喜歡去揭他的眼罩,看他一血紅一鴉黑的異瞳,覺得他這樣子也挺養眼。

這夜也不例外,他從顧瑾玉滾動的喉結摸到左眼去,掀禮物一樣揭去眼罩,對上顧瑾玉有些閃躲的眼睛,不僅要看,還要細細近看,便湊上前去左看右看。

看了半天,成功把顧瑾玉的耳朵看得通紅,認輸地把眼罩團皺了:“小燈……你還是讓我戴回去吧。”

顧小燈臉泛著低燒的粉,靠他胸膛上蹭蹭:“不。我要看你,看到睡著為止。”

顧瑾玉伸手想捏捏他的臉,伸手看到自己黑色的指甲,又覺被自己醜到了,恨不得把十指都剁了去。

他無言地把手垂下,改成團住顧小燈摩挲他的脊骨:“好,都依小燈,現在身體舒服些沒有?”

“不得勁。”顧小燈實誠地唉聲歎氣,“我還以為我很皮糙肉厚的,原來我身體脆脆的,心裡也不夠堅強,我知道我遲遲好不起來,有心病所困的原因。”

顧瑾玉聲音有些沙啞:“因為……姓葛的?”

“啊,有點,他們一家,到底是離譜,又崎嶇。”顧小燈慢吞吞地說著,想什麼便坦然說什麼,說了他近來做的連串夢魘,多少提到了葛東晨可恨又可憐,言談之間多是平和,提到自己的記憶時,身體則是忍不住發抖。

“我好像記起了七歲前的一些記憶,不是什麼好經曆。”他鵪鶉似地往顧瑾玉懷裡鑽,“我們

要去西境,是不是……是不是遲早和那千機樓牽連上?”

顧瑾玉輕拍著他後背輕哄,顧小燈慢慢止住了戰栗,碎碎念了半晌,蹙著眉睡著了。

顧瑾玉戴回眼罩,放他回被窩裡,守在床前怔怔地看著他,指尖不時便勾住他短發的發梢。

自從千山出來,顧小燈醒時再沒精打采也會說說笑笑,但一睡著,眉間就總是蹙著的。

原以為他是因千山而神傷,原來是千機。

他心裡記了戾氣橫生的一刀。

*

顧小燈繼續昏昏醒醒地黏著顧瑾玉,從南境趕去西境不似從長洛出發那般遠,顧瑾玉為照顧他放緩了行程,趕在六月十七這天到了西境的邊界。

顧小燈精神好了些,打開車窗看了眼外面的天地,刮到風咳了兩聲,顧瑾玉便掩了窗,恨不得把他揣進骨肉裡兜起來。

“不用著急,快到西平城了。”他輕揉顧小燈的腰,“你哥在城裡,待見到他,請他看看你的身體,他如今也是個神醫,對藥人頗有研究,也許能醫治好你。”

顧小燈心中後知後覺地想起三月那時候的光景來,倘若沒有南境的紛爭,他早到了這地方,見到了他闊彆已久的唯一至親了。

他一時有些近鄉情怯:“他、他現在是什麼樣的啊?我哥高不高?過得好不好?”

顧瑾玉懷抱著他,輕揉他的後頸說了些那位大舅哥的變化:“過得還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曬得有些黑,氣場非常足,非常有精神……”

他說得很是小心和乾巴,惹得顧小燈歪頭:“森卿,你怕我哥嗎?”

“沒有。”顧瑾玉欲蓋彌彰地抿了抿唇,“隻是尊敬。”

但一說到那位大舅哥,顧瑾玉便覺脊背發麻。

他這些年見到大舅哥的次數不多,他也不怕那大舅哥總提著根棍子揍他,小時候在顧家挨的家法數不過來,一身城牆骨頭,壓根不怵。

隻是以前挨揍,他的身份是工具,他也這麼當著。可大舅哥揍他,卻是當他是個人,渣子人,得用實木棍棒來場肉/體和心靈的暴擊,好讓他改邪歸正。

當然揍他肯定也有私人情緒在裡頭。

顧瑾玉這一生都不把真正的和虛假的父兄當回事,但在大舅哥面前,他真真切切地感覺過何謂真孫子,那種頭完全抬不起來,尾巴絕對夾著的心虛和敬畏。

誰叫他是老婆的大哥呢?

他低頭抱緊顧小燈,心裡感到一種死裡逃生的慶幸,好在顧小燈接納他了,不然他不敢想大舅哥把人帶走後,能施舍給他幾次相見的機會。

顧小燈這會逐漸感到興奮,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期待地想著,他回想著和義兄最後分彆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顧瑾玉騙他的事,便磨著牙對著他側頸咬了幾口,氣籲籲地說道:“還好我哥如今沒什麼事,我要是看他有什麼不好,你就完蛋了!”

顧瑾玉不敢吭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然而右眼一下子變紅了,瞳孔眼周全紅,惶惶又癲癲。

顧小燈:“……”

馬車還在行駛中,馬車外忽然傳來炸雷似的馬蹄聲,和中氣十足的破口大罵——

“顧瑾玉!你這瘟神!給我滾出來挨揍!他爺爺的看我不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