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8316 字 6個月前

顧小燈直到晌午才離開蘇明雅的院子,帶著汲取到的熱意,他飄飄忽忽地回自己的房間,路上奉恩和他說著些什麼,他沒聽進心裡多少,反問:“世子和瑾玉四公子的事,你們為什麼不跟我說一下呀?”

奉恩笑笑:“那些與您似乎沒什麼關係。”

“真是的。”

顧小燈嘀咕了兩句,隻得邊走邊數著腳下的步伐,數到兩百下時心裡湧起柔軟的喟歎。

他不僅住得離蘇明雅遠,見識學識也都離得很遠,但他還是想離這位清貴的病美人近一點。

蘇明雅和冷熱不定的顧瑾玉不同,他是持溫的。

顧小燈握握拳頭,決心第二天再厚著臉皮去找蘇明雅。

但真到了隔天,整座廣澤書院都熱鬨起來了,一眾十二到十六不等的貴公子們陸陸續續地入駐學子院,顧小燈像許久沒有吸人於是犯了人癮的寂寞小狗,開開心心地出門去結識各個少年郎了。

這就叫擱置了一片樹葉,轉而投向了一座森林。

不過一個上午的功夫,他就把入駐來的同齡人全認識了,剛初見,少年郎們都是和善禮貌的——除了關雲霽。

關雲霽昨晚就來了,這位小爺除了在個彆人面前能說能笑,在大部分家世門楣低於他的人面前都是冷傲輕蔑的。

顧小燈結識完一圈夥伴,正好來到了關雲霽的門前,他心裡惦念著顧瑾玉,於是主動上前去問門口的書童:“你好,我是顧家山卿,關公子在麼?”

不自我介紹前,那書童看他的目光還有些恭敬和驚豔,一自報姓名,書童的眼神就心如止水了:“您是顧表公子吧?對不住,我家公子入書院時吩咐過不與您往來,說是與您八字相衝……是以他如今不在,還請您見諒。”

顧小燈半點不惱,反而樂不可支,確定關雲霽在,就故意靠近門口大聲點說話:“這樣啊?那可太可惜了!我原本打算和關公子聊聊怎麼養海東青呢!既然不在,那我走了。”

說罷他轉身,偷偷賊笑著,走出不遠身後就傳來書童的追趕聲,窘迫地向他迭聲道歉,請他返回一敘。

顧小燈故作端重地點頭,等真走進了關雲霽的屋子,見到黑大少那臭臭的臉色,忍不住破功笑了出來,彎腰行了一禮:“關公子你在啊。”

“算了你滾吧。”

“誒那可不能夠。”顧小燈心裡笑瘋了,立馬撩衣小跑到他桌對面坐下,“是關小哥你請小弟我來坐的,怎麼能出爾反爾,真不是該有的公子風度。”

關雲霽拉不下臉,怒目道:“什麼小哥小弟?你是什麼身份?”

顧小燈看他吃癟心裡樂開了花:“以後大家都是同窗嘛,你大我一歲,就是賢兄,我是愚弟,這麼稱呼不過分吧?”

關雲霽一臉噎到的表情,顧小燈心想他可真容易炸毛,趕在他惱羞成怒前遞了個台階:“關公子不想知道怎麼和花燼處好關係嗎?”

“……”

顧小燈就知道他肯

定很喜歡花燼,上次碰面把他對海東青的覬覦看得清清楚楚的,於是便湊近了一通侃大山,說起花燼平時怎麼親近他的模樣,聽得關雲霽臉色變了幾遭,最後清清嗓子問了出來:“你是怎麼做到的?”

顧小燈肅穆道:“用真心做到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關雲霽不服,較真起來了:“我也很喜歡它。我自小和瑾玉往來,見花燼的次數比你多了去了,它能任由你抱,憑什麼不能受我一摸?”

