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9668 字 6個月前

顧小燈再醒來時,最先落入眼底的是一根蒼青色的羽毛。

昨夜見過的少女正滿臉擔憂地蹲在他面前,二指夾著羽毛晃了晃,見他醒來便端了神色:“你醒了。”

顧小燈兩手上纏著柔滑的綢緞,一活動就覺得後頸一陣酸麻,嘶著聲便彆扭地抬手去摸後頸,隨即聽到她小聲問:“很疼嗎?我打的你,不好意思。”

他愣了一下:“小姑娘,你是什麼人?”

她的神情有些不快:“我的中原名叫葛東月,葛東晨的姊妹。”

顧小燈揉著後頸的手一頓,過去的紛繁記憶忽然精準切中一角,天銘十七年的私塾夜裡,他曾問葛東晨的家事,問他的幼妹會不會一塊來讀書,那人就在酒香裡酸澀地說一句“我家東朗啊”。

他腦子一晃,看向葛東月:“他的妹妹,不是叫東朗嗎?”

葛東月僵住,臉上一閃而過明顯的驚愕和倉惶:“你……你怎麼……”

正此時,有人從身後而來,葛東晨的聲音響在顧小燈頭頂:“東月是我母親取的名,東朗是父親擬定的,我的小妹隻喜歡母親給的名字。”

顧小燈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心頭火起,思緒一下回到昨夜,想到顧瑾玉那一身仿佛流不完的血,心臟便像是裂成了無數碎片。

他深吸一口氣,不理睬走到跟前的葛東晨,抬眼環顧四周,竟發現置身荒僻山野之間,背靠樹乾,蚊蟲野鳥,滿目墨翠,不知道離顧軍的營地多遠,心下蒼涼起來。

葛東晨繞到顧小燈眼前來坐下,一旁的葛東月眼裡透著怒氣,連名帶姓地罵起親哥:“葛東晨!你以前竟然在外面泄露我的名字?!你的嘴怎麼這樣!”

葛東晨笑了一下,無甚誠意地道歉:“對不起,彆生氣啊,哥不經意間隻說過一次。當年酒過四五巡,小燈問我家裡的小妹會不會一起到廣澤書院受教,我一時恍惚,想著還有人關心家裡小妹的課業,於是就嘴漏說了一聲。”

他把吃食塞到愣住的葛東月手裡,抬眼看向顧小燈:“你還記得我當年一句閒話,我也記得你那時問我的眼神。“

葛東晨摸了摸脖子上戴著的吊墜:“於我而言,那已經是八年前的時候了,而你還是天銘十七年的樣子……除了頭發。”

顧小燈眼睛酸脹地觀察了幾圈,完全望不到山野的儘頭,反倒看到了隱藏在不遠處的幾個人影,看起來是葛東晨兄妹的下屬,想跳出一群人的監視怕是難。

葛東晨遞過來食盒,他皺著眉推開,諸多情緒逐漸躍上眉眼:“你們抓我是要乾什麼?”

“不乾什麼的,你先吃點東西,彆虧待自己才是。”葛東晨笑眯眯地把食物再送過去,“昨晚重逢得倉促,風月不允許,小燈彆生氣,我不會對你怎樣。”

“不會怎樣,那我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呢,隻是想把你一塊帶去南境。”

“……”顧小燈不敢相信,眼睛因為憤怒而愈顯熾亮,“去南境?”

葛東晨低頭笑著:“對,我帶你去南境,去我的另一個故鄉,想北望就北望,南眺就南眺……”

顧小燈像隻憤怒的小鳥,抓過葛東晨手裡的食盒憤而砸去:“憑什麼?!我不去!”

“憑你昨晚答應了跟我走。”葛東晨並不反抗,隻是笑著擦拭身上的狼藉,“小燈可不能反悔哦,你若不跟我走,那就讓控死蠱的宿主自己把自己千刀萬剮,讓你連給顧瑾玉收屍都要拚上一年半載,這樣你看好不好?”

“好你個垃圾!無恥,卑鄙!”

“嗯,我是垃圾,不止,我還是小燈心裡的死變態。”

“……滾!”

