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9946 字 6個月前

戰事大體不差地順著顧瑾玉的設想進行下去,長洛的大怒和無奈順應、北境晉軍的躁意和戾氣都如設想中的進行。

此時北境駐軍到了一個極龐大的數目,若不是晉國太平了七十年,根本付不起這昂貴的軍需,顧瑾玉一邊打仗一邊在給女帝遞一個整頓新朝的好時機,軍需所出,半由皇庫半由世家庫,女帝想削弱的龐然大族,可以以國族大義正大光明地削弱了。

顧瑾玉既是攪弄的棋手又是投身其中的棋子,分化著其他四個主將,再周全的城府也免不了一時的疏忽,六月時便猝不及防地遭了一輪刺殺,想殺他的有敵軍也有自己人,他雖清楚,卻也著了道。

來醫治他的是罵罵咧咧的張等晴,這位仁兄大老遠跑到長洛,一半是揪著顧瑾玉追顧小燈的下落,一半出於樸素的江湖道義,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神醫穀便派出弟子們來援助邊關了。

張等晴幼時習武,被抓回去後苦不堪言地眾修,被迫傳承了其父的衣缽,半死不活地學了一身神醫本事,要不是體質不合適了、年紀也大了,神醫穀那幫死老頭還想把他煉製成顧小燈一樣的藥人。

顧瑾玉問過他藥人如何煉成,他面無表情地解釋:“神醫穀中,是將有資質的藥童從嬰兒時期就喂藥浴池,泡在一個藥毒都有的池子裡軟化周身筋脈,輔以針法,夜以繼日循環漸進二十年,成功的有八成以上,失敗的不會死,但會變得體弱多病。但這有傷人倫,神醫穀又舍不得這實驗,於是決定不傷天下人的人倫,傷自己子孫的就可以了。”

“我父親就是因為我被選中當藥童,當年才全家隱姓埋名地逃出神醫穀。但他帶我們逃出不久後,沒被神醫穀抓回去,卻被千機樓擄走。千機樓威脅他幫忙研究他們自製的藥人,在那裡,我就見到了小燈。”

顧瑾玉之前就參與過晉國西南十州的江湖糾紛,知道神醫穀尚且能算是江湖中的名門正派,那千機樓卻是存在了極其漫長時間的古老邪派。

晉國百年前,煦光帝高驪和獅心後謝漆曾並肩作戰,征服了東境的異國雲國,帝後在位二十年,將雲國教化著納入了晉國版圖,但雲國雖降,卻也有凶險的殘餘勢力。

那千機樓前身就是個強大的雲國刺客組織,與關雲霽如今進去的霜刃閣十分接近,更陰損殘酷。

霜刃閣這百年來逐漸柔化,那千機樓卻是隱藏在民間江湖,越來越向陰鷙凶煞的程度發展,以雲國意誌為旗,在晉國西南作亂不休。

顧瑾玉那位下落不明的生母,便是千機樓的一個女殺手。

至於他的生父身份,張等晴並不知道。

“千機樓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神醫穀煉藥人會磨個二十年,千機樓卻是把時間壓縮在十年之內。他們煉藥人是泡在一個等人大的藥缸裡,我忘不了小時候誤入那禁地的場景,偌大一個地下洞穴,藥缸幾十個,到處攀爬著毒物,孩童虛弱的哭聲回蕩著……

“小燈是那批藥人裡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很多孩童三四歲就熬不過去咽氣,

熬過五歲的都寥寥無幾,隻有小燈撐到了七歲。

“後來千機樓內訌,我們帶著他逃出來,他因為藥血被過度抽取生了場重病,我爹用儘醫術治好他,他醒來後便忘了七歲前的東西。但他隻是忘了,不代表他沒有經曆過,我替他記著。”

張等晴說到此處時忍不住顫抖著閉上眼睛:“顧瑾玉,如果你娘沒有把你和小燈互換,泡在那個藥缸裡九死一生的就是你。我五年前和你說過,你偷了他的命,他替你擋了劫,你怎麼能不好好照顧他?還讓他受那麼多糟心事?”

