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9191 字 6個月前

“對不起。”

十四日的晨光照進來明燭間,顧小燈聽到蘇明雅又低又輕的聲音,依舊垂著腦袋沒有抬眼看他。

蘇明雅頭一遭對他說這三字。

顧小燈冷靜了些,意識到他的道歉毫無意義,甚至是危險的信號,他大抵知道蘇明雅潛意識的台詞:我向你道歉,我對你低頭,所以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吧,收下我的歉意,接受我的所求,我們繼續做無名無分的戀侶。

在得知一溺過七年時,顧小燈心中就將蘇明雅斟酌過一輪。

原先覺得他既然能把自己藥倒送出去,想必是待他表面眷戀心中厭倦,那麼七年一過,他理應早早將他拋之腦後了。

豈知顧瑾玉那書房裡掛滿了蘇明雅描摹他的畫像,焚畫時顧小燈改變了看法,也許蘇明雅念著“死去”的他,以此懷望一去不複返的私塾歲月。

但即便他念著他又如何呢?他未落水前蘇家就養出了蘇小鳶,他消失後,蘇明雅越念他,養出的新小鳶便會越多、越像。

昨夜巷口替代他的少年,不就是相似得他都瞧不出破綻麼?

這些少年隻會比昔日的他溫順,蘇明雅可以像養豬一樣定製他想要的溫柔鄉。

顧小燈在心中拚出一條蘇明雅待他的心路,他現在費勁抓了他來,先恐嚇後逼迫,先狡辯後道歉,隻怕至少有兩個不純的目的。

一是蘇明雅知道他是藥人,想取他血治他病。二是蘇大人如今吃多了細糠,想吃點當初沒吃透的粗糧。

前者他反而更能應付,後者隻讓顧小燈感到懼怕與惡寒。

以淫心誘之成奸,以強辱飾之成愛……若他在“對不起”之後接上一句“我喜歡你”,顧小燈可能真會吐出來。

他想,原來蘇明雅的“真心”是靠威脅和豪奪來表達的。他要他隻念著他的施恩,原諒他的犯錯,要他拒絕其餘所有人,乖乖做他老實的犯人。他把他想得好卑賤,連帶著自己翻倍地下賤無恥。

從前他們就不能長久,如今蘇明雅是一手遮天,可他怎麼能忍受擔驚受怕地被關著?

他還要去見張等晴,去見江湖,怎可一再蹉跎帝鄉。

顧小燈心裡自語不斷,嘴巴卻是閉緊,不想應聲,也不想發問。

蘇明雅卻好像什麼都想說。

“問問我。”蘇明雅伸手抱住了他,不停地摩挲他的脊背和長發,“冬狩那夜,問我好不好?”

顧小燈沉默著,又懼怕又抵觸地僵硬著身體。

蘇明雅環著他的腰,細細說了許多話,他解釋已經沒有意義的過去,說到溫潤嗓音變得嘔啞嘲哳,但顧小燈依舊一聲不吭。

他沉默得出乎他的想象,蘇明雅隻覺得自己像等待劊子手放下砍刀的死刑犯,等著顧小燈某一瞬的暴怒,等他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可他安靜得像是斷開了與他的所有關聯。

蘇明雅忽然感到無措:“小燈,你為什麼這麼倔……”

“倔?”

懷中人終於忍不住出聲,並抬眼看了他,眼神無辜震驚,神情無奈委屈,什麼後話也沒補上,但蘇明雅依然從他臉上看到一行大字——“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難道不是你軸”。

“明明是你不好”。

蘇明雅從他那滾圓的眼睛裡看到一堆譴責。

*

卯時七刻,顧小燈剛草草吃完早點墊肚子,雙眼就被蘇明雅用墨緞重新綁上,嘴巴也用布條勒住後綁,他不顧他戰戰兢兢的抗拒,親手給他換了衣服,隨後將他放進一個缸子似的容器。

顧小燈惶惶不安,隻是本就跟他熬了一夜未睡,一蜷進與幼年記憶裡相似的水缸,莫名的安全感襲來,他委屈地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隨即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竟昏昏沉沉地湧起了困意。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陣鐘聲將顧小燈從夢中驚醒,他撲棱著動起來,一睜眼就看到蘇明雅的臉。

他面對面地摟著他放在腿上,跪坐在一片鋪滿絨毯的地上,不知道在他昏睡時做什麼,此時像毒蛇吞食獵物,含住他的皮肉圈在懷裡。

地下是地龍燒著的蓽剝聲響,不遠處是古鐘悠遠的回音,顧小燈驚恐地推開蘇明雅的胸膛,環顧這從未造訪的陌生地方,一轉頭就看到塑金的滿座神佛,有觀音慈眉有金剛怒目,百八雙泥塑眼睛把他嚇得夠嗆。

蘇明雅似乎是在抱著他禮佛。

“你醒了,先彆亂動。”

蘇明雅低頭親吻他的眉眼,顧小燈剛一掙動就覺不對,身體倒是無礙,但四肢竟然被戴上了係著銀鈴的細細鐐銬,銀鐵而製,冰冷刺骨,稍微一動就發出了悅耳的鈴聲。

再悅耳落在顧小燈耳朵裡也是催魂的鬼東西,他著急地想從蘇明雅腿上爬起來,使勁地扒拉手鐐,很快就吃痛地放棄,揉著發紅的手腕忿忿,甩得銀鈴叮叮淩淩地響個不停。

蘇明雅一伸手就將他摁回懷裡:“彆動。”

顧小燈氣得想哭:“你怎麼能給我戴這些!我難道是犯人不成?”