葛東月在一旁看著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像誤入了很久以前的葛家戰場,她的母親阿千蘭會不停大罵和驅趕生父葛萬馳,此時此刻隱有三分舊日重現。

她緊張得手抖,趕緊趕走了葛東晨。不用言語,她用種在心脈裡的禦下蠱命令葛東晨身體裡的附上蠱,她極少數時候才會強硬地用蠱命令這撿來的親哥。

顧小燈正四下找趁手的石頭,想給葛東晨的腦袋開個瓢,誰知葛東晨臉上的笑意忽然僵住,身體僵硬地突然站起來,生硬怪異地一板一眼離去了。

走遠了,葛東晨跟木樁一樣定在花草中,連轉身都沒有,就直愣愣地杵在那裡。

顧小燈愣住了,什麼情況,這鬼樣子是被奪舍了,還是又在整什麼變態花活?

一旁的葛東月忽然小心地拍了拍他:“你、你不要理他。”

她還把手裡的食盒塞到了顧小燈手裡,故作老成持重地皺眉說話:“葛東晨說話一向很惡心。你有想問的跟我說好了。你不要叫我小姑娘或小姐,叫我阿吉就行,這是我的巫山族名字。”

顧小燈摸不著頭腦,蹙眉想了一會,暫且冷靜下來:“你說話比你哥管用?”

她嚴肅地點頭:“嗯。他得聽我的。”

顧小燈感到奇怪,眼前的小姑娘雖然總是繃得面無表情,擺出一副城府不淺的高深莫測樣,但其實眼神比葛東晨清澈許多,情緒並不難窺探,透著股黑白分明、不知世事的剛烈和天真。

顧小燈看出她沒有說謊,便問起了眼下的情況,葛東月板著臉一一作答,他覺得她甚至像當年書院裡被夫子指名回答課業的年幼學生。

“抓你去南境是因為你的血很奇怪,我們也弄不懂你是怎麼回事,不能讓你和晉廷那幫人再待一塊,我要帶你到我母親那兒,到時她會確認你對巫山族究竟是好是壞。這是主要的原因,次要的……”葛東月的眼裡流露出極其奇妙的懵懂情緒,“葛東晨應該是喜歡你,很喜歡,很惡心,他明明也知道惡心,我不懂。”

顧小燈手背冒起雞皮疙瘩,小臉快變成苦瓜了,吐息幾回才緩了過來,追問起關心的:“我走了顧瑾玉怎麼辦?”

“哦,信我,不會死的,你放心就行。”葛東月冷漠。

顧小燈想起顧瑾玉曾說過的,他感應到的蠱母長著一黑一綠的異瞳,身在一片瘴氣不散,到處

是泉眼的深山中。

他疑惑地觀察葛東月:“你是蠱母?”

“我當然不是。但我是媒介。”葛東月看向他,目光直白而凜冽,“我昨晚就答應過你了,你不想定北王沒了你就出事,我當夜把你的要求告訴了蠱母,她會聽我的話。隻要你好好跟我們回南境,蠱母不會太為難定北王。反過來一樣成立,控死蠱生長到越後面越大隻,你們中原人沒有我們的底蘊,你們沒辦法的。”

顧小燈忿忿地背過身去,不說話了。

葛東月看著他,眼裡流露出懵懂,抬手撓了一下頭。

三刻鐘後,這夥人便上馬趕路,葛東晨要撈顧小燈去,迎來了顧小燈一記沒得逞的斷子絕孫腿,最後他兩手被綁,讓其他南境護衛帶著共乘。

也就是這時候,顧小燈發現了個出乎意料的倒黴蛋。

不知為何,蘇小鳶竟然也被葛東晨他們抓來了,待遇比他糟糕百倍,兩手一腿略顯扭曲,不知是被折斷了骨頭還是被擰成脫臼,看著好不可憐。

顧小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馬上的蘇小鳶猛的抬頭看來,嘴巴綁著布條完全說不出話,就那麼蘿卜似的綁在馬上,他一看到他便目眥欲裂,百般掙紮著隻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顧小燈心驚肉跳,扭頭喊起葛東月:“阿吉!你們抓蘇小鳶做什麼?”

那葛家兄妹策著馬一左一右地迅速過來,葛東月在疾馳中滿臉的不高興:“葛東晨抓的,他真的很惡心!”

