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9264 字 6個月前

第3章

顧小燈的到來,在鎮北王夫婦之間引發了一場不動聲色的海嘯。

顧家上下都是本著今日事今日畢的做事效率,昨天顧瑾玉見縫插針地把“顧家遠親”一事上報,王妃安若儀便記下了。

顧家的旁支少得可憐,至於安家的她了如指掌,突然蹦出兩個失孤少年,怎麼看都是行騙,但他們又自稱有信物玉戒,瞬間引起了安若儀的注意。

她的確丟過一枚玉戒,那是多年前顧琰贈給她的定親信物,他親手磨的,質輕情重,獨一無二,她一直慎重藏在小庫房裡,然而不知怎的丟失了,到如今已經丟了十來年。

七夕夜應酬完數家高門,安若儀一回府就直奔“遠親”下榻的客房,顧琰和她心有靈犀,推開其他事跟著她一塊前來。

房裡兩個少年香甜酣睡著,他們卻是一夜無眠。

他們直接挑開了張等晴的小包袱,解開了機關匣,不問自取地拿出了書信和玉戒檢查。

那遝泛黃的書信將真假公子偷梁換柱的事全部告知,為免他們不信,信上描繪了安若儀十二年前產子的細致瑣事,其中不乏一些顧家秘辛,信上還提到女殺手潛藏在顧家時把佩劍埋在某個偏僻地方,不信可去掘地取劍,劍必生鏽。

顧琰連夜調動府兵去那信裡提到的偏僻地方,真挖出了一柄斑斑鏽痕的短劍。

而那信物玉戒,更是板上釘釘的丟失之物。

顧琰和安若儀一夜無言,壓抑至極。

饒是如此,他們夫妻也好涵養地沒有叫醒顧小燈,更沒有驚動顧家其他孩子,所有事情都嚴密控製在可控範圍裡。

現在,天亮了,這個象征顧家臉面一掃而地的孩子兜著被子,笑眼彎彎地站在他們面前,渾然不知自己的存在給顧家的一雙掌權人造成了怎樣劇烈的衝擊。

顧小燈傻笑著站著,任由顧琰和安若儀審視他,他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索性乖乖站著等待他們的反應。

接下來的發展超過了他的想象,他暈乎乎地被安若儀攬入懷中,剝去被子,薄衣入懷,淡雅的脂粉香味縈繞在他鼻尖,他血緣上的生母克製溫柔的啜泣聲在他耳邊回蕩,一聲一聲,肝腸寸斷。

顧小燈沒有體會過有母親的滋味,也許七歲前有過,但他忘了。

安若儀哽咽著喚他一聲“孩子”,他就暈頭轉向了,胸腔中憋出了一聲裂帛似的悲鳴,本能地喊了一聲“娘”,渾身驟如炭燒,茫然打擺。

沉浸在莫大的情緒浪潮和生母的懷抱裡,顧小燈壓根沒發現一旁的顧琰也起了身,他越過他們把張等晴帶出了房間。

待房間裡隻剩下母子二人,安若儀鬆開他,淚眼婆娑地詢問他過往的人生經曆,顧小燈也跟著淚流不止,除了自己是個藥人的身份有所保留,其他的全倒豆子似地說個一乾二淨。

此時一牆之隔的隔壁房間,顧琰同時在質問張等晴。

雙管齊下的套話持續了整個白天,質疑和求證則持續了七天,七天後他的血脈

才得到多重證實。

顧小燈自是不知道他們背後的大動乾戈,他隻是陷在安若儀以慈母為表象的溫柔象裡,眼冒金星。

安若儀帶他熟悉此地,鎮北王府占地極大,東邊是極大的園林,叫東林苑,囊括眾多場所:西邊是西昌園,顧家人居住的所在;南邊是府軍和下人的下榻地,叫南棲所;北邊則是縱深的偌大正門前院。

安若儀見他的當天就帶他進了顧家的東林苑居住,顧小燈懵懵地進來一望,震驚到在睡夢中都能發出蛙叫聲。他就沒見過這麼氣派的大宅,在門外看著隻是覺得鎮北王府是精致的貴重,進來了才驚疑於它粗獷的龐大。

東林苑大到有練武場,院落林立,園林如三甕,池塘如散珠。

安若儀帶他走過流水長亭,進了一座小院落,安排了不少仆婢去伺候他,縱使他擺手說不習慣,仆婢還是安插到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顧小燈隻好笑著儘快適應了。他性子疏朗樂天,見識潑天的氣派震驚歸震驚,言行舉止倒也不過分拘謹,他同時敏銳於身邊人的情緒,很快共情到了張等晴的不安。

被安排進新院子裡住的當夜,顧小燈還能和張等晴睡同一張床,他抱著被子和他腦袋挨腦袋,窸窸窣窣地咬耳朵:“哥,你心裡橫五豎六七上八下麼?不會吧不會吧,我虎虎生風的大哥怯了嗎?”

