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森卿複安”(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7061 字 6個月前

日暮時分,軍隊抵達下一座城,顧瑾玉貼在顧小燈腳下昏睡到太陽下山才醒來,醒了依舊貼著他,氣血微虛地輕喘。

他發現自己還握著顧小燈的手,十指相扣的力度是虛的,腦海裡的念頭卻是牢固的。

他記得顧小燈在花雨下承諾給他機會,也記得隔著千山萬泉,萬蠱之母遙遙傳遞過來的命令。

那一念說是命令,事實上似乎更像是暗合了一直以來深不見底的渴望。

顧瑾玉腦海裡有些混沌,那尋死的一念在心魂中繼續生根,他主動想著一些理由,給這一念補充完善。

很快的,顧瑾玉發現最好的理由就在他的掌心裡。

他假裝還沒醒,繼續枕在顧小燈腿上輕喘,感到莫大的幸福。

顧瑾玉一醒,顧小燈便感覺到了,輕輕抽出被握著的小手,小心地拍了拍他:“嘿,樹杈子,你睡好久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顧瑾玉手裡空了,心中也跟著悵然若失,睜開眼抬頭看他,顧小燈立即低頭來打量他的臉色:“你小子,到底好點沒有啊?”

顧瑾玉有些出神地看著他,慢慢地在他腳下盤膝坐好,短馬尾的發梢垂在頸肩,眼神在迷茫的倦和專注的奕奕之間徘徊,臉色較往日蒼白一些,反倒襯得眉目愈發濃墨重彩。

“你小子”三個字在他心裡翻來覆去,他非常喜歡,似病似醉的:“很好……”

顧小燈聽了稍稍放心一些,趕忙捶捶麻了的腿,下午他一直在當顧瑾玉這廝的枕頭,原本想把他從地上搬上來,但見他睡得香,脈搏平穩氣息不亂,便隻給他披個鬥篷,認命做枕了。

他拍拍身旁的空位:“真的假的啊撒謊精?吳嗔吃飯去了,待會等他回來再看看你。你先從地上起來,睡了三個時辰,太陽都回家找飯吃了,你呢,大塊頭大飯桶,這會餓不餓?兩刻鐘前行軍到了過夜的驛站,你的副將來過,說都知道你身體不安生,讓你醒了少操心,多休息。”

顧瑾玉抬頭看他,正巧看到顧小燈微眯著眼睛轉動脖子,必是下午都在這陪著他,坐久身子骨都酥麻了。

晌午時他的頭發還是束成一個規整的發髻,此時鬆泛成一束簡單的長馬尾,隨著他頸肩的活動,馬尾裡參差不齊的短發垂下來貼著耳鬢,每一縷青絲都洋溢著青春逼人的光澤。

他揉著後頸小小地打了個哈欠,眼尾微潮泛紅,眼神頓時有了幾分多情意,垂眼看下來時,春雨花開般,狐妖化形似,驚心動魄地清豔。

顧瑾玉這時莫名在想佛家的因果,想著是不是自己積過不少德,德孽相抵還有剩,於是收獲此刻無所顧忌的眼福。

顧小燈眨眨眼,眨去生理性的淚意,反手用手背在顧瑾玉發頂上抹了一把:“腦子還不大清醒吧,一臉半死不活的呆樣,傻狗子。”

觸電似的感覺從頭上蔓延下來,顧瑾玉腦海中嗡鳴一聲,迅速握住了他的手,愛不釋手的。

顧小燈任他捉著,耐心地低頭同他說話,

拽拽他的神誌:“抓不膩啊?抓一下午了都,我手指都紅了,也不止手,你看我背後——”

他側過身,把馬尾捋到身前去,把後背衣服上乾涸的大片血跡給他看:我的衣服也是紅的,濺到了你好多的血,是不是很刺眼?你小子是撒謊精,麻煩精,還是嚇人精,晌午嚇得我心肝那個抽呀,你吐了三口血,我就像挨了三記心窩腳,這會還覺著心頭哽得發疼。◣◣[”

顧瑾玉怔怔地看著他側身擰出的漂亮腰線,聽他絮絮軟軟地表達對自己的關切和憐惜,神誌在顧小燈若哄若招魂的聲音裡回神,雖坐在他腳下,心卻如在雲端。

他想,太陽真的下山了麼?

