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8468 字 6個月前

顧小燈開始謹慎地同蘇明雅周旋,他不知道自己要在這陌生地方裡過多久,隻知道在踏出籠子前定要保全自己。

蘇明雅要他聽話,要東要西,不是再續前緣而是要回到前緣,顧小燈便捏著鼻子,既熟練又拙劣地同他演相親相愛的戲。

他心想,蘇明雅從前還隻是個公子時就半身俗務,現在接過父死子繼的龐大家業,等過了這兩天的上元節休沐,自然而然就去奔忙他的正事了。

這鳥地方乍看奢靡精致,應有儘有,然而沒待多久,他就發現這裡一扇窗都沒有。

這地方也許不在蘇家,甚至不在地面,建在地下也未可知。

沒有窗著實是讓顧小燈震驚,據說天牢地牢都有一個小天窗,也不知道這地方透氣的縫隙藏在哪。該是窗的地方掛了各種景畫,栩栩如生,叫人極易身臨其境,一看就是蘇明雅的畫法,但那頂個什麼用呢?

十四夜,顧小燈按照以往的經驗哄好了蘇明雅,隻要避開他抽瘋的炸點,他便立即戴回從前的溫柔儒雅面具。

是夜他攬著顧小燈,像從前一樣揣著他看卷軸批文書,注意力分明不在桌案上的紙墨,隻是通過重複當年相伴的行止,以此自欺欺人地認定他們仍在相守。

顧小燈看破不敢說破,隻忍氣吞聲地配合著縮在他懷裡,蘇明雅邊假裝做正事邊貼著他,越發像一條蛇,或是一隻八爪魚,纏著他的四肢,在他身前伸出蛇信或吸盤,不經意就要一口口吞了他一樣。

撐到深夜去,顧小燈模擬從前的模樣,好聲好氣地和他說話:“蘇公子,我困了,我要自己睡一張大床。”

他知道蘇明雅定是想像從前一樣和他同床。

須知當年冬狩前,他待在明燭間的月餘裡幾乎每夜都和蘇明雅合衣同眠,那時他的世界確隻他一人,也曾惶惶地作來作去,不安地上躥下跳,蘇明雅表面從未流露出嫌棄麻煩的神情,給足了狹小天地的安全感。

他曾有十籮筐的好,一碗一盞的壞,顧小燈曾經喜歡他到深覺非君不可,然而一盞離魂湯的背叛和傷害,那股痛得恨不能挖出心臟丟到他臉上的衝動永遠無法泯滅。

“我不會搶你的被子的。不會吵你,不會動你。”蘇明雅低頭埋在顧小燈頸間,像狗一樣輕蹭著,呼出的氣息黏黏糊糊。

“來日方長啊。”顧小燈不信他,畫餅充饑地哄了哄,繼而揭一揭血痂,“蘇公子合該給我點時間,過年以來,我總還會做噩夢,白湧山的雪停了吧,可我的夢裡總是千裡冰封的。”

蘇明雅呼吸一顫,攬著他的手臂明顯地抖動,雕塑一般靜止了。

顧小燈等不了一會就扒拉一下他的胳膊,蘇明雅如夢初醒,反將他箍進懷裡緊緊貼住,輕輕地耳語:“我也常做這樣的夢。常常一睜眼,便覺得還在天銘十七年,白湧山的池水仍在淹過頭頂,我到處找你,除了一懷抱的冷水空無一物。”

顧小燈楞了楞,忽然想起前陣子在顧瑾玉的暗衛們那裡聽來的八卦,當

時有幾件事一語帶過,此時都叫他想了起來。

當初他落水,葛關兩人彼時離他最近,最先下水找他,後來顧瑾玉也不時就進去狗刨,最難以相信的是蘇明雅也曾到池子裡冬泳。

病秧子跳冬池,與自尋死路何異。

“寒冬凜凜,冰雪不消,我怎麼也找不到你……”

蘇明雅聲音低啞起來,顧小燈回神,十分警惕他賣慘,再賣也不可能有顧瑾玉那滿面巷牆流淌的鮮血淒涼。

“你沒有想過‘顧小燈死了’這個可能性嗎?”

他剛這麼一說,蘇明雅就驟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混亂的呼吸噴了他滿肩。

顧小燈感受著背後突然劇烈得像拍皮球的心跳,知他心神大亂,既覺可笑,又覺可悲。

他扒開他的手,克製著悲憤儘量冷靜:“你當初把我往死路上送,送都送了,沒想過我可能會死嗎?”

蘇明雅如遭雷劈,聲嘶道:“是,我沒有想過。”

他的氣勢弱下來,顧小燈腦子裡轉了一圈,試圖誤導他一下:“那這七年裡總會想過吧。人死如燈滅,消失和死也沒多大區彆,你見到我時卻很篤定是我,明明你身邊一堆養得跟我一模一樣的倒黴蛋。蘇公子,那麼多十七歲的‘顧小燈’,你分得清麼?眼下你懷裡的這個,你怎麼知道就不是假的?”