她的惡心哥哥便在風中笑,脖頸上佩戴的吊墜隨風蹦蹦跳跳:“小燈彆說話了,小心咬到舌頭,等下了馬,想問什麼我都奉陪。”

眼不見為淨,顧小燈彆過臉,皺著眉眯眼抬頭看天,後腦勺的短馬尾隨風不斷翻飛,斷發舍去了不少重量,新輕盈又新沉重。

一口氣不歇地跑到天黑,顧小燈從馬上下來時兩腿險些站不住,人都給顛面癱了,水壺遞到他唇邊時,他連喝的力氣都沒了。

“喝不下嗎?那我來喂你。”

顧小燈一聽這話,當即垂死病中驚坐起,搶過葛東月那水壺咕嚕嚕地喝。

葛東晨歪著頭看他,但笑不語。

顧小燈累得沒精氣神,勉強攢出力氣問蘇小鳶,葛東月一邊趕蒼蠅一樣趕葛東晨,一邊咬牙切齒:“他要把那個刺客帶給我母親發落。”

“蘇小鳶和你們有什麼關係?他是蘇家人,真有過節,你們怎麼不去找他背後的幾個主子?”

“……我不想說。”葛東月臉色鐵青,怒氣騰騰,和不遠處總是笑意盈盈的葛東晨形成強烈的對比。

顧小燈不明白,料想他們的恩怨是他不在的七年裡結下的。隻是這麼一想,豈止恩怨呢?他錯過了漫長的愛恨情仇,也避開了凶險互殺的可怕時節。

這夜是離開顧瑾玉的第一夜,顧小燈憂心忡忡,疲憊不堪地睡了個囫圇覺。

大約是經過了比此時更糟糕的時候,他雖憂慮但不恐懼,心裡有安定的來源,夢裡都在盤算著,倘若真的被抓去了

南境,或許那也不是壞事,沒準他能見到藏匿的蠱母,找到解除控死蠱的辦法呢?

這麼想著,心中就光明得多。

翌日醒來,葛東月一早醒了,又盤腿在他不遠處坐著,指間晃著兩根蒼青色的羽毛玩。

顧小燈有些迷糊,盯著那羽毛看了好一會,忽然驚坐而起:“這是……海東青的羽毛?”

葛東月見他醒來眼睛亮了亮,直接遞了一根給他:“對,那海東青叫花燼,對嗎?它有時候會飛過我們的頭頂,但我們有辦法能躲過它的眼睛。它偶爾掉了毛,之前有個中原人會去撿,我就學著撿回來了,看看有什麼好玩的。”

顧小燈剛萌生的希望退潮,接過羽毛攏在掌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剛醒來性子軟乎乎的:“阿吉,你學誰去撿的啊?”

葛東月伸手在臉上比劃:“一個脾氣古怪的中原人,破相了,臉很臭,我不喜歡那樣的中原人。”

“我也是個中原人啊。”

“你不一樣,你的血那麼神奇,臉那麼好看。”葛東月擲地有聲。

顧小燈又問:“阿吉,你不也是半個中原人嗎?”

“我是巫山人!”葛東月生氣了,站起來扭頭就走,走出兩步還折回來搶走顧小燈手裡的鷹羽。

顧小燈啞然,心裡琢磨了兩下,就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過來。

葛東晨逆著光來送吃的,高鼻深目,長得養眼,隻是顧小燈一看他就煩躁厭惡:“滾。”

“就不。”葛東晨笑,“小月剛才生氣了吧?還是我好,我從來不會對小燈生氣的。”

他確實始終笑臉相迎,可誰知道他背地裡滿肚子的壞水呢?

顧小燈想到自己也曾因他的熱切而上當就憤怒:“是啊,你總是一臉熱情,裝得好像真是個什麼好人,可你壓根就是個雜碎,雜種!臟汙心肝,腐壞爛腦!”

葛東晨笑意更深,眉眼柔和地點點頭:“小燈玉齒檀舌,說什麼都好聽。我從前聽多了你溫聲軟語,現在聽你罵我,聽著也很高興。”

顧小燈心中破口大罵,扭過臉不再看他,心想就不該跟這人多費口舌,他確確實實就是個死變態!鬼知道他的興奮勁從何來?