顧小燈想了想:“那可能是你太霸道了吧?你想征服它,我就單純當它是隻長了大爪子的雞,它有靈性得很,它知道自己已經被四公子馴服了,有個主子了,乾嘛還要再給自己找個主子。”

關雲霽怔了一瞬,隻覺槽點多得不知從何說起,顧小燈拿海東青當寵物又當半個人看,但它不管怎麼樣,始終就是隻畜牲,隻不過它既罕見又有用。

顧小燈聊花燼就是想問問顧瑾玉:“關公子,你既然和瑾玉四公子關係那麼近,我聽說他去了外州,那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家嗎?”

關雲霽立即皺起眉頭:“你問了作甚?”

顧小燈攤手:“我想念他了啊,他是我在顧家的第一個小夥伴,聽說他跑到了很遠的地方,就想他了。他可是親口跟我說過跟你交情深厚的,還囑咐我要跟你好好相處,所以我這就來了。”

關雲霽心裡暗道顧四我真謝謝你,惡心我你是有本事的,沒好氣道:“不用了,你離我遠點,八字犯衝。”

顧小燈笑眯眯的:“那你告訴我四公子的狀況嘛,我聽了心裡踏實就不煩你了。”

關雲霽看了他一眼,承認他笑起來確實賞心悅目,但越如此心裡越嫌惡:“他再怎麼著,最遲遲不過五月中的生辰去,到那時自然就回長洛了。行了,滾吧。”

五月中確實是顧瑾玉的生辰,因為顧小燈也是那一天。

顧小燈這兩天以來的好心情被這一消息擊退了,唉聲歎氣:“那還要三個月呢……”

關雲霽不看他:“還不滾?得我差人轟你?”

“好好好,滾滾滾,謝謝你告訴我。”顧小燈笑起來,“不過關公子,你可不要再說我們八字不合了哦,因為我的八字跟瑾玉很近很近的,你要是拿這個做理由那可說不通,沒道理你和他對眼,和我是鬥雞眼吧?”

他朝關雲霽展示了一下什麼是鬥雞眼,展示完立馬溜走了,徒留關雲霽在原地淩亂。

關大少爺傷眼似的揉揉眼,但又喊了個書童過來:“你過來。”

“少爺?”

關雲霽皺眉:“你會鬥雞眼嗎?”

書童呃了一聲,忙應了會,豎起一根食指放在眉心前,不一會就給他示範了鬥雞眼。

結果關雲霽大皺眉,直呼醜到他了,揮手讓人滾,書童遂無語凝噎地陪著笑退下了。

關雲霽原本正看著書,下等人走了便撿回他高貴的書籍,隻是再不能專注心神,紙面上的字眼歪歪扭扭地拚湊成顧小燈那張白裡透紅的小臉,熠熠生輝的眼睛一轉,扮鬥

雞眼的幾瞬也莫名洋溢著春色。

關雲霽忍了又忍,最後把書往桌面一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氣得七竅生煙。

他父親是長洛出了名的老色鬼,府裡的貌美小妾一門抬一門,家中美色橫行,下等人的狐媚手段千奇百怪,以至於關雲霽記事起便在母親的眼淚中下定決心,絕不做那等被庸脂俗粉糊住眼睛的爛人。

他現在算怎麼回事?

隻能是顧小燈不是個好東西。

氣到晌午時分,正要用飯時,葛東晨獨自一人過來蹭飯了。

“關少爺,賞我一副碗筷吧?”葛東晨大大咧咧地坐到顧小燈坐過的位置,伸手往桌沿敲手背,笑得俊朗又欠揍,“本乞丐討秋風來了。”

關雲霽見怪不怪地讓仆從添置,葛東晨家裡也是說不清的複雜,光那位南境娘就夠他裡外不是東西的,他們也能算是天涯淪落人。隻是他看著葛東晨坐在那,不由得想到顧小燈坐對面時小小一隻,哪像葛東晨這般橫刀立馬。

“討過那麼多家飯,還得是顧家的飯最爽口。”葛東晨端起碗就是一頓吃,土匪似的把近前的菜一掃而空,晚來吃,飽得快。

吃完兩人轉到書桌坐去,望著窗外二月春,一致發了感歎:“顧家確實舒坦。”

關雲霽又恨起生不逢時了:“我怎麼不托生在顧家呢?”