可惜誤導沒成功,蘇明雅那隻戴著佛珠的左手上移掩住顧小燈的臉,極其篤定地撫摸他的眉眼:“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小燈,你是我看了四年之久的小朋友,我比你的父母,手足,貼身仆人都要熟悉你。他們分不清你和彆人,那些讓他們迷惑的替身,每一個都是我捏造出來的泥人,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

顧小燈沉默住了,既為那些倒黴蛋默哀,此外也覺得顧瑾玉分不清真假,怕是等到他在這裡過了三春,那傻大個還在外面瘋瘋癡癡地看戲法過家家。

他少年時同顧瑾玉的交集少,想來是指望不了了。

顧小燈打住淒楚,也打住了蘇明雅越說越不像話的言語:“蘇公子,你讓讓我,我還想自己抱著被子打滾,你看我們,晚膳後都黏了一個半時辰了,你不要連睡覺都來抱我,我要喘不過氣的。”

蘇明雅的話戛然而止,顧小燈閉上眼貼了貼他的掌心,到底將他哄過去了。

“嬌氣。”他鬆開顧小燈時又這麼說他,“嬌嬌。”

*

這一夜好說歹說,顧小燈有驚無險地獨睡過去,翌日十五,他憑著平日的作息在天亮前醒了過來。

他迷糊間慢慢爬起來,銀鈴在被窩底下發出悶響,他意識到自己在一個沒有窗的地方,噯了一聲醒過神,抬眼一看更是激靈。

說好分床睡的蘇明雅竟披著鬥篷倚靠在他的床尾睡覺,眼睛仍閉著,眼下一片淡淡青色,左手裡還垂著那串隨身年久的深紅佛珠。

短短兩天,顧小燈就已經在他這得多了驚嚇,心嘲到底是個不堪信任的瘋人,現在看蘇明雅黏在床尾也不覺稀奇,總之不要來辱他就是。

趁他未醒,他反倒能瞪圓眼睛上上下下審視他。

目光掠到蘇明雅手上時,顧小燈看到他袖下的手腕布著好幾道陳年舊疤,看樣子曾割出幾次深腕,也似輕生。

“也”之一字,自是他先從顧瑾玉那聽來、見得的尋死行徑。

顧小燈看了片刻,自落水後醒來,每見一個故人,他就總處在震驚當中,天外有天,驚又有驚。

茫然和驚惶像無形的鐐銬覆蓋在他四肢的銀鈴上,他反反複複地體會他的一夜與世人七年的長隔。

醒來三十幾天,世事劇變仍然能一次次轟開他的感知,叫他一遍遍震駭。

他的適應力實在跟不上趟。

蘇明雅看起來十分疲憊,他合該做他的權臣,高枕富貴鄉,病臥美人懷,而不是像現在狗一樣地扒著床尾。

何至於此呢?他真實的藥血也好,飄渺的感情也罷,值得這些從前待他高高在上的貴胄們撕□□面,一個個變得煩人、討嫌、瘋魔嗎?

他懼怕蘇明雅,就像懼怕橫變的世間。

顧小燈出了會神,想了想,試著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晃,看看蘇明雅的反應。

鈴聲一大,蘇明雅便驚醒了,險些摔倒到地上,左手裡的佛珠便沒握住滑到了地面。

他睜著血絲遍布的雙眼看顧小燈,呆了幾瞬,面無異色地朝他笑著道早:“小公子,佳節好。”

這句話是前日顧小燈到東區鋪子裡買衣服時,那胖嬸子同他打的招呼。

彼時顧瑾玉羨慕一個陌生人能得顧小燈熱火朝天的交談,背地裡窺伺的蘇明雅也差不離。

顧小燈一時沒想那麼多,隻是有些防備和無奈,裝傻充愣地問:“蘇公子怎麼在這啊?都說好了分床睡的,你不守信。”

蘇明雅有些遲鈍,眼神也浮現了幾分恍惚,不知是長夜難眠短睡後的神誌不敏,還是終於從渾噩的七年歲月裡醒過了神,溫溫柔柔道:“我沒有上你的床。我怕你跑了。不看著你,實在不安心。”

顧小燈心想,你也知道我想跑,知道何必關著我,好言好語地約見,總比眼下這尷尬怨懟驚懼強。

他也不想刺激他,便伸著懶腰下床去,大搖大擺地踢踢腳舉舉胳膊:“現在安心沒有?”

動作間頭發長短不一地飄,顧小燈捋捋耳邊齊肩的短發,哼哼唧唧地抱怨:“蘇公子現在信佛了,可彆哪天心情不好剃光了我的頭發讓我就地出家,我不想當和尚的。”

蘇明雅下意識去撥佛珠,發現不在手腕上時懵了,呼吸急促地四下尋找,待從地上收回,戴到傷疤上時便重歸平靜。

他撫著那些石頭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繾綣地望著顧小燈:“不出家,怎會讓你出?我隻盼望著你進我的家。”

顧小燈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過頭發被割的不滿,直截了當地順著他的話伺機一挑:“蘇公子的家很大,親人也多,以前就聽說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傑,還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見見他們嗎?從前

十五六七歲時,我是進不得你家的門檻的,你家那些貴人們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呢?”