“地牢豈能和此處相較而論。”蘇明雅慢慢地揉他後頸,大約是來到了他認為安全的所在,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給你戴鐲子而已,嬌氣。”

顧小燈炸了毛,聲音一時大了些:“我不要戴!你放開我!”

蘇明雅身上的氣壓明顯驟變,手摁住了顧小燈後頸,他食指上戴著一枚黑色的玄鐵戒,冷冷地貼著顧小燈的脖頸滑到下頜。

顧小燈被冰得縮縮,眼睜睜看著那枚玄鐵機關戒的背面扣開了一道狼牙似的尖尖利刃,蘇明雅屈指輕揩他唇珠,任由玄鐵戒的尖刃在他眼皮子底下閃爍。

“聽話,好不好?”

“……”

顧小燈喉結動了動,懷疑他要是說個不字,蘇明雅便要將那看起來鋒利無比的尖刃紮透他的脖子。

他慫噠噠地給自己順毛,一動不動地任著蘇明雅輕撫,配合半晌,蘇明雅才終於把那尖刃收回玄鐵

戒裡。

顧小燈嚇得脊背冒汗,這才顫巍巍地鬆了口氣。

蘇明雅輕輕揉了他一把耳朵?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摟緊他向前微微彎腰,一拜又一拜,緊接著,顧小燈聽到了他低低的誦經聲,和撚動佛珠的玉石輕叩聲。

他竟是真的在禮佛。

顧小燈感到不可思議,從前蘇明雅不信神鬼,蘇家越為他尋醫問道,他越不喜這些,如今怎麼變成虔誠的信徒了?

他誦得認真,滿口仁慈超脫,現實卻貪嗔癡五毒俱全,這可當真是荒謬。

誦罷,蘇明雅將手裡撥動的佛珠戴到了顧小燈左手上。

當年他們在竹院裡對坐時,顧小燈曾說自己不喜歡身上佩戴飾品,他討厭規範步履的禁步,討厭寓意糟糕的雙耳珠,從前蘇明雅愛贈他東西,從不挑這些。

現在鐐銬珠串一起來,聲聲如諷刺。

蘇明雅的低氣壓過去了,撥著那串佛珠輕聲問他:“往後你就在這陪我,好不好?”

顧小燈抖了抖腿,顧左右而言他:“蘇公子,我想起來,我的腿要抽筋了……”

“好,那便不坐,起來走走。”蘇明雅攏著他的腰往上一提,把他打橫抱起來,起身抱著開始走。

銀鈴簌簌地響,顧小燈下地不能,垂下的發梢亂飄,心中又怕又氣,越發覺得蘇明雅內裡喜怒無常,蠻橫無理。

蘇明雅抱著他走出佛堂,語調欣然:“小燈,你看這裡,往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顧小燈差點倒仰,心想天殺的,這分明是牢獄,造得再奢靡華麗也是個大籠子。

他懨懨地掃了兩眼,隻見蘇明雅正抱著他穿過一道長廊,與其說是長廊,不如說更像甬道,兩側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他多看了兩眼,忽然發現這些都是他在東區夜遊時見過的。

他不說話,蘇明雅就啞聲解釋:“昨夜看你走過三街,摸過的花燈眾多,每一盞都愛不釋手,我便全部帶回來了,現在你不用挑,全都是你的。”

顧小燈無言以對。

蘇明雅自說自話地帶著他巡視這地方,每隔百步就有蒙著面的侍衛,這還隻是明面上的看守,背地裡不知還有屏聲斂息的暗衛,莫說顧小燈不會武,就是武藝高強隻怕也難以衝出重圍。

銀鈴叮叮當當地響了一路,顧小燈越環視越氣餒,除了讓蘇明雅膩了厭了再把他丟了,他竟想不出更好的跑路法子。

倘若他不惜命,倒也能想辦法拉著蘇明雅同歸於儘,然而看著蘇明雅頂著病弱的臉橫抱他一路而不改色,他又蔫了。

可惡,所有人都比他高比他有勁,就他還是小白菜。

他怎麼就長不出身長八尺的體魄呢?