“就是,我要是姓顧,二話不說當個好大兒,爹要我到北境去打仗,我二話不說提刀就去。”葛東晨笑起來,“搞不懂顧世子是怎麼想的,有個一心為國的好爹,還有那麼個一心為家的好娘,乾什麼偏要跟他們作對呢?”

“就是,瑾玉就知福惜福的。”關雲霽接口,不知怎的提到那小討厭鬼,“顧家比彆家正派了不知多少,就是怎麼想不開養了個顧小燈,一見他我就心頭火起。”

“他現在是顧山卿。”葛東晨直笑,“人變得白亮,名字也變悅耳,就是那股傻樂勁沒剔乾淨。你清高不出門,他下賤儘串門,一上午下來把能巴結的都巴結了,我來時路上聽到幾個三四品軍官家的兒子討論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品評哪個窯子的頭牌。”

“你說話真是毒啊。”關雲霽聽他說話總是會感歎他的嘴皮功夫,但也沒反駁,“他是能巴結,上午還往我這跑,拒之門外了還使儘渾身解數又來了。”

葛東晨愈發笑:“誰都巴結了,就我和蘇明雅沒有,真是厚此薄彼,為什麼呢?起初他待我很熱乎的,現在寧可跑到你這來討冷眼,也不肯到我跟前來領熱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關雲霽幸災樂禍,心情忽然變好了。

“要知道你關家可是和安家有仇的,他得了王妃娘娘一陣子教養,是不知道這事麼……”

“東晨!”

關雲霽驟然變色,葛東晨也一臉回過神來,笑著輕拍自己的臉道歉:“對不起,我這嘴漏的,你放心,我也就在你面前沒提防,擱外人面前嘴把得嚴嚴實實的,什麼八卦能說,什麼秘辛忌諱,我都有分寸的。”

關雲霽慍色不減,既是怒於

葛東晨隨口就提自家的隱秘,也是心虛於自家的舊孽,警告道:“你最好有分寸!關家如今和顧家交好,和安家也太平往來,這可是今上的決策!”

葛東晨笑著連連道歉,眸光一轉繼續談論顧小燈:“不過顧小燈身份也奇怪,我查了查他進顧家前的身份,他那位平民爹不是普通江湖草莽,很有來頭,也不知道身上藏了什麼稀罕物。”

“藏了泥巴,掏出來砸你一臉。”

葛東晨笑了笑,往後一靠,半身便掩在了陰翳下:“雲霽,你說他憑什麼總是那麼快樂呢?我討厭他那副天塌下來也傻樂的德性。不過是顧家雕琢出來的一塊石頭,要到彆人手上去摔著玩的貨色。一點心眼都沒有,來了大半年還那副燦爛樣……看著真叫人不爽。”

關雲霽嗤笑:“我就知道你也討厭他,之前裝得跟什麼似的,怎麼,現在不樂在其中了?趁早離那田舍奴遠點,跟他玩又跌身份又指不定鬨出什麼麻煩,以後他要是真鑽到了天威底下,你非得惹出一身腥不可。”

他頓了頓,又說:“你要是閒得無聊,精力無處發泄,趁早收幾個侍妾算了,回家也能好受點,枕邊暖一點不就行了。信得過我的話,我推幾個關家的給你得了。”

葛東晨一下子有些無語:“我說顧小燈,你跟我說什麼?小子,你是真心為我著想,還是存心要讓我不好過?”

