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7267 字 6個月前

第18章

顧小燈呆望了片刻蘇明雅的背影,就與從裡屋出來的血緣上的小舅安震文打了照面。

安家出美人,安震文年紀很輕,長得和安若儀有幾分相像,氣質儒雅但又嚴肅,充滿學士文人的氣韻。

顧小燈照著規矩給他行禮,喊他安大人,安震文端詳了他片刻,語氣平靜:“表公子,進去吧。”

說罷便走去和蘇明雅彙合,一大一小逐漸走出院落。

顧小燈看了兩眼便進裡屋去,脫了沾有雪意的外衣,穿過炭火蓽撥聲,屋內藥味不散,紗幔輕動,暖如三月。

他先看到了端著藥碗的二姐顧如慧,她站在紗幔前正準備進去,沒轉過身來時,身形纖細柔弱,有仙人之姿,但一轉過臉來,眼神間的剛毅便把出塵之姿掩蓋了,眉目間那股力爭上遊的剛勁是隻有紮根紅塵才能磨礪出來的。

顧小燈連忙行禮:“二小姐,我是來向王妃娘娘請安的,希望不會打擾到您。”

顧如慧的目光落在他耳垂上:“既是探病,就不必拘禮了,隨我一起進來。”

顧小燈便巴巴跟上了,進到閣間裡去時,先看見一圈人,全是醫師仆婢,雖然靜若無風,但這麼多人杵著,耳目連成一片,堵得空氣似乎都不流通了。

這麼多人,就顧小燈走路的腳步聲噠噠的,臥在病榻上的安若儀臉色虛疲,眼睛一轉看到顧小燈,神情更疲倦了:“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您……”顧小燈觀她臉色確實不好,眼眶便紅了,想到養父生前忍受病痛時的情狀,“王妃娘娘,我能來給您侍疾嗎?我會一點醫術和推拿,能讓您舒坦些……”

“你有心了。”安若儀淡淡地轉去看顧如慧,顧如慧端藥上前坐在床畔,母女嫻雅和諧,好似互相寄生的植株。

“表公子這是敬著您呢,還小,心裡單純。”顧如慧笑笑和她說話,繼而側首:“小燈,王妃娘娘這裡不缺人手,你既請完安,早些回去吧,免得雪大了路滑。”

顧小燈心裡難過,隻得應了好,探頭再去看安若儀,忽然看到顧如慧側顏的耳垂,她也是雙耳洞,兩對耳璫似是縮小的精致禁步,悠悠襯托著她的美麗肩頸線條。

顧小燈不知怎的,忽然感覺她們離他極其遙遠,她們的世界自成芥子,像焊在屏風上的兩隻鳥。

*

長洛偏北,冬雪一天下得比一天大,一步入十二月,年關將近,顧家裡裡外外都忙了起來,顧小燈也被摁著加緊功課,天天被鍛體師掰得苦不堪言。

他已學了很久禮儀規矩,也知道該怎麼個端重法,但前十二年的江湖浸潤到底不是這小半年高門生活就能覆蓋的,經常不時流露出遭訓斥的“輕浮”舉止。

能隨心所欲的時候不多,顧小燈隻能等著十五那天回家的顧瑾玉,怎料顧大樹杈子人小事多,要到將近年末時才回來。

顧小燈相當鬱悶,央著奉恩稍稍改了功課的安排,下午轉去練武場跑馬。

到了地方,他先不急

著去牽自己的小馬,而是跑到顧瑾玉的大馬面前,衝著它一頓比手畫腳。

那千裡馬頗有顧瑾玉的高冷勁,揚著馬頭睥睨著他,拽得絲毫不掩飾。

顧小燈正比劃得起勁,身後忽然傳來笑聲:“你衝北望比劃什麼呢?”

顧小燈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大為驚歎,一句牛皮糖差點飆出來:“葛公子……你還沒回你家啊?”

葛東晨爽朗地笑:“怎麼,吃空你家米缸了?”

顧小燈擺擺手,按道理該依著顧瑾玉的話、念著安家葛家的恩怨離他遠點,但下午實在是孤單,不免搭了句話:“這拽馬叫北望嗎?”

