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三狗下線啦(有加內容)(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6528 字 6個月前

顧小燈聽多了葛東晨委婉曲折的話,心裡再盤一盤這人的行動和動機,基本也摸到了這死變態是怎麼想的。他知道他在乞憐,但乞錯了。之後一路前行,葛東晨時常見縫插針地來靠近,總被顧瑾玉趕走,簡直像旅途上的即興節目。

中原和異族兩隊人維持著微妙的太平繼續前行,阿千蘭為首的異族人毫不收斂地利用巫蠱探路,所過之處不分晝夜,周遭全是紛飛如雨的蠱蟲,他們用蠱避開山林淵澤的毒,不需要時便卸磨殺驢,讓顧小燈驅蠱開路。

越往南走,匪夷所思的所見越多,遇到的危險也越多,一路光怪陸離,歸鄉的異族人並非一味喜悅,去國的中原人並非憂懼交加,中原異族二十人中,隻有吳嗔是快樂無比的,雖然他的鼻子總遭罪迫使不停乾嘔。

顧小燈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縱攬造化神奇時,腦子裡也記得不時就回顧一遍千山萬毒,途中中原人的隊伍裡不免有不慎中毒的情況,他便上前去診治,手穩眼準,見到毒物和猙獰傷口都冷靜沉著,與平時的跳脫活潑截然不同。

兩行人休息時,他捧著裝了毒物的瓶罐,拿根銀針挑著研究,認真得心無旁騖,顧瑾玉默不作聲地貼著他,看不見就豎著耳朵聽著,渾身的緊張肉眼可見,生怕他磕破哪處皮肉。

有次顧小燈抓到一條毒得厲害的綠蛇,顧瑾玉就給他捏著蛇的七寸,顧小燈一把拔去蛇的毒牙,拿個小瓶接住蛇的毒液,蛇尾掙紮扭動不時掃到他的側臉,他隻顧著忙活,手拿把掐之外樂於挑戰。

兩行人一連向南趕了十二天,每天隻停歇兩個時辰,幾乎隻喘幾口氣。顧小燈再累也硬撐著,延綿川澤展卷一樣,不停自眼前翻卷蓋卷,他數不清翻過多少山嶺,有時穿林路途被星海一樣的蠱蟲遮蔽了日月,他甚至分不清時間的流逝。

迷茫時他就問顧瑾玉:“森卿森卿,過去幾天了?”

顧瑾玉憑著耳後的機械小鐘給他分享時間的尺度,手裡握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給他看。

顧小燈看了心裡有底,便又繼續同他玩笑:“樹杈子手裡捏著樹杈子!”

顧瑾玉愣了愣,在身上摸索出一些古怪小物件,拚組成一盞小巧彆致的燈放到顧小燈手裡,回他一句“小燈提著小燈”。

顧小燈樂不可支,穿行在光怪山林,愣是讓他過成一種如履平地的日常。

落在外人眼中,他頂著這副容貌,本就與這怪奇天地一樣如同神跡,遑論他的能力舉止。

林淵中日光弱,停歇時分少,除了顧瑾玉慣於黑暗,其他人任是鐵打,也在昏暗山川裡逐漸萎靡,顧小燈卻始終亮晶晶的,連打個哈欠都千回百轉,說話動作都明媚得近乎活色生香。

或許他就是習慣且擅長療愈,無論是他硬塞硬改的藥血體質、自學成係的縫補醫術,還是他近乎天生的熱乎性情。

這天五月十四了,上午時他們循著蠱蟲趕到了瘴氣彌漫的深林外,阿千蘭有些踟躕,所有人在深林外的安全據點暫停行程。

顧小燈心裡頓時熱乎起來,他記得葛東晨說過蠱母待在巫山族的聖地裡,既聖即遠,他心裡吊著一口足足的氣和乾勁,都做好狂奔一個月的準備了,沒成想驚喜說來就來。

顧不上明天特殊日子的性質,也顧不上難得喘氣好好休息,一到木屋裡安頓下來,顧小燈就招葛東月來問個明白:“阿吉阿吉,是快要到蠱母所在的地方了嗎?”