關雲霽喝了杯茶,神情無奈:“這不是看你家裡冷清麼,你又缺人伺候,太無趣才會把目光放到顧小燈身上去,放眼整個長洛,誰家繼承人混成你這窮酸樣。”

“我犯不著。”葛東晨直起身來,拿過桌上的茶壺對壺喝水,喝完放下又是爽朗模樣,“這廣澤書院好,顧小燈也好,我還沒開始玩呢,你少指手畫腳,想玩就跟我一起,不想就玩鳥去。”

關雲霽嘖了一聲:“行,祝你早死早投胎,彆投南境胎了。”

葛東晨笑罵一聲,拽起他便往外走:“行了跟我出去走一圈,你縮在龜殼裡乾嘛?要孵成第二個蘇明雅嗎?走了關少爺,出去認認人,找點樂子玩。”

關雲霽隻得跟著他,這會已是未時,除了仆人,公子哥們大抵都在午睡,路上沒有多少人。葛東晨拉著關雲霽就近到了一個三品武官家的兒子門口,一報上姓名,書童便立即敲門,門內的公子也急忙相迎。

“我來找你玩,沒彆的意思,就說幾句話。”葛東晨笑著拍拍那公子的肩膀,他比同齡人高,氣勢總是壓彆人一頭,家裡身份又高,儼然是同代軍官子弟中的馬首之一,“你上午見過顧家山卿了吧?”

那公子忙點頭:“是,顧山卿為人熱切,待人熱忱。”

葛東晨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笑道:“我和關少爺都很是討厭他,你說,怎麼辦為好?”

那公子和一旁的關雲霽都楞了楞,關雲霽還沒開口,就聽那公子點了頭:“葛賢兄說的,我都記下了,不光我記住,周圍的同窗也都會記住的。”

葛東晨又笑著用手指劃過自己的嘴唇,示意噤聲:“咦,我剛才有

指使你什麼嗎?”

那公子又畢恭畢敬地行禮:“賢兄什麼也沒有指使,是我們自己覺得顧山卿不好。”

葛東晨滿意了,笑談一陣就拉著關雲霽離開。

“除了蘇明雅那個藥罐子,其他人都妥了。”葛東晨對關雲霽勾肩搭背,“我倒要看看,那小傻子還能開心到幾時。”

關雲霽眉頭擰起又鬆開,半晌哼了一聲:“管他呢。”

*

顧小燈睡了一個午覺起來,下午又興衝衝地出來認識新朋友,卻不知怎的,上午還和和氣氣的少年郎們下午都對他視而不見,一個個變得高冷,就連住在顧小燈隔壁的幾個軟萌小少年也關了門不理睬他,要知道他們上午明明還很親近的。

顧小燈頭一次過集體生活,暫時還沒摸清楚怎麼個回事,吃了幾個閉門羹後轉頭問奉恩:“他們怎麼不理我了呢?”

奉恩仍隻是輕笑:“您和公子們的相處之道,不是我們為奴的能置喙的,您再努努力看看?”

“好吧。”顧小燈笑著揉揉後頸,“反正來日方才嘛。”

他輕快地走著,旁人不搭理他,他就打算去找蘇明雅。快走到時忽然看見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揉揉眼定睛細瞧,淚意驟然就湧了上來,剛想叫一聲“祝門神”,忽然想起了當日他舉起戒尺鞭打在那人背後的情形,謹慎叫成了:“祝管事!”

那人轉過身來,正是面癱的祝彌。

顧小燈頂著紅眼圈快步上前去:“祝管事!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祝彌衣冠楚楚,和從前沒有兩樣,板正嚴肅地朝顧小燈行個禮,說話像織機一樣平穩無波:“表公子安好,多謝您關懷,我一切都好,現如今統管廣澤書院一應雜事,您若是生活上有吩咐,便差書童找我。”

顧小燈瞧他臉色、站姿,的確健健康康,像是沒有經受過顧琰手下的杖刑,心裡才鬆了口氣,問道:“那你現在是書院的山長?這算是升職了嗎?”