“拽馬。”葛東晨噗嗤直笑,走到他前面去牽那馬的韁繩,手一伸,那馬便低頭了。

顧小燈感到好奇:“它不囂張了,它還怕你。”

“那必須的,以前借住在這和瑾玉一塊習武時,我私底下沒少騎它兜風。”葛東晨拍拍千裡馬,“小燈,現在它不敢拽,你隻管來指點它。”

顧小燈看著,心想這麼個好機會呢,趕緊小跑上前去,試探著舉手蓋在平時拽拽蔑視人的千裡馬腦袋上,它當真低眉順眼地受著了。

葛東晨又笑了:“哎呀,原本我還打算讓你騎到北望馬背上去,但現在這麼看著,你還是太矮小了,隻有那匹小矮馬適合你。”

“我知道自己矮,本來就沒想騎大馬。”顧小燈坦然接話,抬頭瞅了一眼高過他一個頭的葛東晨,雖然閉嘴沒說話,但表情明晃晃寫著“你長得真大塊”。

葛東晨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又笑,低頭來拍馬:“北望啊北望,你主子真是缺德,偏給你弄這麼個名字。”

顧小燈的好奇心便被吊起來了:“為什麼缺德?”

葛東晨就是想勾他說話:“我家裡也有一匹上好的寶馬,我父親送給我母親解悶的,我母親給那匹馬取名南望。你知道的吧,我母親是南境人,不怎麼為長洛的中原貴族們接納,給那馬取了這個名字後,傳出來又是一個笑柄。顧瑾玉那死缺德的,故意給這拽馬取名北望打趣我呢。”

“不一定,也許隻是湊巧,畢竟我們王爺是鎮北王……”顧小燈分辨一句,忍不住看向他,“但你母親真有點可憐,長洛離南境那樣遠,去國離家的,也許很孤獨。”

葛東晨笑意微冷。

“所以你更該多陪陪你母親啊。”顧小燈理直氣壯地遠離他,“你多陪她開心,沒準那馬就不叫南望叫家裡蹲了。”

葛東晨靜了片刻,失笑:“……你取名的本事真是好極了。”

顧小燈心想你在我這兒還叫牛皮糖呢,不欲多話,便轉身想去牽自己的小馬,但葛東晨又跟了上來,自顧自地說說笑笑。

“小燈表弟,有個事我一直很納悶,你怎麼不叫我東晨哥了?”

“因為不太禮貌。”顧小燈牽出了自己的白色小矮馬,他和馬站一塊都小小的,“葛公子,你不喜歡回家嗎?”

葛東晨不為所動,隻是笑著反問他:“那你呢?

你的家不是這裡,你是來投靠的,等你長大了,你會回你原本的東境故鄉嗎?”

顧小燈抓緊韁繩,在小馬的鼻息裡發了會呆,他衝葛東晨皺了皺鼻子。

“不告訴你,哼。”

說罷翻身上馬,他小跑進馬場,鬆開一隻手捉著風。

葛東晨饒有興趣地看著,從顧小燈演都不會演的臉上看出了答案。

來日方長,他和他之間還有很多秘密能探究,以及還有很多樂子能玩。

*

轉眼便到了年末,顧小燈直到除夕才停課,一大早就爬起來了。這是盛節,新歲在即,大雪隆冬,他扒在窗前看外面的雪景,西昌園那邊據說又是忙碌得摩肩擦踵,他天真地惦記著年夜飯,等到天黑才打消了期待,搓搓凍僵的手去烤爐子。

去年此時,養父帶他和義兄在遊街玩了大半夜,他們約定一起守歲,但他畢竟還小,玩到後半夜就累得打盹。養父和義兄輪流把他背回了旅舍,他們的肩背都安穩踏實,他睡在一片年節的喧鬨裡,醒來就收到了養父的壓歲錢。

那等日子是過去的了,顧小燈回味著當初的甜給眼下的寂寥調味,坐著小桌獨自吃完了年夜飯,今晚奉恩小小地安慰了他,把他想吃的菜色全送了上來,不再單調地憑照食譜。

顧小燈愛吃海味,興致勃勃地剝蝦剔魚,又在小桌兩邊擺了兩副碗筷,吃一口夾兩筷過去。

剛吃完時,窗外傳來篤篤的敲擊聲,奉恩過去開窗,隻見一隻碩大的黑青色海東青夾著翅膀跳進來,三兩下飛到了顧小燈的飯桌上,黑豆眼炯炯有神,挺胸抬頭昂然站立。

顧小燈來不及驚嚇就先覺驚喜:“花燼!”