葛東月撓撓頭,頂著顧瑾玉的死亡氣壓拉來了葛東晨:“讓我哥跟你說。”

隨即她溜走跑到一旁按住左眼,顧瑾玉悄然握住刀柄的手便滯住了。

顧小燈亮晶晶的眼神遂停在葛東晨身上,誰知這人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生辰快樂。”

顧小燈一時語塞:“……”

他以為葛東晨不會記住的。

從前礙於身份,他隻說過生辰在盛夏之中。

蘇明雅以前倒是喜歡給他操辦獨屬二人的生辰,他便謊稱在五月二十,避開引發因和顧瑾玉同月同日生的麻煩。

後來他落水消失了,真顧四的身份在他消失的那些年裡揭開,曾親近過的故人們自然而然地就曉得了,他真正的生辰也是五月十五。

一年夏之中,是個好日子。

“明天就是小燈十八歲的生辰了。”葛東晨盤膝坐在他們面前,手支著臉認真地看著他,眼神就像顧小燈之前拔去毒牙的那條蛇一樣,有些瀕死的意味,臉上卻是帶著淺笑的,“我隻給你過過一次生辰,是你剛進顧家私塾的那一年。”

顧小燈回過神來,不想跟他敘舊,一敘舊就指定毀壞過去的時光濾鏡。

這位昔日裝得又好又妙的故人,當初背地裡不知乾了多好死變態的混賬事,

他後仰窩在顧瑾玉的胸膛裡,像隻柔軟的貓:“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啊?沒什麼意思吧?都五年前,昂,十二年前了。”

葛東晨眼裡閃過碧色,臉上的笑消失了,認認真真地回憶坦誠:“是很久了……小燈也許記得更清楚一些。那天夜裡,顧瑾玉在西昌園過顧家籌辦的生辰宴,你呢,我帶你到雲霽那裡,你第一次喝酒,醉了,快要栽到桌面時,我接住了你。”

顧小燈直覺不妙。

葛東晨歪了歪頭:“而後……我偷親了你。那時興起,初吻交代出去了。雲霽大發雷霆,我回神後說親你這個小傻瓜不是什麼大事,玩玩怎麼了呢?心裡卻是想著,頭一次乾這種風月事,原來滋味這樣好,真叫人上癮。”

顧小燈的腦子頓時熱了起來,心裡閃過百般念頭,咬牙切齒地生起氣來,甩甩手就想給這死變態一個大耳光,又同時按住了顧瑾玉明顯繃緊的臂膀。

他好生氣,氣到想穿越回十來歲的光景,把沒醉了的自己從葛東晨手裡搶出來。

可他回不去,隻能想那是過去。

他氣呼呼地呸了過去:“都過去了!你這混賬東西,要不要臉啊!”

葛東晨誠實地搖頭:“我一貫是不要臉的。少年時對你動過的歹念基本都

貫徹了,你初入廣澤書院時不理我,我便讓其他人全不理你,想讓你無人可依,最後乖乖來依靠我,好供我獨自捏圓搓扁。便是你回來了,我也想過不擇手段地帶你走。我想過霸占你,把你捆在床上下不了地,或者拴在腰帶上寸步不離,其實現在也還是這麼想的,隻是我搶不走你了,但凡還在中原,我絕不放手,可這裡是千山……不是你不適應它,是它不適合你。”

顧瑾玉在此時掙開了桎梏,腦子裡該死的蠱母聲音還在盤桓,字字句句命令他得像個木頭一樣,任由彆的狗男人對著他的愛人吐露肮臟欲孽,他快氣瘋了。倘若此時不啞,他非得罵個狗血淋頭,可控死蠱在心頭猙獰地啃噬,身體一動便覺四肢百骸被抽出了筋脈,饒是如此他也拔出玄刀橫劈過去,聽聲辨位凶狠地朝脖頸而去,想把狗雜種的腦袋砍下來踢出千裡遠。

葛東晨挨打挨出極限經驗了,支著下巴的手迅疾一抬,手腕上的束甲扛住一劈,怎奈玄刀鋒利,束甲開裂,血肉翻開。

“彆往我脖子砍,行不?我死了,我家小妹可就不樂意給你解蠱,小燈可就要傷心地拚你的屍塊了。”葛東晨用手卡著刀笑了起來,“顧瑾玉,彆以為你上位當了小燈的妻就如何如何,要不是命這樣和運那樣,我高低爭個小燈的妾的位分,夥同他的前妻外室大行破壞,遲早讓他寵妾滅妻,遲早擠兌走你這瘋狗!”