祝彌一頓,點了點頭。

顧小燈便笑著拱拱手:“那恭喜你!”

祝彌眉目溫和了些,彎腰又行了一禮:“那麼,您保重,我先退下了。”

“好!等你有空我再找你,可以嗎?”

“自然無有不從。”

顧小燈揮著手看他遠去,揉揉眼轉頭和奉恩說話:“奉恩,你認識祝彌嗎?”

“隻有點頭之交。”奉恩實話實說,“我隻知道祝管事是家生奴,他和他弟弟都頗受賞識,他弟弟現下是四公子身邊一等的侍衛。”

“我剛到顧家來時,他帶了我一陣子,我覺得他更像是一個鄰家大哥,但後來因為一些奇妙的事,我違逆本心拿起戒尺打他了,我頭一次打人。”顧小燈說著便低頭揉揉後頸,“奉恩,我希望我不用再打人了,你和奉歡都很好。”

奉恩默了默,輕笑不語。

顧小燈抒發完小憂愁,繼續帶著笑容去串蘇明雅的竹院,書童見他來,臉色頗為複雜,但還是讓他進門了。

一進到正堂,隻見蘇明雅正站在一個不小的水晶缸面前,意興闌珊地看著。

“蘇公子!”

蘇明雅脊背一僵,遲緩地側身看過來,登徒子一詞差點滾出唇齒:“……小燈。”

顧小燈雀躍著湊近過來,先亮晶晶地看他:“蘇公子,你氣色好多了。”

“嗯。”

蘇明雅彆過臉,顧小燈也跟著看向那新擺放的水晶缸,好奇得晃晃腦袋:“哇,這個是什麼?我剛才見到祝彌了,這不會是他帶來的吧?”

“蘇家的物件。”蘇明雅認真地看著水晶缸上照出的顧小燈倒影,“東川上供的海月水母,白天瞧不出什麼,夜裡水母會發光。”

“水母!”

蘇明雅側耳聽他驚歎,緊接著聽到他俗到渣的話:“水母是能吃的!”

蘇明雅:“……”

“以前聽討海的漁伯伯說過,撈到大水母之後用草木灰點生油去洗它,煮點椒桂拌蝦醋,或者拌點辣肉醋什麼的,把大水母片片沾了醋佐味,又香又鮮的!”

蘇明雅安靜,聽著竟然有些想嘗。

“不過這是小水母。”顧小燈湊近水晶缸去瞧,剔透晶體之內盛滿了水,水裡納著悠悠漂浮的水母,“它們會長大嗎?”

蘇明雅垂眸看他那快要貼到水晶缸的長睫毛,不由輕笑:“長不大的,你沒有口福了。”

“沒關係,我能大飽眼福!”顧小燈笑著轉頭看他,眸子亮如星辰,“現在是白天,它們是透明的,我能看看夜裡的發光水母嗎?”

他就是想多待在這裡,看稀奇水母,看稀罕美人。

蘇明雅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確舍不得趕走這麼一個人。

“好吧。”

顧小燈開心得能繞他跑上十圈,不能跑便兩手交握,眉眼彎彎地看著他:“蘇公子你人真好。”

蘇明雅轉身朝桌案走去,身後小狗一樣的小家夥黏糊糊地跟過來:“蘇公子,今天書院搬進來了好多小夥伴,你想出去串串門嗎?”

蘇明雅輕笑:“明天開課,屆時不就都見到了?”