怎麼我的心魂腦海裡全是萬頃天光。

他明明什麼話也沒說,顧小燈卻在這時伸手輕點他眉心:“給點陽光就燦爛了?”

顧瑾玉下意識單眨左眼,抬頭逼近他,眼裡閃著興奮,沉沉地用力應了一聲:“嗯。”

顧小燈心裡呱了一聲,直起腰來拉開距離,此時雖他在上,顧瑾玉在腳下,但他還是感覺被顧瑾玉熾熱的眼神吞了一角,野狗似的滾燙狂熱撲面而來,簡直得用熱浪滾滾來形容。

好在這時吳嗔回來了,一見顧瑾玉醒轉,打結似的眉頭鬆了不少,忙來探問察看。

“此時身體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顧瑾玉對上外人便冷靜成水波不興,“但下午有件事沒能及時告知,現在補上。蠱蟲發作時,我眼前出現不曾踏足過的陌生地方,看見一雙左黑右綠的渾濁魚目,還有一道命令,我想那就是蠱母。”

他把那時看到的幽深黑山、無數泉眼、濃厚霧氣都詳儘描述,問吳嗔:“蠱母的藏匿之地九成不在中原,霜刃閣有沒有南境異族所居的記載?”

吳嗔聽得眼皮直跳:“你知道這個異族在古老傳說裡叫什麼名字嗎?叫千山族。後來他們能辨認千山,轉而改名巫山族,百年前晉國的南境線往前推進了三百裡,迄今共進六百裡,登記造冊的南山也就八十幾座。霜刃閣再怎麼網羅四方,也搜羅不到國人不曾踏足的儘頭,你描述的黑山萬泉我也是頭一次聽聞。”

顧小燈在一旁聽著,心頭又難受地抽了一陣,千山茫茫,倘若找不到蠱母,吳嗔找不到法子,難道就隻能看著顧瑾玉魂滅身留嗎?

顧瑾玉覷到了顧小燈的低落,便輕輕摩挲還握著不放的小手,粗糙的拇指指腹輕揩他手背兩下,語意無事。

吳嗔又擰起眉頭:“你說蠱母有命令,這可得萬分警戒,我勉強能抑製蠱的成長,但蠱母操控意誌的能力是看不見摸不準的玄怪,我遏製不了不透明的腦子的變化。你會被操控成什麼樣子,也許連你自己都不夠清楚,晌午能明顯到讓你察覺的命令是什麼?“

顧瑾玉平靜:“自殺。”

顧小燈:“!”

心如刀絞一瞬。

顧小燈呼吸急促了些,立即去看顧瑾玉的神情,唯恐在他臉上看到一絲被那蠱母操控影響的灰暗。

但顧瑾玉臉上古井無波,察覺到他看他

,還轉動眸子朝他笑。

顧小燈看他不複以前陰鬱頹然,心中稍微鬆了口氣。

隻是擔憂之中,他猛然想起年少時在顧家東林苑的水池裡,把顧瑾玉撈出來的事。

那是他們少年時心照不宣的一次魂魄共振。

顧瑾玉本就是個矛盾的怪人,顧小燈知道他的魂魄可能有時還停留在顧家的禁閉室裡。

如今好多年過去了,長洛在身後五百餘裡,他們還將繼續向西南而去,遠離花團錦簇之下烏雲密集的繁華國都。

顧小燈自忖正在一步步遠離那漩渦,他又看了顧瑾玉幾眼,心中想著,顧瑾玉在塵世中比他多跋涉了七年,也許他早早地把原生的陰影剔除掉了呢?

吳嗔也沒辦法:“一己意誌能扛住的時候還好,就怕蠱母下一些不違你本心能讓你入坑照做的命令,隻能平時多和身邊人交流注意了。“

待叮囑完,吳嗔便將他二人轟出馬車去,他準備閉車造蠱了,由不得膩歪人旁擾。

顧瑾玉這個當事人出來時腳步虛浮,臉上還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平靜樣,惹得顧小燈熱鍋螞蟻似的圍在他周圍轉:“顧森卿,你聽到吳嗔再三強調的了嗎?身體這個他還能想想辦法,腦子可不行了,萬一被操控了意誌還不自知就倒了大黴!你可不要再當鋸嘴葫蘆了,要多和周圍人說說想法,旁人才好及時發現你的異樣。”

顧瑾玉也不說先前就已經把軍務朝政分撥給眾下屬分擔和監督,隻低頭朝顧小燈示弱:“好的,那我接下來多和小燈說好不好?你要看著我,看到熟悉非凡,看到能一眼定奪我的幾分異樣。”

說罷他擔心自己說得過度,卻聽顧小燈擲地有聲:“廢話!”