他都不說話了,葛東晨還能開心。

“我知道你心裡在罵我,那便是我在你心裡,我還是很高興。”

顧小燈惱得很,鉚足勁決心不再和葛東晨說半個字。

隻是翻山越嶺地趕了七天野路後,他整個人都蔫唧唧的,不必刻意忍著沉默,自然而然地累噠噠,葛東月氣消後跑來與他說話,他也沒多少精神應了。

這天夜裡睡得迷迷糊糊,顧小燈忽然感到有人背起了他,細細的酒香縈繞在他鼻尖,把他熏陶得飄飄欲仙,趴在那人背上安安分分。

也不知徒步走了幾許,耳畔的葉落踩碎聲逐漸遠去,顧小燈睡得沉沉,無夢無斷。

這一覺睡得難得,顧小燈睡得飽飽的,自然醒來時隻見自己躺在一間客房裡,被褥柔軟,窗戶雖

沒打開,卻是滿室天光,靜影悠悠。

他恍惚地揉著眼爬起來,甫一動,房門便輕輕吱呀,不聞腳步聲,唯有衣袂劃過空氣的細微裂帛聲。

他抬眼,看到葛東晨一身墨綠素衣,端著一大堆東西,頂著一副貴胄相違和地乾起小廝的活計。

乾完活他便到窗邊打開半扇窗,掏出懷裡一截短笛,倚在窗前對著顧小燈吹起來。

吹的不是曲子,而是借著笛子音調,模擬著同他說話——睡~得~好~嗎。

顧小燈:“……”

小~燈~吃~個~飯。

“有病啊!”

葛東晨放下短笛,無聲地笑了起來,大約是不想惹他炸毛,便不吭聲,放鬆地倚著窗慢慢滑下,不知是不是累了,沒有椅子便直接坐在地上,繼續用短笛一聲聲和顧小燈搭話。

顧小燈決定不理會這神經病,活動著酸麻的筋骨爬起來,視縮在窗下狗一樣的雜種如無物,自顧自地該吃吃該喝喝。

葛東晨微微點點著頭,用短笛一調一調地“說”個沒完。

*

顧小燈歇息夠了,原以為不久後又要被他們挾持著繼續跑山野,誰知自這之後一路都是城郭穿行,隻是同行的隻剩下葛家兄妹,其他人和蘇小鳶大約是和他們分了道,再沒見著。

葛東晨自覺多做少說起來,幾人扮作江湖行客,沙礫入塵暴一樣,一路暢通無阻。顧小燈被他們掩住臉,大部分時候被他們綁著藏在馬車裡,也不知這一路走到了哪。

葛東月面上雖沒什麼表情,舉動卻暴露了對人世的懵懂和興趣,她酷愛購買不曾見過的東西,買了就捧到車裡給顧小燈看,葛東晨隻管給銀錢,隻笑著看戲不解釋。

顧小燈起初還能視若無睹,待看著她跟葛東晨要一堆錢,而後像個傻麅子一樣買來破銅爛鐵堆了滿車,很快沒忍住了,他挑出一個十分沒用的小木雕問她:“阿吉,你買這個花了幾個子?”

葛東月答:“一兩。”

顧小燈無語凝噎:“冤大頭啊!這個撐到底賣上二十文,一兩足有一千文啊傻姑娘!”

葛東月有些不高興,搶了小木雕,哢嚓一聲就給掰折了,掰完翻來翻去,找出新的歪瓜裂棗遞給顧小燈看,顧小燈問起價錢,氣得靠在車角落裡:“黑心商怎麼這麼多?!”

葛東月便跟著他一塊生氣:“中原人壞!”

葛東晨在對面轉過臉,握拳抵在唇邊假裝沒笑,不過沒裝成多久,一聲笑引來兩人罵。

這天夜裡宿旅舍,三人同吃晚飯,葛東晨照例充當牛馬,沒一會便出去忙活,葛東月拿著本淘到的老舊破書不走,杵在顧小燈周圍看起來,他們兄妹分工明確,必有一個人留在顧小燈身邊盯梢。

兄在時妹寡言,不在時,葛東月的話語便明顯增多,很快翻著破書過去問他:“清明時節雨紛紛,清明節是什麼時候?有什麼習俗?可以乾嘛?”

