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7050 字 6個月前

花朝節一過,仲春雨又下,顧瑾玉開始寸步不離地跟著顧小燈,逐漸成了行軍路上他人眼中的奇妙景色。

每到休歇時分,將士總能瞧見他們兩人在人群外對坐,兩人手中都拿著本冊子,互相說著話,小公子神情認真地握筆奮筆疾書,主將則握著截炭筆慢慢地作畫。

即便那小公子有時會氣呼呼地舉手拍打幾下主將的腦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還是能叫外人感到尤為和諧,不時還有海東青和牧羊犬圍著他們轉悠,看起來愈發有四口之家的架勢了。

耳力好的幾個八卦副將有時還會鬼鬼祟祟地湊近去,偷聽幾l耳朵他們說的內容,待被主將趕回來,關係好的部下便湊過去問聽得什麼,副將們一臉“誒嘿嘿”的姨父笑,部下們也跟著“哎喲喲”地笑,快活的氣氛呼之欲出。

十七日這天午間,軍隊在山腳平原稍作休整,顧瑾玉弓也沒帶,鑽進灌木叢裡沒多久,就獵了四隻兔子和摘了鮮果回來,顧小燈剛生了火,抬頭就看到他兩手拎著葷素食物回來,小配跑去圍著他轉,他便輕笑著用手背蹭蹭小配的狗鼻子。

顧小燈攤著十指烤著火,看他疾步過來,看他在一旁麻利地串了兔子烤火,忽然有些好奇:“看你對行軍路上的諸事都很從容,顧森卿,你經常過軍旅生活嘛?定北定北,他們說你當初在北境過了兩年,那時候的軍中生活是怎麼樣的?”

顧瑾玉迎著他的目光一直銜著笑意,把過往艱澀挑揀出覺得有趣的講給他聽:“北境廣袤貧瘠,天高地闊,一年有三季冬,軍中一直穿大毛襖,好吃的東西很少。現在回想記得最多的滋味是羊膻味,我數不清烤了幾l隻肥羊,而且是小配牧的羊。”

顧小燈聽了就伸手去摸摸小配的腦袋:“小狗狗厲害。”

顧瑾玉在小配搖著尾巴的汪汪叫裡靠近過來:“我也要摸摸。”

“好好好,你也厲害。”顧小燈樂了,伸手也拍拍他的腦袋。

他有些失笑,顧瑾玉這幾l天膩在他周遭,有時看他貼貼抱抱小配,就在一旁吃一些沒必要的傻醋。

顧瑾玉身後好似也有一條看不見的大尾巴,把率先烤好的兔腿用油紙裹了送到顧小燈眼前,說著北境事給他佐料:“北境很適合跑馬,地方雖然苦寒貧瘠,但也有壯麗的地方,我記得行軍路上經過十七個綠洲,其中三個在極北的大狄山腳下,就像鑲嵌在大地上的藍寶石,我們飲馬綠洲上,看冰川上倒映的浮雲。”

顧小燈邊啃兔腿邊聽著,正聽得有些入迷,就聽顧瑾玉來了一句:“我回頭望東南,想你想得想跑進金黃的落日裡。”

顧小燈咳了一口:“誇父逐日啊你?”

“不是,想跑進落日裡,融化在地平線上,那時候天天想死。”

顧瑾玉面色平和地翻烤著手裡的兔子,眉目間洋溢著陽光的欣然意,與之對比的是口中說出的陰暗話,自己仿佛也沒注意到不對。

“剛到北境的時候上陣打頭仗,那時不熟悉北戎人,隻顧帶旗衝到前頭。

異族人愛放冷箭和毒物,回來時我記得自己趴在北望的背上,花燼在頭頂蒼蠅似的叫個不停,耳邊聽得最清楚的是血水一滴滴掉進雪地裡的聲音,聲音大到蓋過馬蹄聲,腦子裡一直回蕩著真好的聲音,我要去到小燈身邊了。”

顧小燈聽懵了,手裡的兔腿差點掉了,抬頭隻看到顧瑾玉平靜欣然的英俊側臉。

“死掉是一件好事,既全了馬革裹屍的動聽名頭,又全了到你身邊去的夙願,非常好。”

說著他笑了笑,顧小燈被他那笑聲惹得回神,看他滿臉不做假的認可神情,後怕且心驚,於是舉起手中咬了一半的兔腿硬塞到他嘴裡去:“你在說什麼混賬話?好什麼好!”