顧瑾玉耳邊一嗡,心頭怦然。

“你成天在我周圍晃,當然要跟我多說話了!從今天開始,隻要你過來找我,你就帶個大水壺,每炷香都要和我說說話,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我去找紙薄記錄你的樣子。”顧小燈板著手指嘰裡呱啦,“這本子就叫麻煩精病曆。”

顧瑾玉心頭一熱,欣然輕笑:“小燈要接管我這個燙手山芋麼?”

“那就改名叫山芋麻煩記。”顧小燈甩甩還被顧瑾玉牽著不放的手,“山芋!你知道你有多燙嗎?我以前常喝芋頭粥的,要不是你這塊山芋太粘太硬,我就操起菜刀鐺鐺把你剁了煲粥喝。”

顧瑾玉被他可愛得緊,眉眼間的往日陰鬱一散而空:“請你喝我,快一點喝。”

顧小燈也笑了,兩個人默契十足地苦中作樂。

他用空著的手比劃成菜刀,振振有詞:“一把菜刀八面揮,一個山芋碗裡裝,真火十分熟,調料八小碟,我這就吹吹呼嚕一口,嘗個好不好吃。”

顧瑾玉伸出另一手平舉做食材,看顧小燈的手輕輕劈在臂上,心裡非常幸福地想,好刀,可愛,想被砍。

“我知道小燈不挑食,我等著化作你唇舌之間的聲色。你是要細嚼慢咽地品嘗,還是囫圇吞棗地生咽,我都無比期待。”

*

入夜,剛吃完晚飯,顧小燈說到做到,真從軍需部那速速討來了一本冊子,鋪在驛站房間的桌子上提筆認真落字。

顧瑾玉就在一旁看著,輕笑著看顧小燈一本正經地在冊子上寫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他等著他落筆下午說的某某病曆,然而狼毫落下,展字漸不同。

顧小燈指如修竹,字如拓印。

冊名《森卿複安錄》。

顧瑾玉唇邊的笑意一頓,還能撐著笑,看顧小燈認認真真地吹吹封面,繼而翻開,記載今日。

【洪熹八年春,二月花朝節,西行五百裡,燈與森卿遊】

隻是第一句話,顧瑾玉看著,心頭如有鈍刀,割一刀,湧血不止,再割一刀,含糖灌蜜。

他抬眼看燈下的顧小燈,他神情專注,不見半分玩笑,落筆也全然不見凝滯猶豫,每個字看起來都發自肺腑,平平淡淡,濃情真意。

【森卿嘔血,透燈衣衫,衣除血去,燈心不寧】

【森卿中蠱即曆劫,摧身折魂亂心神,燈觀森卿錄十月,唯願森卿複康健】

顧小燈寫完幾行字,提筆去蘸飽墨,專注得無暇看一眼旁邊眼眶發紅的麻煩精,他隻是在寫自己的所想,然後問一問顧瑾玉的所想:“前情背景簡明扼要地交代好啦,顧森卿,來,你說吧,你現在在想什麼?我記下來。”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你說,我最生氣的時候和事件已經過去了,你還有什麼混賬事能惹我啊?”

“你在廣澤書院裡寫過五本《山卿見聞錄》,你落水消失的七年裡,我全翻開來看了,也全都背下了。”

“哦,你——”

顧小燈蘸好了的筆正要提起來,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猛然瞪圓眼睛朝顧瑾玉看去:“啊?”

一回頭卻見顧瑾玉雙眼如淵,顧小燈提著的筆尖同時滴下一滴墨,兩滴水珠在夜裡的聲響放大成潮起潮落。

“我在你年少的生活裡,涉入時間短,參與事件少,翻遍你五年的見聞錄,有我的記載很少,卻不單薄,字字都是珠璣,我背了又背,想了又想。現在我在你筆下……竟有一整本隻包含我的見聞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