顧瑾玉:“……”

他是小燈的妻?正妻?

不錯。

甚好。

顧瑾玉根本沒聽進去葛東晨後半截的話,他腦回路特彆,自顧自地揚眉吐氣,就像含住骨頭而自知的大狗。

顧小燈則是被雷得五雷轟頂,焦得說不出話:“@#?%&*#?!”

說的什麼登西?什麼登西!

葛東晨用那傷手格擋開玄刀,吃痛的神色一晃而過:“聖地在大霧裡,蠱母就在那萬泉山中。你不是想問我這些?彆急,我知無不言。那地方特殊,不好進去,等我母親帶路,路上讓一根筋的阿吉維持清醒護衛,你和顧瑾玉,還有那個蒼蠅一樣的吳嗔跟上來,隻我們六人進去。”

顧小燈餘怒頓時消了:“為什麼隻能我們進去?其他人在外面乾等著?”

“那片大霧裡有特殊的地方,自然得是特殊人才能進去,常人進去指不定出不來。”葛東晨輕笑著展示手臂上快速愈合的創口,“小燈看到我這並攏的血肉了嗎?越靠近蠱母,所有蠱蟲的威力都會翻倍,也包括你家瘋狗,現在隻要我想,我大可讓我小妹搞死他……”

“你敢!”

“我是不敢啦。”葛東晨笑著長長歎一口氣,“我請求家母千趕萬趕,總算趕在你的生辰前趕到了。我能給你準備的生辰禮不多,都是我一廂情願,倘若你不要,我也不強迫你收,來日你若孤身一人,啊,也就是你不幸當了小寡夫,我在南境備了你的安身之處,天下之大,你不會孤單。”

顧小燈心裡咯噔一下:“你確定明天就到了?”

“順利的話就是明天

,待你見到蠱母,希望你不要討厭她,她和阿吉一樣很喜歡你。”葛東晨笑眯眯地拉著袖子蓋住手臂上花花綠綠的蠱紋,“不過有一事我要提前拜托你,是我瞞著家母私下求你相助的,到時你若不願意幫忙也沒事,隻是若你肯憐憫,我和小妹都會感激你……哦,我是一直感激你的,從你願意進入南境,從你從水裡回來,從你十二歲那年喊我一聲東晨哥開始……”

顧小燈腦闊都疼了,隻得硬聲硬氣地打斷他:“歪,你發夠瘋沒有?”

葛東晨神情自若,看似冷靜地輕笑著,他勾出脖子上的小錦囊,解開口子取出裡面的一縷斷發給他看:“分彆在即,我還有一事坦誠,你看,這是天銘十七年,你在白湧山裡被箭矢割斷的頭發。它隨風飄到我眼前,這是你落水前留給我的,我私藏了這麼些年,如今不要臉地不想還給你。小燈不是小氣的人對不對?你自願給了顧瑾玉那一大把斷發,我這裡隻是一縷,隻是一縷。”

“有關你的物件我都不想歸還,我知道不屬於我,我還是想占有。小燈的愛不屬於我,但我的永遠屬於你。”

葛東晨類似臨終遺言的話說得沒完沒了,顧小燈停不下他的話匣,隻得作罷,轉身抱著顧瑾玉充耳不聞。

“我會在南境望著你,一直到我的身軀化作草木,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葛東晨輕聲說了大半夜。

*

五月十五,盛夏日出,顧小燈等人正式準備進霧氣橫生的未知萬泉山,阿千蘭隻說這回要進的萬泉山怪中之怪,裡面的危險無形,靠武力和人多解決不了。正如葛東晨昨夜透的底,兩行人中隻有六個特殊人能進山,馬都不能進,葛家三人加顧家兩人,再一個無畏無懼的乾嘔仙人吳嗔,其餘的兩族人都隻能在大霧外等著他們出來。