顧瑾玉知道這些後便開始容易做一些夢。

夢裡顧小燈蜷在一口水缸裡,業火和毒蛇圍繞著他,最後洪水從天而降,將他拖拽進漆黑的池底。

夢裡顧小燈沒有向誰呼救,反倒是顧瑾玉,每回醒來,求救總縈繞在唇齒間,隨著眼淚一起無能為力地咽下。

過去不可更改,顧瑾玉唯有來日。

所以他絕不能像從前一樣不惜命地自負,他必須愛重自己的性命。

這次六月刺殺,顧瑾玉平生第一次從爭鬥中感到驚悸,這不是他初次玩脫掉到了鬼門關,但卻是他最後怕的一次。

刺客的暗器紮到他胸膛,差一點洞穿他心臟,張等晴起初罵罵咧咧,待真上手救他,卻是安靜得肅穆。

張等晴觀察了一會,便強硬地讓他交出顧小燈遺留的布袋:“把那些藥交出來。”

顧瑾玉滴著冷汗搖頭:“隻剩一點,再用就沒有了。”

那他就沒有禮物了。

張等晴鐵青了臉:“不用?那彆治了,你挺著這暗器還能多活一個時辰,這暗器不能拔了,一拔失血過多,一時半會你就蹬腿死了。你以為我情願小燈的藥血用在你這渣滓身上?啊?”

在張等晴拔高的尾音裡,祝彌火速倒戈搜出了那布袋,顧平瀚一把薅過來遞給了張等晴:“神醫請。”

“滾。”張等晴生氣地罵了一聲,又改口使喚,“你摁著他。”

“嗯。”

顧瑾玉眼前迷蒙看不清,隻是在某一瞬看到自己的血濺了滿地,張等晴飛快地拿了顧小燈的膏藥堵了上來,又令他灌下了兩瓶藥血。

顧小燈的身影再次出現他眼前,那似乎不是他的幻想,而是顧小燈真切地以靈魂姿態穿梭過來。

他什麼也沒有說,噙著淚的雙眼隻是亮晶晶地看著張等晴,身形慢慢變得透明,消失前的最後一刻才看向顧瑾玉,嘴唇動了動。

【我走咯】

顧瑾玉那一瞬才恢複了痛覺,生不如死地掙紮起來。

再醒來時,他的手裡剩下一個小玉瓶,張等晴坐在不遠處火冒三丈地扇著藥爐,顧平瀚便在一旁安靜地蹲著,幫他把用過的銀針一根根細致地燙火祛毒。

顧瑾玉握著那玉瓶晃了晃,聽著裡頭傳出的細微撞擊聲,知道了裡面隻剩三顆藥丸。

顧小燈送他的臨彆禮物就剩下這一點了。

“醒了?”張等晴看也不看他,哼了

好幾聲,“禍害遺千年!”

“神醫厲害。”顧平瀚道,小心收回最後一根針才抬頭看他,“你那些部將們在外面等你一天了。他們來,不止想探望你的安危,還想宣泄躁意,你需要穩住他們。”

顧瑾玉遲鈍地回過神,隻捏著那小玉瓶緩慢地走來:“可以幫我在瓶上穿個小孔嗎?我想戴在脖子上。”

張等晴啐道:“下地乾什麼?這麼寶貝怎麼不裱起來當個傳家寶?”

“好,回去就裱。”

“……”

顧平瀚拿過那玉瓶,研究了一會,便摸出身上藏著的細刀,用極巧的巧勁在頂上的玉蓋震出一個小孔,並在身上的夾層到處找,很快讚助出了兩段小紅繩手鏈,拆開後結二繩為一,串成了一道項鏈遞回去:“喏。”

顧瑾玉接回來,小心地戴上了脖頸:“謝謝。”

“……”

顧平瀚好像是頭一次收到這個便宜弟弟的真心感謝。

顧瑾玉戴上之時,臉上便恢複了幾分血色,又搖晃著挪了回去,披了軍服坐回主位,摩挲半天玉瓶,張等晴也熬好了藥,板著臉哐的一聲擺到他案頭,顧瑾玉立即拱手行禮:“張兄,多謝你。”

“注意休息,我晚上再來。”張等晴黑著臉,說罷拂袖而去,顧平瀚也跟著走,但沒一會就又折回來了。

顧瑾玉不耐了:“你怎麼不走?”

顧平瀚斜了他一眼:“小神醫讓我回來的。”

顧瑾玉便知道張等晴是想有個混賬能幫忙撐場面,他謝了好意,但抬手便趕顧平瀚:“謝謝,那幫我喂一下北望和小配,它們在馬廄,尤其小配,那條牧羊犬要仔細喂食,那是我和你弟一起養的,謝謝。”

顧平瀚不以為忤:“花燼呢?”