顧瑾玉猝不及防地含住了半隻兔腿,像一個刷上了桐油的鐵傀儡,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顧小燈氣惱地用乾淨的手拍拍他:“你這漿糊腦花真是不時就把我乾得稀碎,什麼輕生重死的臭毛病,這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小時候就這樣長大了還這樣,我現在就坐你跟前,你要到我身邊來那你就來呀,我又不在地府,你剛才說著還笑,笑你個大頭鬼!”

顧瑾玉叼著兔腿,歪頭看著他,腦子裡回蕩著顧小燈頭句話裡的“把我乾得稀碎”。

顧小燈看他眼神發直,抬手在在眼前揮揮:“說話呀你,你在想什麼,又發什麼呆啊?”

顧瑾玉手裡還翻烤著兔子不讓烤焦,一面仰頭把剩下的半隻兔腿含進嘴裡,狼吞虎咽地嚼咽了下去,舌尖舔過嘴唇,垂眼直勾勾地看著顧小燈:“我在想……我把你的口水吃進去了。”

顧小燈:“……”

顧瑾玉認真道:“不許反悔,小燈自己給我的口水,我咽下去的,你要不回來。”

“……誰會跟你要啊!”顧小燈又怒又惱地揮舞拳頭,耳根一下子紅了,“我明明在跟你說正經事,你這家夥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再說了,兄弟之間同吃一碗飯,同吃一塊肉怎麼了?你怎麼好意思說得這麼不清不楚的!”

顧瑾玉聽罷,就將烤得金黃的兔子拿到跟前來,草草吹一口便咬了一大口,一邊咀嚼一邊將剩下的遞到顧小燈跟前,一本正經地邀請他也同吃一口。

顧小燈無語凝噎,耳廓噌得燙紅,有些羞惱地用手比劃成一個狗嘴抓在他手腕上,寓意以手代嘴,咬他大手一口。

顧瑾玉還笑:“可愛。”

顧小燈當即皺起小臉,在他跟前扮一個滑稽的鬼臉:“愛你個仙人板板!我要是個醜八怪,我看你還惦記個什麼勁。”

顧瑾玉搖頭,嚴肅地低聲道:“我照樣愛你。”

顧小燈下意識笑了一聲:“少來哄我。”

他有自知之明。在顧家的五年裡,那些難以言喻的鍛體功課伴隨他過了四年,他白天在文堂學聖賢書,在武場學君子六藝,在蘇明雅的竹院裡自學醫術,更多的晚上在奉恩和奉歡的教導下,接受那些對他身體改造的微妙功課,腦子或許沒有被徹底洗腦成他們想要的狀態,但身體確實如他們所願的塑造完畢了。

小到頭發絲指甲片,大到骨骼皮肉,他是顧家捏出來的漂亮禮物。

蘇明雅喜歡親他,葛東晨關雲霽結伴在私下擺弄他,無非也都是看上了他的皮囊。

顧瑾玉說喜歡他,焉知喜歡的那一念起源不是見色起意。這倒也沒什麼,反正他當初喜歡蘇明雅,也是瞧他臉生得不錯的緣故。

正這麼想著,顧瑾玉低頭來,鄭重其事地低低說:“我愛你。”

他沒解釋多餘的,顧小燈瞬間覺得有股熱風撲面而來,自己好像成了顧瑾玉手裡拿著的那隻被咬掉一大口的熟兔子。

“我愛你。”

顧瑾玉沒頭沒腦地一遍遍認真複述。

“……知道了知道了。”

顧小燈沒有否決,臉上燙得能掐出火花來,轉身喊上小配,借著遛狗的理由跑開了。

顧瑾玉在原地看著他,眼神依然飽含滿足之意,腦海中起伏著一些自己也曾想過,但在這幾l日因巫蠱而不斷強化、不斷補充的念頭。

【活著雖然有些意思,但到底短暫,還是死亡更永恒】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死亡的歡早就蓋過生的旨趣,為什麼不順心而為呢?】