就在進入黑山前,吳嗔發現了一塊中原人立的界碑,上面冷硬地刻著一行字,是“晉國飛雀十九年高幼嵐之墓”。

阿千蘭無意解釋,倒是吳嗔因出身霜刃閣而通曉晉國百年密史,發現界碑後立即上前去伏拜,回來後喃喃著告訴顧小燈,碑上的名字是百年前的晉國大長公主,也是當時的鎮南王之妻,後半生窮儘四十年不回長洛,隻專心在南境開拓,未曾想她的墓在此處。

吳嗔還說到大長公主一生育有一子,其子也姓吳,死罪自戕於長洛。說罷不知是不是因為受密史影響,吳嗔散儘了探尋熱愛之物的喜悅,一反前面旅程的大喜,一下子變成了大悲而不自知的狀態。

六人就此全都陷入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一同進入大霧茫茫的黑山。

黑山裡唯有霧氣,與前面路上能碰到無數蠱蟲的狀況截然相反,這回整座黑山之中竟然看不到一隻蠱,全靠著阿千蘭和葛東月母女在前面帶路。大霧之下的路看不清,顧瑾玉說什麼也不肯讓顧小燈下地走,小心地把他背在背上。

葛東晨圍在他們周圍轉個不停,不時說一句:“累了就彆逞能,我來背吧。”

顧瑾玉身體裡的蠱受了無形的乾擾,蒙眼黑緞下的眼睛

流出血淚(),也沒肯讓半步(),耳朵不停地動,分辨著黑山裡的動靜。

顧小燈埋在顧瑾玉頸窩裡,一進黑山便覺自己的腦子不對勁了,越往霧氣中走越清醒不過來,不知黑山中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無形的壓力不停湧進他腦子裡,壓得他幻痛越來越重。

眼前的霧氣似乎凝成了真切的景象,就像皮影戲一樣,一出一出地演著他陌生又熟悉的戲。

他看見數不清的水缸,小孩兒像荷花一樣養在水缸裡,那地方也是一片常年霧氣不散的陰霾地,那陰霾地裡好像也在養蠱。

起初小孩們太平哭鬨,隨著時間推移,有的似乎斷氣了,被提出來後用長長的繩索吊著,底下的水缸盛著他們滴下的血。

一滴一滴,一個一個,最後隻剩下一口水缸上沒有吊著人。

水缸裡的小孩嗚嗚咽咽,自己哄自己。

【燈崽】

不知幻痛多久,顧小燈從厲喚裡驚醒,一時根本分不清虛實,茫茫然地發了許久呆,直到側頸挨了一記重重的咬,才把他的神誌咬回來。

“……疼。”他後知後覺地哼唧一聲,“顧瑾玉,燈崽疼。”

顧瑾玉立即鬆口,眼裡的淚水把血跡都衝淨了,使勁地蹭著顧小燈的側臉。

顧小燈大口呼吸了好一會,才從幻痛裡抽出來,一抽身而出,耳邊先聽到了明顯的泉水叮咚聲,繼而是壓抑著的虛弱嗚咽。

他奮起看向周遭,隻見日中昏暗,他們五個人正在一堆泉眼環繞的大圓青石上,吳嗔在一邊倒地不起,嗚咽聲來自葛東晨背上昏迷不醒的阿千蘭,她攥著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瓷瓶,痛苦不堪的樣子。

葛東晨雙眼徹底碧綠,但看著很清醒,見顧小燈醒來,便朝他笑:“醒來就好,燈崽乖,燈崽不疼哦。”

一醒來就被賤到了,顧小燈無語凝噎,轉頭看顧瑾玉安康與否,顧瑾玉這會恢複過來,正假裝沒事人一樣橫抱著他,隻是蒙眼的黑緞濕透了。

顧小燈伸手摸摸他臉上明顯的淚痕,有些明白了:“這地方裡是有什麼致/幻的東西嗎?“

“算是。”葛東晨綠著眼笑,“萬泉山的水裡流淌著數不儘的蠱卵,彌漫的大霧裡也是,這些玄妙東西能勾出每個人記憶裡的悲慟,除了被養得不通世事、沒心沒肺的笨蛋,大概是個人進來都要脫水到死吧。好在我的蠱主妹妹就是個笨蛋,有她牽引著我的心緒,倒不至於哭到暈過去。小燈呢?現在還好嗎?”