顧小燈原本望著窗外的月亮發呆,一聽她的問題便倒仰:“阿吉,你連

這都不知道?長洛過活那麼多年,一年也沒有跟人踏青去嗎?”

“阿吉不知道。??[]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葛東月皺眉,破書翻得嘩啦啦直掉頁,“九成不知道。”

顧小燈睨了她一眼,想起當初長洛私下流傳的葛家笑話,有些無奈:“你問你哥去。”

“不要。他很惡心,懂了裝不懂。”葛東月眉頭大皺,私下提及的親哥總是帶著惡心這個前綴。

顧小燈也不問她爹娘,看了她一會,乾咳著小聲一問:“你說你是蠱母的媒介,那你知道顧瑾玉現在怎麼樣了嗎?你要是能和我說一說他的情況,我就告訴你。”

葛東月猶豫片刻:“你為什麼總要問定北王?”

“這是控製不住的……就像打噴嚏一樣。”顧小燈把被綁縛的兩手伸上窗台,側枕在手臂上喃喃,“我想他了。”

“我離開我母親後也會想她。”

“那怎麼一樣?你那是天性親情,血緣眷戀,我不是。”

“那你是什麼想?”

顧小燈無奈地用手捂了捂眼睛:“我不好意思說,你小孩心性,我想的是大人的。”

葛東月不高興地在他周圍轉了幾圈,捂著一隻眼睛,用一種顧小燈聽不明白的異族語言說了半天,他正蔫得閉上眼睛,就聽到她冷冷的聲音:“問了,定北王沒事。”

顧小燈滿血複活,騰的坐起來,險些把腰給閃了:“身體和精神都沒事嗎?有沒有受傷,那蠱母沒有再攛掇他去輕生吧?他現在是不是到西平城了?”

葛東月轉了一會,才皺眉答道:“已經承諾過你短期不會控製他,你怎麼不信我呢?定北王精神怎樣我們不清楚,身體麼,好像有些小傷,不知道有沒有到西平城,我現在看不到他眼裡的東西,不清楚。”

顧小燈頓時緊張起來:“小傷是什麼傷?”

“就是一些小刀劃出來的口子而已。”葛東月想了想,忽然補充了一句,“連破相都沒有。”

她沒有解釋破相是什麼緣由,不問顧小燈也知道顧瑾玉定是在找自己,一顆心好似泡在酸梅汁裡,澀得說不出話來,剛想靜一靜,一旁葛東月執著地來問清明節,他便簡潔地說給這嗡嗡蜜蜂聽。

葛東月聽得不夠儘興,感覺到一種顧小燈的“偏心”。借著蠱母的傳達,她感受過顧小燈同顧瑾玉說上巳節過往的溫情,那就像是撬開一罐蜜,現在顧小燈無精打采地說著佳節,像舀了一勺白水支應過來。

深夜時分葛東晨回來,一眼看出她的不高興,“換班”時便輕笑:“小月,你又生氣什麼?”

葛東月沒忍住,用巫山族的語言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葛東晨靜靜聽著,沉默須臾地盤算著怎麼讓傻小孩滾遠一點:“你受顧瑾玉影響太深,暫時離顧山卿遠一點比較好。”

葛東月見鬼一樣看他:“……”

“我不是鬼扯。”葛東晨似笑非笑,“小妹,你不是討厭所有中原人麼?可你唯獨不討厭顧山卿,不為彆的,因你最初認識他是借了顧瑾玉的

眼。我們的蠱母太年輕,她被顧瑾玉的情愫影響,繼而波及到你,你合該像討厭雲霽一樣討厭他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他牽著鼻子走。”

葛東月:“!?[]?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翌日起來,顧小燈發現葛東月有意避著他,鬥戰的蟈蟈一樣,帶著股奇妙的嚴肅去騎馬了。

她不在,便是葛東晨獨自盯著他。

顧小燈上下掃了葛東晨一通:“你攛掇你妹什麼了?”