他心想,來書院的都是些門楣低過他的,哪裡需要他去串門,那些人主動來拜見他還差不多。

比如顧小燈這樣。

閒話一下午,等到天色暗下來,燈燭不點,水母緩緩泛了光,水晶缸如夢似幻,水母像永不熄滅的曇花。

蘇明雅坐在一邊凝視水中光源,顧小燈透過微光去看他,不知楞神傻笑過幾次。

小輕薄郎。

小色鬼。

*

翌日二月十五,顧小燈一大早起來,頭一天上課不必拉骨鍛體,他穿好素白的學子服,興致勃勃地跟著小書童出了門,想和鄰居的幾個小少年打招呼同路走,沒想到所有人見了他都繞道而行,仿佛他是五毒物。

顧小燈越發納悶,但還是被頭一天上課的興奮勁掩蓋了過去。

學堂離學子院不遠,有南北兩

面,由一道高牆隔成男女兩堂。千金小姐們人少,住的是廣澤書院南邊的園林,那邊的住宿條件比學子院好一些,景致美上許多。

南堂是女堂,北堂便是男堂,第一天授課,女堂那頭的女夫子彆出心裁,是顧家二姐顧如慧,男堂這邊則是安震文,怕是蘇家擔心蘇明雅頭一天不適應,特意讓安震文來安他的心。

顧家私塾第一年開,書院如此之大,來者卻不多,共有少年二十五,少女十七,條件優渥得首屈一指。

顧小燈進了北堂,裡頭一共二十五個位置,五列五排,位置大有文章,靠左和靠前是家世最貴重的座位,越靠右靠後則越寒微。

第一列從左到右,自然是蘇明雅、關雲霽、葛東晨等人,顧小燈則坐在最後一排、最右的位置。

顧小燈沒有什麼階級意識,虎頭虎腦地在位置上坐下,樂嗬嗬地打開分發到手的書卷,看一行能樂三回。

整個學堂就沒有一個長得不周正的。

全是好看的!

他自心裡狂笑,此處又能學習上進,又能看美人養眼,還能避免孤獨,實在是讓他樂開了花。

等到安震文走到講堂上,他的喜悅更是達到了巔峰。

連先生也是頂頂好看的!

顧小燈開心到捂住嘴巴,如此才能掩飾他那快要飛到太陽穴的唇角。

頭一天開課,安震文十分和煦,溫溫和和地先講些晉國的科考製,總綱書目列過,詳講科目考法,輔以自身經曆為例,一個上午過得極為愉快輕鬆。

白衣學子們聽的都是外頭聽不到的真實內行,等到散課仍意猶未儘,大有上前去圍住安震文詢問的。

顧小燈聽聽寫寫,勾勾畫畫地記在小本子上,滿足得不得了,還給上午的晨課寫了一句小小的總結:

“世道太平,人間盛世,長洛黃金鄉,廣澤桃源家。”

下午的課則是走出學堂,少年郎到北邊的武場去,少女到東邊的藝場去。顧小燈在去的路上遙遙看到了白衣少女們往東而去的身影,她們像一道白雲,走向能結彩虹的天邊,是遙遙一望便覺人間美好的象征。

顧小燈感動得不知如何分說,忽有一人擦肩而過,不偏不倚地撞過他肩膀,他哎呦一聲捂住肩膀,皺皺鼻子笑著想說話,撞他的公子哥先輕聲嗤笑道:“賤胚。”

顧小燈傻眼:“啊?”

那公子直往前面走去,顧小燈疑心自己聽錯了,快步追上去想問個說法,半路忽然又有人走來撞他,這下力道不小,他個子不及對方,一個趔趄撲到地上去。

周遭便響起了笑聲,夾雜著幾道不太小聲的議論:“我當他是顧家近親,原來不過是遠得不能再遠的末流遠親。”

“我說呢,他身上一股泥腥味,原來是從田舍裡帶來的,骨子裡刷不走的下流做派。”

“就是,一身豔俗氣,賤胎裡帶來的。”

顧小燈就地爬起來,也不讓書童扶,氣赳赳地轉了一圈:“歪!誰說我壞話!”