顧小燈抱住顧瑾玉的脖子,湊上前去猛猛蹭了一通顧瑾玉的側臉,他很快把腦子裡的記憶摁回去,跳下他的臂膀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吳嗔,夥同顧瑾玉一起夫夫雙打,這才把流淚的吳嗔搖醒了。

吳嗔醒來也直呼痛:“我好似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卻不是我,我……誒?這哪?”

顧小燈破涕為笑:“先生,我們到巫山族的聖地了,這可不是夢!”

吳嗔聽了一番解釋,精神又振奮起來,掏出身上備好的瓶罐,眼淚都沒擦去就開始興衝衝地舀起泉

() 水。

顧小燈問起葛東月來:“阿吉呢?”

“去接蠱母了。”葛東晨示意背上昏迷的阿千蘭,“原本該是我母親去的,但她去不了了。”

顧小燈抓了抓頭發:“這裡進來一趟不容易,待會我們走的時候要是也這麼艱難,那怎麼辦好?”

葛東晨隻笑著說:“你的親親森卿頂得住。”

踩水聲忽然從遠處傳來,顧小燈循聲望去,隻一眼就頓住了。

葛東月背著一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少女涉水跑來,那少女與她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長著雙一黑一綠的異瞳。

她見顧小燈便開心得大大地笑,見顧瑾玉便又怕又討厭地皺眉,喜惡和葛東月如出一轍。

顧小燈原先心中有這方面的猜測,然而直到親眼看到,他還是呆住了。

她們是一對雙生兒。

他想起葛東晨曾提到的那個名字:“葛東朗……”

“嗯。”葛東晨附和,“她先出生,名字是我生父擬的,東月是母親取的,我們三人之中隻有小妹有巫山族名字。”

他背著昏迷的阿千蘭走到他們身邊輕笑:“我父親一死,我母親就把她送到這裡來養成蠱母,想借著萬蠱弄死晉廷幾乎所有人,我很能周旋的,你看最後,也就搞了一個定北王……”

顧小燈眼裡看著那一對蹚水跑來的雙生子,視線有些不清,他輕聲打斷道:“你原本還想給我下蠱,不是嗎。給森卿下控死蠱,給我則想下控生蠱,隻是我一身藥血克蠱,你的蠱碰到我就死了,連帶著讓你發現我的異常。少將軍,你高尚得很,也可惡得很。”

葛東晨抿了抿唇,想笑但唇角耷拉了下去:“嗯,我一直是個死變態,就想搞你,可惜搞不了……小燈,你猜到我想請你幫什麼忙了是嗎?”

不止顧小燈,一旁的顧瑾玉都猜到了。

“她會死嗎?”

“往生極樂。”葛東晨平靜道,“萬蠱除去,剩下的時間不多。晉廷太平,她也解脫,做個人,哪怕做個爛人,也比做隻好蠱蟲好。”

顧小燈感覺得出來,他未嘗不是在說自己。

“她自己知道嗎?”

葛東晨搖頭:“她被迫成了工具,什麼也不明白。蠱母不需要吃喝就能永生,她繼承了上一個蠱母,下一個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你母親不知道,阿吉呢?阿吉和她天生羈絆,她同意嗎?”

“同意了。蠱母離不開萬泉山,阿吉還是想帶她出去,哪怕不去中原,南境千山,一座座玩,也是好的。”

“……怎麼做?”

“其實不難,但需要你的血。”

葛東晨低聲說起如何殺萬蠱。

葛東月背著葛東朗水花四濺地跑來了,異瞳的葛東朗迫不及待地伸手摸顧小燈的發頂,好奇又喜歡的樣子,口中咕嚕嚕地說出一串異族話。

葛東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覺得此前一直瞞著顧小燈不厚道,一邊翻譯一邊嚴肅道:“不許

你因為定北王吃痛就討厭蠱母哦。”

顧小燈隻說:“我考慮一下。”

葛東月頓時泄氣,扭頭怪起葛東晨:“哥,都是你沒用!”