“冤枉啊。”葛東晨笑著舉手,“我可是要朝小月唯命是從的,我能跟她置喙什麼?她那麼聰明,那麼洞若觀火。”

“……”

顧小燈壓根不信,飛了他一眼扭頭去,原還想著怎麼問顧瑾玉的情況,這下隻好面壁了。

起初還相安無事,馬車行駛小半時辰後,顧小燈忽然嗅到了酒香味,瞟了一眼過去,便見葛東晨面朝車窗外,手肘支窗欄邊,指間勾著胖乎乎的小酒壺。

“喝一口麼?”

“滾!”顧小燈滿臉戒備,愈發往角落裡縮去。

葛東晨笑了一聲,左手扯了扯綢緞,綢緞另一端纏縛著顧小燈雙手,那白得發光的雙手被扯得一晃,惹來他的炸毛:“混蛋!”

葛東晨扯一下便喝一口酒,垂眼看顧小燈惱怒得黑嗔嗔的眼睛:“你能不能,再叫我一聲東晨哥?”

顧小燈那小眼神氣得像是要咬他一頓:“有病就去找庸醫,想聽就去雇啞巴,滾一邊去!”

葛東晨退而求其次:“要不然,你叫我一聲死變態,好不好?”

一提這稱呼,顧小燈的眼睛便格外冷,他的胸膛一通大起伏,半晌磨著牙發問:“當年在燭夢樓……那兩個欺負我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關雲霽,是不是?”

葛東晨指間的酒壺微微晃:“是。”

顧小燈用力閉上眼,腦袋抵著車壁半天,酒香也在馬車內溢得越來越濃。

“你恨我嗎?”

顧小燈不答,手腕上的綢緞便慢慢地扯動,扯了不知多少下,他冷冷地說了一句。

“是失望。”

葛東晨頓住。

“我曾經以為你是不一樣的。以為你是被長洛正統排擠的混血,以為你和我有那麼一點點同為異類的相似,稱兄道弟時總覺得有你當朋友很開心……可原來你也和其他公子哥沒什麼不同,一樣惡心。”

葛東晨自學會中原話開始,便學會了善辨的本事,現在應當用能言善辯的舌頭說些什麼,挽留什麼,可是舌尖有千斤墜,他像個啞巴一樣乾巴巴地看著他的背影。

*

這天夜裡還是葛東晨來盯著他,顧小燈手上的綢緞隻鬆了一腕,他氣得拉過被子裹住腦袋,拱成一個鼓起來的粽子,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葛東晨如有實質的視線。

顧小燈閉緊雙眼睡不著,更深夜漏不知幾時,他忽然聽見夜裡有輕微的水滴聲,似有所感,他悄然拉下被子眯著眼看去,看到不遠處的葛東晨握著綢緞的末端靠在窗下,瞳孔泛著碧色

,似綠油油的翡翠,像綠眼睛的大貓。

四下靜悄,顧小燈剛沉默著要把被子拉回頭頂,那客窗外突如其來地一震,像有人在外面拍打,嚇得顧小燈瞬間清醒,這可是在三樓!

他心跳砰砰地想,會是他那可憐大狗嗎?

窗下的葛東晨卻像是毫不意外,擦過眼睛後抬手主動打開了窗,緊接著,一個裹著夜色的人影滾了進來,一落地就壓著聲音暴喝:“葛東晨!我殺了你!!”

那不是顧瑾玉的聲音,然而隱約也有些熟悉,顧小燈扒著被子瞪圓了眼睛,使勁瞅一瞅他們是個什麼情況。

隻見葛東晨放下綢緞起身,抽了把匕首和來人對打起來,匕首已是短兵,來人手裡擅用的武器竟然更短更薄,弧光在夜裡閃過時像是一片滑落的羽毛。

那人身上帶著血腥氣,葛東晨管打不管說,氣得那人破口大罵:“我燒你全族祖墳!待回長洛我必將葛萬馳的屍骨挖出來鞭笞千下!你他娘的騙我!顧瑾玉沒死!我他娘還被他追殺了五百裡!草!他死不了我就先殺了你!”

顧小燈聽呆了。

能追殺彆人幾百裡……聽起來是挺精神的一條大狗狗。

那人還在輸出:“裝你老子的啞巴!說話!顧瑾玉沒死那顧小燈呢!人在哪?我要砍了他的腦袋踢給顧瑾玉!我看他死不死!”