議論他的人倒是扭頭就散,淺嘗輒止地戲弄他一番罷了。

書童上前來擦拭他沾上的塵土,顧小燈摸摸後腦勺,不解地問他:“你剛才聽見他們說我沒有?我做什麼不好的事了嗎?昨天還好好的一群人,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書童哪裡回答得了,隻恭敬道:“公子,仆隻是為您領路和拿東西的。”

顧小燈心想也是,不為難人了,百般不解地走向武場去。等到了地方,人人白衣潔淨,就他半身灰撲撲的,授課的安震文走到他面前時蹙了蹙眉,輕問道:“山卿,你為何衣裳不潔?”

顧小燈腮幫子氣鼓鼓的,手一抬就把撞了他的人指名道姓地指出來,那兩人隻是一臉無辜地面面相覷:“冤枉,大路朝天,我等為什麼專門走去擠兌你?我們連你姓甚名誰都記不太清,反倒是你,紅口白牙就對我們直呼姓名,焉知不是為了吸引安先生的注意力,一早準備了這出好戲?”

“害呀!”顧小燈眼睛圓滾滾的,“虧你們真能說啊!”

他擼起袖子待要劈裡啪啦掰扯一通,安震文便抬手摸上了他腦袋瓜:“山卿。”

顧小燈腦袋被這位血緣上的小舅一摸,心情就如往井裡提水的桶一樣,咵的一下滿滿當當的,他頓時抬頭衝安震文笑:“先生。”

安震文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摸他腦袋瓜,他鮮少親近自家小輩的,手心泛熱拿不開,竟無奈得不知說什麼好:“你以後走路小心點……”

顧小燈踮踮腳,頂了頂安震文的手心,小狗一樣開心:“好吧,我以後會注意不被人撞的。”

安震文隻得摩挲兩下他的發頂,權且當做安慰,而後走去說那兩位學生。

說罷一轉身,隻見顧小燈還抬起兩手蓋在腦袋上,有一股子不管他人死活的燦爛明媚,不像是遭眾人排擠了,倒像是他明亮得排斥了眾人。

安震文輕咳兩聲,轉而去教下午的劍術課,在場學生基本都有底子,教得很是輕鬆,他原本唯一要教的蘇明雅午間咳了一刻鐘,嚇得他不肯讓他來,將他摁回竹院去了。

場中學生正好兩兩對弈,初來乍到都是淺淺比劃,他邊走邊巡視,走過半圈看了幾眼顧小燈,沒看出什麼便繼續向前走。

那頭顧小燈持著木劍,有模有樣地和對面一個身形差不多的少年比試,原本規規矩矩的,安震文一背過身去,對面少年迅雷不及掩耳地挑起木劍,劍尖打在了顧小燈肩頭。

顧小燈捂肩嘶了聲,那少年臉色發白地不住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輕沒重的,我還是去找他人比試吧。”

說著逃路似地跑了。

顧小燈揉著肩膀滿腦子問號,提著木劍直接去找下一個比劍搭子,這回真不是錯覺了,對方故意在比試間一劍拍打到他側腰,疼得他差點就地蹲下。

那公子嘴上說著對不起,卻湊近來耳語:“就你這身子骨,讀什麼書練什麼武啊,我看最適合你的就是躺下。”

顧小燈二話不說,捏著木劍往對方的鞋

面戳去,對方當即疼得單腳跳開了。

“金雞獨立,以後你在我這就叫金雞,我看最適合你的就是下蛋。”顧小燈氣哼哼地小聲說了回去。

顧小燈說完提著木劍想去找安震文,不為告狀也為討個摸頭,豈料一轉身,葛東晨便冒了出來:“山卿賢弟,可以同我比試嗎?”

顧小燈謹記著離他遠點,看也不看便轉身了,一抬頭看見不遠處閒得望天望地的關雲霽,風一陣似的閃過去了:“關賢兄,我和你比試好嗎?”

關雲霽沒成想他是真的寧可來自己這兒受冷眼,怔忡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神:“我累了,找彆人去。”

顧小燈大驚:“你這就累了?這麼不行麼?”