葛東晨直接對上了她的腦回路:“是是是,哥沒用,討不到他當你們嫂子,不然他就無條件喜歡你們了。”

她們倆同時哼哼。

葛東晨笑:“東朗,解一下控死蠱,解完他就都很喜歡你們了。”

年輕的蠱母有些猶豫地看向昏迷的阿千蘭,葛東月哄她一會,她便點了頭,手朝顧瑾玉伸去。

她身上披著的是葛東月的外衣,雖然雙生,但她個子小了許多,那外衣套在她身上,原本的勁服窄袖竟顯得寬大起來。

葛東朗把手放在顧瑾玉頭上,大概是想捶他,但怕顧小燈生氣,便隻比劃個虛勢。

她最主要的受蠱者不過就是顧瑾玉,喜歡顧小燈,來源於顧瑾玉的情意,討厭顧瑾玉本人,也先源於顧瑾玉的自厭,再接力於葛東月的傾吐。她知道的不多,能模仿的對象都少得可憐,便在葛東月和顧小燈之間來回不停地看。

顧小燈看到她手背上的皮膚規律性地鼓動著,萬蠱以她為巢,她不知道當沒當過女兒,就成了異類的萬母。

葛東朗擰著眉操縱了足足一炷香,顧瑾玉不住嘔血,顧小燈捱得煎熬,吳嗔也放下了舀水大計過來護持。待葛東朗將手收回去,仨中原人亂成一團,吳嗔和顧小燈一塊解顧瑾玉身上其餘的傀儡餘蠱,顧瑾玉則不住地嗅顧小燈,久啞難言久瞎難視,便先努力地試圖嗅一嗅顧小燈。

“六、六時辰……就好。”葛東朗比出六根指頭,說起中原話來拗口生澀,“顧山卿,不急。”

“小公子,你忙去。”吳嗔低聲朝顧小燈說話。

吳嗔方才聽得仔細,這位熱愛研究巫蠱的中原蠱師面對即將湮滅的古老萬蠱沒有感到任何可惜,他最初不怎麼顧人死活,如今倒也願意顧一顧,沾一沾煙火氣,乾嘔仙人往後得是乾嘔凡人了。

顧瑾玉默默攏了顧小燈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飛快地寫了“隨心”二字。

葛東晨輕笑:“沒關係,小燈想幫就幫,不想就不勉強。”

葛東月巴巴的:“山卿。”

葛東朗有些呆:“?”

顧小燈想說話,發覺自己吭不出聲,眼前也模糊,深呼吸幾下,便伸手去解開顧瑾玉蒙眼的黑緞,用顧瑾玉的血和淚綁住了自己的淚意:“我來咯。”

“謝謝。”

“謝謝!”

“?”

顧小燈清醒地感覺著自己的掌心被輕輕劃開一刀,葛東晨帶著他的手,按到了葛東朗額上劃開的口子。

頃刻之間,萬泉山裡的水劇烈翻湧,葛東朗孩童一樣大哭起來,葛東月不住地哄她,她的哭聲便漸弱,嘰裡咕嚕地說著話。

大抵是她的哭聲動靜大,葛東晨背上的阿千蘭終於從昏迷中醒來,茫茫然卻先喚了彆的名字。

葛東晨握著顧小燈的手

,又按到了葛東月的手背上,葛東月咬牙忍住沒出聲,一尾紅綠交加的蠱蟲從她指尖破口飛出來,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備好的水晶吊墜容器關住那蠱蟲。

顧小燈覺出不對:“你們在做什麼?”

葛東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紅綠交加的蠱紋如同根須一樣長到脖頸,他用紗布裹住顧小燈的手,葛東月便紅著眼圈把水晶吊墜放在他手上。

“沒事,小燈,回去吧。”他揩過顧小燈腮邊的淚痕,“我們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顧小燈避開他的手,沒說話,也沒解開眼睛上的黑緞。

當初他從葛東月那聽到他們要返千山時,就知道葛東晨回不去了。命裡的事,無甚退路。

葛東晨私德再爛,他也見過他少年時讀聖賢書、習晉軍武。

自古忠孝難兩全。忠也罷,孝也罷,這一生就這樣了。

他摸著手裡拇指指節大小的東西,想問這是什麼,想了想覺得還是走為好,不問為好。

“放在你手裡的東西是指引你們走出萬泉山的小玩意。”葛東晨綠著眼睛,事無巨細地碎碎交代,“你帶著它,它會在水晶裡撞著,你就看著它撞的方向,走一條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許日落前能離開。外面的異族人會留下兩個可靠的帶你們回中原,是走快還是當散心一樣慢趕,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經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蘭有清醒過來的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雙生的女兒都在流淚,便喃喃著用巫山族的話追問她們發生了何事。