顧小燈:“……”

這就使不得了吧。

葛東晨忽然挨了一腳,恰好後退到客房的桌子去,刀鋒劃過燈燭,滋啦一聲,燭光忽起。

屋內光線明亮起來,葛東晨擦擦唇邊的血漬,輕笑著朝氣瘋了的來人說話:“你回來這麼久,就沒有聽到床上有一道氣息?”

那人通身的怒氣突然一滯,佩戴在手上的羽翼刀沾著一滴血珠,隨著他的轉身而滴落。

顧小燈直覺並不懼怕,睜著眼睛便看了過去。

那是個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狼狽的夜行衣,漆黑的領子從頸項一直往上遮到鼻梁,徒留一雙寒亮的眼睛。

他都遮到這程度了,顧小燈還是看到他鼻梁到眉心、再蜿蜒到額頭的傷疤。

那人看到他,手上的刀閃回袖裡,忽然像風一樣用輕功掠到他床前,一把扯下錦被,還抽空用力地擦了手,隨即捏住顧小燈的下巴抬起來。

顧小燈懵了懵,痛嘶了一聲,那人捏著他的臉左轉右轉,滾燙的指尖不住地摩挲他鬢角和下頜,是在確認他有沒有易容。

顧小燈驚慌失措地咬住對方的手,炸毛地胡亂扯住他臉上的黑布,心想你不是藏頭遮面?那我便要扯下來!

那黑布還真讓他扯了下來,刹那間,他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兩個人全都愣住了。

關雲霽臉上一道橫貫的長疤,徒增凶厲慘烈,但底子太好,凶煞了也是凶煞的俊美。

顧小燈還咬著關雲霽的手,眼睛滾圓:“你、你……”

關雲霽瞳孔一縮,風也似地來,風也似地跑了。

顧小燈震驚地看著他黑

貓一樣閃了幾下,扒著窗戶迅速地跳出去了。

而後外面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引發一陣雞飛狗跳、夜半叫罵的嘈雜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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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七八年不見,關家大少爺骨子裡的矜持還是那麼強烈。

葛東晨活動活動手腕,走過去將窗扉掩上,重新坐在窗下撿起綢緞,靠在那裡看著顧小燈笑:“又見了一個故人,小燈,你失望了嗎?”

顧小燈及肩的短發柔順地垂了下來,他還有些回不過神:“他、他的臉怎麼變成那樣了?”

“顧瑾玉沒告訴你啊。”葛東晨輕笑,“天銘十七年,你那好森卿屠了關家滿門,因著雲霽目睹你掉進池水裡,顧瑾玉私怨難消,一刀就這麼下去了,他的臉從此就那樣了。”

顧小燈驚呆了。顧瑾玉先前有同他說一嘴葛關兩家的變故,但卻沒有說得多詳細。

他想到蘇明雅那一身的刺青,太陽穴突突地看向葛東晨:“那森卿沒有揍你?”

“怎麼沒有?他可真過分,什麼都瞞著你。”葛東晨靠著牆壁不住地笑,笑聲在夜裡有些淒然,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可是天銘十七年的除夕,隔天就過新春的大好日子……你那好森卿屠完了關家,又來了葛家,一刀捅過我胸膛來著……小燈,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心口?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

他雖笑著,聲音卻格外悲涼,仿佛當年就是死去,如今空留兩魂六魄,遊蕩在他腳下殷殷傾訴。

顧小燈眼看著他那雙眼睛又變成碧色,心頭不住抽搐,他扯起手腕間的綢緞,葛東晨拽緊,這最柔軟不過的枷鎖繃直在空中,像一道小橋。

顧小燈呼吸顫了顫:“行,現在我知道你們為什麼那麼恨他了,行啊,你想追溯恩怨是嗎?那我問你,葛東晨,從天銘十二到十七年,我到底哪裡惹到你了?我哪裡做錯了?你和關雲霽為什麼要那麼欺弄我!”

他順著這道綢緞下床,赤著腳走到了葛東晨面前,以為淡化的悲憤轟炸了出來:“我究竟犯了什麼錯!當年冬狩營帳中,那杯迷魂湯是你們給的蘇明雅是不是,他喂我喝,你們帶我去高鳴乾帳裡,你們肆無忌憚擺弄我,像打獵一樣把我趕到水裡去,我從頭到尾做錯了什麼!”