“它跟我一樣討厭你。”

“哦。”顧平瀚轉身便走了。

營帳中便隻剩祝彌,顧瑾玉蒼白的手攏著藥碗,讓他把帳外的諸將請進來。

祝彌應了是,卻又駐足在原地看向他:“四公子,請您莫要忘記當年允諾過我的事。”

“我記得。”顧瑾玉神色如常,“辛苦你在顧家幫我這麼多年,當年承諾過你的,我不會忘。你人已經到了這裡,我們慢慢謀劃。”

祝彌點點頭:“那就請您保重,希望您彆在兌現承諾前突然喪命。”

不多時,帳外諸將齊齊進來,先是真切地探望他的傷勢,顧瑾玉隻道無礙,沒一會部將們便都急眼了。

一半要他出來單挑其他不懷好意的主將,一半要他彆再堅持那縮頭烏龜的防禦法子,他們堅信眼下晉軍人數多,便是橫衝也能把北戎人衝散架。至於屆時因為北戎那些陰毒的毒兵毒霧造成的損耗,那是值得付出的代價,至少能殺得儘興,又能縮短駐軍時間,不打仗怎麼立功?不立功為什麼來?

這些人都是顧瑾玉有意甄選之後提拔的,重情義寡弄權,重兵武寡算計,是顧瑾玉本能地循著顧小燈身上的長處,在外識人繼而用。

顧瑾玉過去展示過許多次強硬的殺伐,現下他幾經病危,案前還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苦藥,最適合軟化安撫。

等眾人針對著防禦和主攻之爭吵得不可開交,他才咳嗽著製止:“為捍衛國境四方是忠,但窮兵黷武是禍,青湖邊的白骨古來無人收,打仗有什麼好?主將功成名就,萬卒死無全屍,國力消耗得起拉鋸戰,那就鋸著,以和取勝不比血流漂杵好?”

“我帶你們到邊關來,來日我回國都,最大的功績不是勝敗,是把將士們儘量一個不差地送回家。我半是孤家寡人,你們還有九族闔家,來邊關一遭吃幾十輪風雪就夠了,既有太平法,就不要馬革裹屍。聽我的,我雖比座中諸位短年歲,但這四五年來,我可曾誤過大家前程、傷過大家油皮?”

諸將高漲的情緒逐漸被顧瑾玉連番不停的煽情話和咳嗽聲撫平,嗜戰之情被思鄉之情壓過,逐漸弱了戾氣。

隻有些光棍仍爭問:“可是將軍,這四五年來你一直拚了命地往前衝,每到有軍功的任務你比誰都不要命地爭,你這回打仗不太對啊!以前你可都是激進瘋狂的,現在到北境又慫又安靜的,彆怪弟兄們誤會你是怕了,我們就擔心,怕你因為年輕,上怕這異族的大天大地,下怕你那老爹的大威大嚴。”

顧瑾玉抬手捂住脖子上掛著的小藥瓶,貼著它,就像貼著顧小燈的體溫,就隻有這麼一點了。

他要是再中毒,再重傷,用完了最後這三顆藥,他即便還苟活,顧小燈留給他的最珍貴的實物也沒了。

“天地威嚴都虛無,我不怕它們。”他啞了聲音,“我以前不畏死,現在怕死了。有一個人,有鷹,有犬等著我,我必須活著回長洛……我還得長命百歲,不然我怎麼保護我的家人?”

營帳遠處,張等晴正在嚴肅地處理藥渣,耳朵豎得像兔子,當年有順風耳功夫,現在隻會更上一籌,他順利地聽完了那營帳中的對話,這才收回了內力。

他對軍事沒興趣,隻是總覺得顧瑾玉有點瘋癲的不正常,擔心重傷初愈後不好把控住局面,現在知道那小渣滓有數就行了。

隻是顧瑾玉越有能耐,他便越不順。

有一堆本事,還保不住小燈,實在是混賬。

正傷心之餘,顧平瀚不知從哪個旮旯角落裡冒出來,手裡還牽著一隻黑白色小狗:“神醫,你還沒見過,這是小燈養的,叫小配。”

張等晴愣住,牽過那狗繩,小配不到他膝蓋,初次見面便熱情地圍著他搖尾巴貼貼,他彎下腰,小配便興奮地舔他,亮晶晶的眼珠子讓張等晴幻視顧小燈。

張等晴看了半天小狗,忽然潮濕了眼眶:“它的眼神有點像小燈。我昨天在治顧瑾玉的時候,有一陣子好像感覺到和它現在一樣的注視,仿佛那一瞬間小燈在我身後一樣……我幾年沒見過他了,你說他現在要是出現在我面前,還能不能認出我來?”