關雲霽本想著怎麼替他解圍,聽此火冒三丈,扭頭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去一會還聽到顧小燈的嘀咕:“脾氣不行,身體也不行。”

關雲霽:“……”

任人把他欺負死算了!

*

如此過了一旬,顧小燈也沒想到自己的私塾生活竟是這等莫名其妙,周遭近齡的少年郎們竟沒幾個好相與的,多的是表面和他陰陽怪氣,背地裡使絆子使壞點子的。

他找不著北,日子一天天的步履維艱起來,惡意四面八方來,他感受到時便回擊過去,大多數時間還是專注在兩重功課上,白天學堂,夜裡鍛體,累得沒那個功夫勁去和他人玩把戲。

有時心情煩悶,學堂裡抬頭看幾眼蘇明雅,心情頓時心花怒放,頓覺做什麼都有動力,蘇明雅文課上得多,武課上得少,看多一眼便有多一瞬的開心。

如此忙碌過去三月,顧小燈掰著手指頭細數,終到了五月十五,他和顧瑾玉的生辰日。

顧小燈提前去問了祝彌,得到顧瑾玉於五月十三返回長洛的消息,開心得睡了兩晚上的飽覺。

他拜托祝彌給顧瑾玉傳個話,十五那天想見見他,十四這天夜裡,窗邊傳來隱隱的敲擊聲,一開窗扉,海東青花燼帶著盛夏的熱氣一同撲進了他懷裡。

翌日午課一散,顧小燈衣服沒換便快步跑出了廣澤書院,一路喜笑顏開地趕回了原先住的小院子,還沒到地方就先看到了花燼在院子上空的盤旋身影。

等進了院子,顧小燈噠噠跑進房間裡,一進門就看到窗邊坐著個身著朱墨衣裳的少年。

顧瑾玉竟倚在窗邊睡著了。

五月夏之中,太陽落得慢,天格外的藍,晴朗得萬裡無雲,大把的陽光潑下來,熱得海東青躲進窗簷的陰影裡。可顧瑾玉就曝露在陽光下睡著了。

他的頭發不知怎的變短了,束成一束高馬尾,發梢隻在後頸處微動,風稍一吹,鬢發在陽光裡張開觸角一樣根根分明。

顧小燈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會,不知怎的有一股想哭的衝動,也許是由他想到了張等晴,不知參了軍的義兄會不會也像顧瑾玉一樣,長大了些,眉目更英俊了些,人更疲憊了些。

海東青看到顧小燈便呼啦啦飛了進來,大翅膀幾乎是給了窗邊的顧瑾玉一個大耳刮子,顧小燈手忙腳亂地抱住海東青時,顧瑾玉也醒了,眼眸在盛夏的逆光裡,眼神忽冷忽熱的。

末了,顧瑾玉讓仆婢們退下去,待到房間裡隻剩兩個人,他說道:“生辰快樂。”

顧小燈抱住海東青小跑過去,吸了吸鼻子,故作抱怨道:“不會吧四公子?就空口一句,沒有禮物啊?禮物在哪呢,快掏出來。”

顧瑾玉懶懶地靠著窗,坐著仰首望他:“表公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不祝我?”

“祝啦祝啦。”顧小燈抱著花燼連連點頭,“祝我們樹杈子天天有夠夠的時間睡大覺。”

顧瑾玉抬手摸摸花燼安逸的腦袋:“那我就祝顧小燈天天都有上不完的功課。”

顧小燈使勁搖頭:“不行不行。”

顧瑾玉笑起來,片刻又道:“祝你長不大。”

顧小燈便坐到他身邊去,肯定了這個祝願的美好之處。

“祝我長不大。”他看向顧瑾玉,“可是你長大了。”

顧瑾玉往後一靠,似乎又曬著夏日睡著了。

顧小燈就安靜地一同曬夏日的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