葛東晨說不出話,顧小燈同他那雙碧綠眼睛對視:“你險些死在顧瑾玉手裡是吧,可你的生死跟我有什麼關係?倒是我的性命,險些在十二月隆冬時死在你葛東晨的手裡,我甚至沒找你討個說法複個舊仇,而你還恬不知恥地抓了我,你是不是畜生啊?!”

這時窗外忽然又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

引發第二陣雞飛狗跳、夜半叫罵的嘈雜動靜。

*

翌日,顧小燈頂著眼下烏青的黑眼圈倦倦地趴進了馬車裡。

一夜未睡,馬車悠悠輕搖,葛東晨不在馬車內,他撐了一會眼皮,最後還是哈欠連天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顧小燈做了個廣澤書院的舊夢,那些昔日的場景像泡沫一樣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未能持續多

久,泡沫飄到他鼻尖,被一隻手指點破了。

顧小燈打了個噴嚏,費力睜開眼睛,看到眼前蹲著一隻狗……不,是戴著面具的關雲霽。

關雲霽食指還停在他鼻尖上,眼神發直,儼然魂飛天外。

顧小燈眨了下眼,夢中舊事一晃而過,他故意叫他:“關小哥。”

關雲霽赤腳進煉劍爐一樣,猛然向後閃退,後背撞上馬車牆壁,發出大聲的回響。

“關大少爺,雲霽公子。”顧小燈還趴著,一聲聲叫他,“黑大少,你如今怎麼變成這樣子了啊。”

關雲霽的身體發起抖來,聲音沙啞:“閉嘴。”

顧小燈爬起來,慢慢地伸了個懶腰,忽然想明白了葛東月先前諸多瑣碎的閒話,關雲霽撿花燼的羽毛,以及同顧瑾玉對打時用那羽毛似的刀劃到了他,而且很想讓他破相。

正想著,對面僵硬的關雲霽擠出了聲音:“……你真的是顧小燈。”

顧小燈想到昨夜這家夥同葛東晨說的話,哈了兩聲:“對,是我,白湧山池子裡爬出來的水鬼。昨晚聽關小哥大發豪言壯誌,說要砍了我腦袋,現在大好頭顱在這,你要就來拿。”

關雲霽一聽他說話,身體便細密地發起抖來。他完全無法控製。

眼前的人除了頭發短了些,一切均和記憶中的小下等胚子一樣。

關雲霽仍是覺得如在夢中。

他當真以為顧小燈死透透了。其他人不同,顧瑾玉有女帝告知的穿梭人世秘聞,蘇明雅有佛堂裡的世外高人參命數,葛東晨因玄之又玄的巫蠱而堅信奇跡,關雲霽什麼也沒有,他以為顧小燈死了很久……很久了。

現在,顧小燈還是十七歲的模樣,眉眼帶著那股驕橫的勁勁,看過來時怨怪又鬱卒,鮮活得毫無疑問。

腦子裡不住回蕩著他方才說的話,關雲霽後知後覺,神經錯亂,忽然閃到他眼前,一手抓住他的雙手將其反剪到背後,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顧小燈感覺不到戾氣,隻從他身上感覺到鋪天蓋地的悲傷,脖子上的手抖得像要彈琴,關雲霽好像是在冷笑,又在垂淚。

“顧小燈,你怎麼會沒死?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顧瑾玉因為你的死遷怒關家,我的家族不會那麼毫無轉圜地被滅……現在你怎麼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說你壓根就沒死……那我關家全族不是白死了嗎?”

關雲霽掐著他,以為自己使出了扼掉其氣息的恐怖力道,他亂糟糟地想,我要把他這顆漂亮的腦袋擰下來,讓他恢複成天銘十七年的死訊,然後,然後……

然後他自己鬆開了手,雷聲大雨點小,彎腰緊緊抱住了他。

他胡亂地摸索顧小燈的頭發和脊背,確認這小東西真的是活的:“顧山卿,你怎麼還維持著十七歲的樣貌?你怎麼還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啊……”

囈語半天,關雲霽的尾音變成沙啞的哽咽:“你沒有死啊。”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