顧平瀚蹲到他旁邊去:“當然能。我都能認出你,他怎會認不出?”

*

時光過得飛快,顧瑾玉

的綺念和魔怔隨著戰事的規模一起膨脹。

後來他回望身處北境的兩年生涯,那些長時間的生死危險、傷毒交加隻濃縮成幾縷印象,淡漠地在記憶裡留個影,反而是那飄飄渺渺、幾瞬幾時的明暗情愫刻入骨髓。

那些有關顧小燈的感情一寸寸地和殘缺的性靈縫合,顧小燈既補全了他的性靈,又在他的情海之間撕開越來越大的創口。

時間滾滾來到洪熹二年的仲夏五月時,顧瑾玉白天一切如常,越來越得心應手地弄權,到了晚上短暫地回營帳之內,閉上眼平複一瞬,再睜開眼時,猙獰的兵人相褪去,變成了個無措的相思病人——顧小燈的幻象就在他三尺之外。

顧瑾玉怔怔地看著他,血液在身體裡奔流,唯有在這時才能深刻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小燈。”他喚它,並不怕因為乾擾而使它消失,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象,他已經學會控製自己的幻象。

幻象顧小燈穿著廣澤書院的素白學子服,活潑靈動地坐在床頭晃著腿,它朝他笑:“誒,我在這呢。”

“今天是我們的生辰。”

“噯,我知道。”

“我滿十九了,你還是十七。”

“那森卿比我大咯。”

顧瑾玉的視線便模糊了:“長洛定時發訊給我,你還是沒有回來。”

“我就在這呀。”幻象笑著拍手,“不哭,森卿,你聽,我就在你身體裡流淌著。”

顧瑾玉攥住手腕的脈搏:“那蘇明雅身體裡豈不是流著更多的你?你不要再去他那兒了好不好?你喜歡他病弱,愛他溫柔,我也可以,我都能超過他。”

“可你總是有力所不能及的啊。比如丹青,天賦受限,你永遠畫不出蘇公子那樣惟妙惟肖的名畫。你比他驍勇,輸他風雅,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你變不成他,也超不過他。”

顧瑾玉啞口無言,便隻知道掉眼淚。

情和病一起滋生,但是放任夜晚的自己沉進越來越深的水裡,從窒息裡獲取痛快是一件美事。

“我喜歡你。”他低下頭重複著喃喃,“我想變成你喜歡的樣子,我想變成對你更好的蘇明雅。”

“我是喜歡你的呀。”幻象遵循著顧小燈見聞錄裡的邏輯順從他,“森卿是我獨一無二的兄弟,我們是何其有緣的人啊,你在我心裡,僅次於等晴哥的重要性。”

“可我現在隻想和你做|愛人。”顧瑾玉的腰越來越彎,聲音也越來越沙啞,“我和你同日生,想和你同日死,想和你青絲白發,生同衾死同穴。”

幻象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因顧瑾玉不知道顧小燈聽到他這些話時會做什麼新反應。

過了一會,幻象不好意思地笑:“這不對的森卿。你一開始就說過的,你說不能因為我汙了你的聲名,不能讓我耽誤你來日議親,你該善始善終的。”

顧瑾玉不住搖頭,一聲聲地辯駁著,但幻象並不改口。

他沒有辦法。

他記得去年顧小燈在蘇明雅生辰的前一夜是這樣和他說的,顧小燈從來沒有對他滋生超過親情的情愫。

他把戀慕給了蘇明雅,把友情分給了葛東晨和關雲霽,甚至還有祝彌、奉恩奉歡、蘇小鳶等,而他的親情裡不止顧瑾玉,有顧家人,連小配都有。

而顧小燈僅給他的那份切成幾瓣的親情,也許在得知他的欺騙時就化作烏有了。

這是他設想中的事實,周而複始的自卑和自閉。

堅定且灰望。

“我喜歡你。”

【我不喜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