他若是能有顧瑾玉的塊頭,就能揮著拳頭到處橫掃了,右拳揍一個葛東辰,左手呼一個蘇明雅。

不想那樹杈子還好,一想顧小燈心裡更憂懼。

蘇明雅最後抱著他到了一個仿製竹院的地方,走進去後將他放在了書桌上。

他總是喜歡把他

推在桌案上,仿佛顧小燈是一本書,提筆就能標注,或者是一盤佳肴,一舀就能品鑒。

顧小燈無所適從地按住桌面,提防蘇明雅下一瞬就把他按成四腳朝天。

蘇明雅雙手蓋在他緊繃的手背上,隻是低頭看他:“你看,我們回到竹院了。”

顧小燈抿了抿唇,小心試探他的炸點:“蘇公子,顧家的竹院已經燒掉了,蘇家也有了竹院,但終究不是同一個了,回……隻怕是回不去。”

蘇明雅沉默了一會,抬手輕撫他散亂了些的長發,顧小燈剛覺得這話不會刺激到他,蘇明雅就突然扣動玄鐵戒,用那尖刃欻地割斷了他一綹長發。

顧小燈頭皮發麻:“……”

不能跟他說“放我走”,也不能跟他說“我們完了”。

蘇明雅垂著長睫平靜地割顧小燈兩邊的長發,那些柔軟的斷發簌簌地飄落,玄鐵戒好幾次若有若無地貼著顧小燈的下頜線擦過。

每到此時顧小燈的眼睛就顫,眼含熱淚欲掉不掉,可憐兮兮,雖說容貌給他惹出一筐麻煩,但破相什麼的,那可不能夠。

他還想亮晶晶地去見他哥的。

不多時,顧小燈讓他割斷了前面半幅長發,連衣襟也被割破,領子咧到鎖骨去,雞皮疙瘩一陣陣地冒,背後青絲及腰,肩頸短發及肩,不倫不類的,靠一張臉撐出金屋美人的楚楚狀。

蘇明雅摩挲他泛紅的眼尾:“頭發短了能再長,竹院燒了能重建,我們之間也可以的,是不是?”

顧小燈還能答什麼?隻得儘力穩住這瘋子,忍著眼淚躲開那嚇人的利刃:“唔……你說是就是。”

*

折騰一下午,等到晚膳時分,顧小燈憋屈歸憋屈,飯還是要大吃特吃的,銀鈴叮叮地響個不停,吃到六分飽時,有個身形和他差不多的下人又送上來新菜肴,顧小燈一看就愣住了。

那是一盤切成片的水母。

蘇明雅將玉盤推到他面前,有些不易察覺的局促:“你曾說水母可食,海中撈出水母即用草木灰點生油去洗它,煮椒桂拌蝦醋或拌辣肉醋,片水母沾醋佐味,就能又香又鮮。”

這話是顧小燈第一次看到水晶缸裡的海月水母說的話,此刻從蘇明雅口中複述出來,幾乎一字不改。

海月水母是罕見的賞玩貢品,至於可食用的大水母,那需得從靠海的東境捕撈,這東西又難以持鮮,隻怕是從千裡之外運來。古時一騎紅塵運荔枝,現在好了,蘇明雅搞起了運水母。

顧小燈端著手裡的大碗,愣了片刻,心想何至於此,又知道這彆扭的討好是買笑。

他隻默默拿了勺舀來吃,不挑食也不浪費,不一會就把水母舀完了,隻給蘇明雅留下了半碟醋。

吃完他也不吭聲,使小性子地端起那玉盤倒扣,砰的一聲,嘴巴光吃不說。

蘇明雅看著他,不知為何,一瞬覺得心臟像那倒扣的空氣,好似壓在不見天日的山下。

他既覺得他可愛,又有幾分可氣。

顧小燈吃完放下乾淨得能當鏡子使的大碗,一抬眼看見蘇明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五官從這角度看過去是客觀的好看,隻是眼神瘮人,看得顧小燈心裡七上八下。

他想一點點地討蘇明雅的厭,盼望著蘇明雅速速嫌惡他,哪怕還是要關著他,至少彆像現在這樣要形影不離地挨著。

抑或討他的喜歡,一點點逾矩,花時間討他的信賴,千等萬等地等個逃跑或玉碎瓦全的時機。

蘇明雅要是動不動就用各種刑罰手段威脅他,他就隻能當木偶了。

好在他顯然不滿足於他做花瓶。

顧小燈頂著蘇明雅的低氣壓拿筷子去敲玉盤,不動聲色地試圖拉扯他的情緒:“這不好吃,我下次不想吃這個了,腥腥的。我明天要喝芋頭粥,要吃上元節的湯圓,不要少見的山珍海味,我肚子不好,臟腑還沒好全,吃不來細糠,我就要簡簡單單的家常飯。”

蘇明雅的眼睛緩緩明亮,輕輕一彎,笑意驅散了低氣壓:“嬌氣。”

顧小燈叮叮咚咚地敲他的空盤空碗,自若地拿從前的話反駁:“胡說,這會讓我挑大糞去,我能不帶喘地挑兩條街,我最好養活了。”

蘇明雅沒有接茬,臉上看著沒什麼,那雙傷情的眼睛卻忽然沾了顏料一樣迅速泛紅。

顧小燈覷了一眼他那神色,心中猜想他下一秒說的話。

“對不起。”

蘇明雅如他猜想中地低低道歉。

顧小燈心中“咿”了一聲。

繼而變成一聲“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