【我應該在他面前死一死的】

【我若在他對我萌生好感之際死去,他此後餘生,一定會牢牢地記著我,遠勝蘇明雅險些喪命帶給他的衝擊】

顧瑾玉充滿愉悅地遐想,眼睛忽然一濕,抬手拂過,指尖擦拭到了鮮紅的血淚,他皺了皺眉,知道是蠱在作祟,在顧小燈遛狗回來之前擦乾淨了。

*

又是幾l日下來,兩人之間太平和諧,相安無事,顧小燈照舊和顧瑾玉東拉西扯地閒聊,不時因為他蹦出來的幾l句熾熱愛意而心潮起伏。

顧瑾玉不止白天圍著他轉,夜裡宿營也好,暫駐驛站也罷,也愛湊到顧小燈身旁來,轉悠到他入睡前再離去。

顧小燈原先察覺不出什麼異常,直到發現顧瑾玉偶爾會陷入短暫的冥想,不知道是他在醒著做夢,還是迷茫發呆,顧小燈也分不太清他一動不動的時候是受蠱的牽引,還是受他瘋病癲症的影響,便儘其所能地認真觀察他。

吳嗔一天天給他加重用蠱,嘴上雖說著他暫時沒事,但眉心的疙瘩一天擰得比一天深,惹得顧小燈心中惴惴不安。

這天晚上軍隊停留在城郊,顧瑾玉照舊來,顧小燈便把《森卿複安錄》攤開給他看:“你要看一點最近對你的觀察嗎?”

顧瑾玉應了聲好,而後掏出懷中的冊子,歪頭問他:“那小燈要看我的見聞錄嗎?”

“不看!”顧小燈沒好氣,“你都這麼說了,肯定畫的寫的都是一些想讓我看的東西,不真實。一想到你把我好幾l本見聞錄都看光了,我就生氣!”

“應該生氣的。”顧瑾玉坐在他身邊,輕笑著歪頭看他,“我真想讓你解氣,要不你揍我一頓?”

“打你我都嫌手疼。”顧小燈哼了一聲,翻開那本觀察記錄給他看,“顧森卿,

說點正兒八經的,你看看你最近都有哪些不同於往常的想法,我都記了你好些日子了,剛才你來找我之前,我翻了一下,覺著你最怪的還是那個生死毛病,自輕得我有時心裡很不舒服。”

顧瑾玉低頭看向他手中指著的文字,有些迷茫:“有嗎?”

顧小燈舔舔忽然有些乾燥的唇珠,他在冊子上記錄了顧瑾玉嘴上不經意間說出的最多的字眼,除了死字,還有便是愛意。

他有一股很微妙的直覺,總覺得顧瑾玉似乎把愛跟死結合在了一起,愛是愛他,死是弑己,但他覺得這兩者根本就沒有半毛錢關係。

他樂觀地認為,倘若顧瑾玉想要與他有一場不輸於他與蘇明雅的初戀的爆烈戀愛,那他的想法應當是會加倍想要康複如初,活出個長命百歲,好與他長相廝守。

顧小燈指指冊子,有些擔憂:“你看看,我數了一下,你說到這個字眼的次數有些密集,花朝節那天,你不是說那個不知藏在哪座深山裡的蠱母對你傳達了命令,就是讓你去輕生嗎?雖然你臉上看起來巍然不動,但你腦子本來就有點瘋瘋癲癲的,這毛病不隻是我消失了七年的緣故,你原先就有這個征兆了。”

他舔舔唇齒,貼近他輕聲:“天銘十二年,中元節,還記得嗎?我看你在顧家的池子裡,我下去撈你了,你那時候就不同於人,我知道那時你是自己溺在其中的。”

顧瑾玉笑了笑,也靠近來輕聲,避開話題:“我隻記得那時初吻沒了。”

顧小燈啼笑皆非,屈指敲了他一下,繼而把手貼在了顧瑾玉的額頭上,感受他的體溫與自己何異:“我到底沒有你過往的經曆,自然無法對你的想法感同身受,我就是想告訴你,振作一點,來日會越來越好的。”

顧瑾玉閉上眼,唇角揚了揚:“我知道,小燈,我知道的。”

顧小燈心裡剛稍微放鬆,花燼便從窗外飛來,撲扇著翅膀飛到顧瑾玉肩膀上去。

顧小燈便鬆開他,揮揮手讓他忙正事去:“是不是你哪個部下發情報給你啊?你忙去。”

顧瑾玉嗯了一聲,抓下花燼爪子上的信箋展開看,眉目籠罩在一片暗影裡。

顧小燈忍住好奇不去看那信上的內容,隨手翻開攤在桌子上的冊子,低頭看去時眼前一呆——隻見他錯手翻開的是顧瑾玉的見聞錄。

上面正巧不巧,貼著兩幅畫,左邊的畫像是顧小燈,輕袍緩袖,自在風流,右邊則是一幅顧瑾玉的自畫像。

畫上的他是斷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