葛東晨便用異族的話忽悠她:“母親,父親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細檢查一下?萬一壞了漏了,父親便不完整了。”

阿千蘭臉色煞白,當即去檢查那個進入千山後,一直掛在脖子上不取下來的瓷瓶。

瓷瓶裡的家夥生時關了她很多年,現在她也想要以牙還牙,她要把死了的家夥關在他的異國他鄉,努力關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裡的骨灰還有殘魂,那就更好了,讓他日日盤旋陌生異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離去。

葛東晨沉默了一會,斟酌著,他看到眼前的顧小燈還是乖乖的樣子,握著那水晶吊墜站在跟前,雖然一言不發,但他知道他在認真地聽著。

他們十幾歲的時候,顧小燈也常這樣乖,亮晶晶地坐在一旁,話嘮時生動活潑,拌嘴時伶俐不饒人,他其實很少安靜,很偶爾的時候,會短暫地黯然幾瞬。

現在他這樣安靜,忽然叫他想起那四年裡混賬的無數哄騙。

顧小燈醉後軟乎乎地靠在他身上,他親吻他無暇的眉目,流連他的唇瓣,他解開他的腰帶和撥開素白的學子服,無恥下流又莊重小心地撫摸他的身體,永遠淺嘗輒止,永遠懸崖勒馬,也永遠不得寬恕。

如果時光能倒流……他想在初次見到他時,便鄭重認真地自我介紹,不搞虛頭巴腦的虛偽刺探,不搞可惡至極的欺淩哄騙,他想走好每一步,趕在所有人之前正大光明地帶他走出顧家。他不

想當他的妾,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做一對世俗良配。()

葛東晨被自己的遙想扯得渾身劇痛,被迫中斷這種撕心裂肺的妄想,他斟酌結束,眼睛綠得厲害,繼續和顧小燈輕聲細語,說此生最後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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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之後,身體會融化成泥土,長出一棵樹來,那棵樹會長得分開茁壯。往後你在其他地方,看到長得分外翠綠的樹,那些翠綠便都是我的眼睛,是與綠樹同氣連枝的我在看著你。”

葛東晨儘力把死亡誇張化,誇張到好像無可畏懼一樣,他輕笑著問他:“你東晨哥變態吧?”

顧小燈什麼沒多說,他點點頭,轉頭:“走啦。”

“好……不送了。”

他們轉過身,一行人向千山,一行人向萬水。

水晶吊墜裡裝著葛東月原先以身養著的禦下蠱,它和附上蠱連接著,一離了母體,便加速衰亡,跟著它一損即損的附上蠱自然也不例外。

萬泉山中的蠱母一經剔除萬蠱,滿山泉水和大霧中的蠱卵便像瘋了一樣加劇湧動,使得離開的路途愈顯艱難。他們的離開之路靠著葛東晨塞來的水晶吊墜,裡頭的禦下蠱在大霧中悠悠發著光,顧小燈看著它在水晶吊墜裡往哪個方向振翅飛,他們便反其道。

大霧中穿行一半,他的眼睛便睜不開了,沒骨頭似地伏在顧瑾玉頸窩裡,濃霧勾出零星遺忘了的記憶,放大離彆的艱澀,顧小燈明知道感受到的都是幻痛,依然疼得有氣無力。

待艱難出了黑山白霧,顧小燈便高燒不斷,渾噩迷糊了半月,紅撲撲地離開了千山。

此後顧小燈再也沒有見到過葛家的人。南安城往北延綿二十九城,城中不少商產的擁有者易改成了“顧山卿”的名字,似乎因著隸屬於他,蘇嶽兩派爭金搶銀的程度略有減弱。

顧小燈沒有在南境逗留,他也沒有打開那水晶吊墜,去查驗禦下蠱的生死,隻托顧家的人把它運回長洛,埋在葛家世代的墳塚裡。

因此他便也不知道,葛東晨是哪一日死的。

隻知道他在千山之中,慢慢變成一棵樹。

興許……樹枝上還掛著一縷斷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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