顧瑾玉人沒來,派他的凶大鳥來了。

顧小燈如見小友,高興地滿桌子找肉:“哎呀你吃晚飯了沒有?我都吃完了,不然剝個蝦給你!”

花燼神氣十足地揚起鳥頭,兩隻鷹爪上赫然都綁了小信筒,它十分優雅地先抬起左大爪子,抖抖上面的信筒。

“樹杈子讓你帶給我的嗎?”顧小燈更高興了,這等深冬大雪夜,闔府爆忙年節時,還有人記著他,本身就足以慰藉。

他擦擦手去取下花燼的小信筒,邊鼓搗邊笑:“他是寫了什麼呀,還是畫了一幅畫?”

待展開薄薄一張信紙,顧小燈怔住,隨即護著信紙急急忙忙轉到書桌去,把信紙鋪平了左看右看,半晌才確定那是張等晴的家書。

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又趕緊捂住眼,生怕眼淚糊到了信紙,暈開了家書的筆畫。

奉恩走來,花燼也通人性地飛過來,顧小燈再不懼怕這隻碩大的海東青,伸手一把將花燼抱進懷裡,摸去它身上的寒意迭聲道謝。

奉恩緊張起來,見海東青始終安分著也還是擔心:“表公子,海東青是聞名的凶禽,您還是小心點。”

顧小燈這才放開它,吸著鼻子瞪大眼睛去看張等晴的家書,但花燼腦袋一縮又鑽進他懷裡,鷹爪耷在大腿上不走了。

奉恩便失笑:“不曾見過它這樣……許是四公子馴的好。”

顧小燈就再抱著它,淚眼朦朧地看家書。

信上的字跡是那樣熟悉,見字如面,如聽同座細說,滿紙都是張等晴的安撫,他說當日緊急離開顧家之事錯不在誰,若真有錯隻能是那個“二”,代指那位二皇子高鳴乾。顧小燈也這樣覺得,要不是那勞什子二皇子缺德,也不會連累張等晴受罰。

張等晴聲稱自己如今在顧家兵權覆蓋的外州,兵荒馬亂地適應了這幾個月,總算是把日子捋順了,原本先前就想寄來書信,因著種種不便沒能如願,今天海東青突然悄悄飛來,還把他嚇了一大跳。

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口吻,顧小燈邊看邊哭,雖然傷懷,但還是高興的,看完趕緊鋪紙要寫一封回信。

這時海東青又冒頭,抬起右大爪子,展示還有一個小信筒。

顧小燈連忙取了下來,巴望著也是家書,但展開之後發現是顧瑾玉寫的,嘴巴嘟了嘟。

不過也是高興事,他揉揉眼去細看,信箋也是寫滿了一頁安撫話,顧小燈看得舒心,隻是不明白為什麼信上第一行寫的是“致山卿”,末尾則是“森卿附上”。

“沒錯,這是寫給我的呀,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嗎?”顧小燈上上下下看了幾遍,越看越開心,“那我就接受了。”

他低頭去寫家書,寫謝語,燈影投在他身上,慢慢拉長,悠悠晃走他的稚薄歲月。

海東青接了回信和回禮,破窗飛進雪夜,從東林苑到西昌園,都是在鎮北王府的領域裡,但夜色已深,來自皇宮高樓的渾厚鐘聲忽然敲響了九下,滿城爆竹聲此起彼伏,它渾然不知自己飛過了人間的一年。

顧瑾玉臨近深夜才回到了自己的院裡,一身繁華餘燼,滿臉冷漠疲憊,推門剛進臥房,海東青便熟門熟路地飛來站他肩上,咕嚕咕嚕吵叫起來。

顧瑾玉隨手把它抓下來揣懷裡抱著,摸到鷹頸時摸出不對,二指從濃密的鷹羽中撚出了一段紅繩,他揪出紅繩,看到繩上串了一枚銅錢。

顧瑾玉皺了皺眉,直到取下鷹爪上的信箋,展開一目十行看完,忽覺可笑。

“壓歲錢?”

他指尖把玩著那枚銅錢,半晌屈指一彈,銅錢叮當落到了地上,他轉而去把顧小燈寫給他的信箋燒了。

“小傻子……隻有你需要壓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