他想著試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給蘇明雅墊點心理作用,往後多纏一纏,磨一磨,沒準就討來了多見一個外人的機會。

“現在自然不同,你會見到他們的,整個蘇家都為你敞開,沒有人再敢拒絕你。”

蘇明雅的回答如顧小燈猜想的一樣,更天花亂墜的望梅止渴都有過,蘇明雅張嘴就來的謊言,就跟母雞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樣。

顧小燈湊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順暢地問了蘇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雖然從前蘇家拒我於門外,但蘇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認識的,從前在竹院一直跟隨你的那兩個仆從,還有小鳶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小鳶隻怕比我高了吧。”

對這些蘇家內低層級的人,蘇明雅的應答便痛快了:“你聽話,過兩天就能讓你見到。”

顧小燈從善如流:“我幾時不聽蘇公子的話呀,身家性命也曾都憑你發落,蘇公子自己不要那麼聽話的小燈的。”

蘇明雅眼中的血絲似乎更多了,張嘴想說話,顧小燈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我餓了!我現在要吃好吃的,不好吃就不聽話了。”

在這仍舊“相戀”的戲台上,蘇明雅的情緒就這樣,讓顧小燈提起來,擲下去,周而複始。

今天是上元節,顧小燈懷疑蘇明雅又會整點大的,一邊揣著糊塗演戲,一邊警惕他整幺蛾子。

上午蘇明雅在佛堂裡跪拜,他看著他在諸佛下認認真真地抄經誦經,焚香吃齋,滾圓的眼睛裡充滿疑惑。

他不僅自己要虔誠跪拜,還要抱著顧小燈一起:“小燈,你坐我腿上就好,你不必跪,我代你叩首。”

顧小燈叫他揣小孩一樣抱著,著實繃不住了:“佛經裡也有黃金屋和顏如玉嗎?”

蘇明雅知道他在挖苦,也隻是將嘴唇貼在他額頭輕吻:“佛光裡有你就夠了。”

顧小燈被他強行抱著叮鈴鈴地拜佛,看著蘇明雅那認真虔誠的臉,顧小燈受不了,心裡也不當真地朝諸佛求了幾個。

一求與昔日戀人分道揚鑣。

二求與今日仇人死生不見。

三求這戀人、仇人,失道寡助,惡因壞果,夙願不償,安寧不得。

*

蘇明雅下午時果然整幺蛾子了,他因身體不好,須得定時浸泡熱泉,自己泡也就罷了,他竟要顧小燈同在一塊,理由是不想讓他離開他的視線。

顧小燈心中的小拳頭都要飛到天上去了,還是拗不過,被四個仆從“請”進了熱泉。

湯泉間霧氣寥寥,蘇明雅來解他的腰帶,他嚇得捂緊衣襟,生怕被他辦了,情急之下把彆人搬進來了:“你這麼放心讓我進池子裡啊?我前天要碰一下小池塘的水面,顧瑾玉說什麼都不肯,生怕我一進池子裡又不見了……”

話沒說完,蘇明雅解他腰帶的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肩膀,方才還算溫和的氣質一掃而空,驟然抽風地拽著顧小燈踏進湯泉裡。

顧小燈被溫熱的泉水濺了滿臉滿身,但隨即很快就緩過神來,腦回路歪歪地感到慶幸,能穿著衣服泡湯泉總比裸著好。

蘇明雅也被水濺了個徹底,睫毛都滴著水珠,他面無表情地捧著顧小燈的臉沉聲:“我說過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顧瑾玉這三個字。”

顧小燈點頭如搗蒜,鵪鶉似的安靜了。

水面漣漪淡去,蘇明雅同樣沉默下來,然而沒多久他就在霧氣寥寥中脫下外衣,還捉住顧小燈的手搭上去。

顧小燈不想看更不想碰,躲都來不及,被蘇明雅捏著下巴看他赤露出來的上身——他的肩背、腰腹上布滿錯落的刺青,一簇一簇,儘是朱砂色的蔓珠莎華。

顧小燈瞳孔驟縮,這場景過於衝擊,一時叫他呆住。

那些刺青的筆觸他都認出來了。

他知道蘇明雅擅畫,卻從沒想過他會把畫搬到自己身上。

蘇明雅寬肩窄腰,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帶他摩挲那一片刺青的砂礫感。

“天銘十七年的年關,顧瑾玉炸了明燭間,我在其中。”蘇明雅的聲音毫無溫度,“我身上的每一塊刺青,都是當日踏出鬼門關之後,落下的殘缺烙印。”

顧小燈:“……”

他算是明白他對顧瑾玉的恨意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