張等晴隻笑了下,憂慮不減,打起精神去摸他的腦袋:“我啊,就是心頭一塊石頭掉了下來,沒啥事的,你安全哥就安全,哥現在安心到困了都。”

顧小燈眯著笑眼給擼腦袋:“哥,你要是感覺拘著了、不高興了一定要跟我說哦,你哄我,我會當真的。”

張等晴心裡一軟,踟躕片刻敗下陣來,抖開被子挨過去,用氣聲說話:“小燈,你生父,那個鎮北王,我有點怵他,至於你娘,我覺得她的眼淚和笑容都看不透真喜真悲……”

顧小燈扒拉住他回話:“娘很美很溫柔,倒是那位王爹,他怎麼啦?我還沒怎麼見他哩。”

“他……套我話,他非常非常會套話……問我有關你的事。”

“問我的事也不算套吧?娘也問我以前的生活,除了藥人這事我還在猶豫,其他的有啥我就說啥啦。”

“猶豫得對,一定不要說!”張等晴抱住他,默了默,才輕聲:“不管怎樣,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哥一定守著你,這是我和我爹……欠你的。”

末尾三字說得輕之又輕,顧小燈沒聽清楚,待要再聊,張等晴隻抱著他哄他睡覺了。

顧小燈想著下一個晚上再繼續扒拉著他夜聊,然而隔天起來,安若儀來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撫著他的臉微笑著說:“小燈,你是個小大人,不需要彆人哄你入睡對不對?”

顧小燈有些茫然,笑道:“娘,我不需要啊,我睡覺很快的,閉上眼咻的一下就睡著了!”

結果當夜他就乾躺在大床上發呆,張等晴被仆婢請到了隔壁的房間,不和他同床了。

此後張等晴再沒有和他同睡一

張床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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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顧家的第八天,即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顧小燈這天被仆人叫醒,他獨自抱著被子睡眼朦朧地醒來,顧琰和安若儀幾乎和七天前一樣,高貴冷豔地坐在房間裡的桌子上等他。

顧小燈猛地激靈,天還沒破曉,仆人攙起他麻利地給他穿衣擦臉,半押半推地把他送到鎮北王夫婦面前。

顧小燈有些彆扭:“娘?”

顧琰先開口:“跪下。”

他耳朵一豎:“啊?”

安若儀伸手搭在他肩上,耐心地解釋:“小燈,聽話,跪下。你確實是顧家血脈,既是,就該守規矩,身無功名的子女,在內見到為王的父和為誥命的母,應下跪俯首,口稱父王安好、母妃安康。”

顧小燈臉上空白了幾瞬,待反應過來,自己已被按在了地上,膝蓋觸地一麻,額頭貼地一冷,後頸被一隻大手摁著,冰冷刺骨。

顧琰沉聲問他:“你該說什麼?”

膝蓋的痛覺遲鈍地傳回大腦,顧小燈打了個寒顫,磕磕巴巴地照做:“父、父王安好,母妃安、安康。”

“小燈,你年紀太大了。”安若儀幽幽的歎息響在頭上。

顧小燈抬不起頭,結巴著反駁:“娘……母妃,我才十二。”

“同為十二,瑾玉已是皇室伴讀,而你,還要儘快學府裡的規矩。”

顧琰還摁著他的後頸,顧小燈隻能瑟瑟發抖地跪伏在地上,中元節的破曉來得格外遲,鬼節的陰氣過早地從地下滲出來,侵染了他滿身的涼。

“你和瑾玉身份置換的事不能外泄,否則顧家有欺君之罪,我和你父王決定先以顧家遠親的身份賦予你安居在這裡的權利。東林苑是待客所在,也是學習六藝之地,我們先給你足夠的時間從頭學起,待你學有所成,取得功名,再將你寫進顧氏族譜。”

“我已安排了管事給你,今日中元節忙碌,我們抽出時間過來將諸事交代於你,望你敬畏顧氏門楣,不可懈怠功課,儘早學有風範。”

每個字的聲音顧小燈都聽得懂,連起來他卻不太懂了。

他甚至不知道鎮北王夫婦是什麼時候離去的,直到一把冷淡嗓音把他的魂魄喚回來:“表公子,王爺與王妃已經離去,您可以起來了。”

顧小燈茫茫然地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平靜的臉,正是之前帶他和張等晴進客房的年輕管事。

他慢吞吞地撐著膝蓋站起來:“我記得你,你叫祝彌。”

“表公子好記性。”祝彌面無表情,“我奉王爺和王妃的命令,此後除了四公子回府,其餘時間都守在您身邊,伺候您的起居,教導禮儀,督促功課。”

“表公子,四公子……”顧小燈喃喃著這兩個稱呼,咂摸了片刻就不想了,“祝彌,為什麼你說要除了四公子回府呢?”

祝彌更面癱了:“我原本是四公子的管事。”

“哦……”顧小燈長長地哦著,眼裡淚水打著轉,小聲道:“我想見我哥,等晴哥。”

“他明天才能來,他想留在顧家就需要學他該學的規矩。”祝彌好似個大傀儡,說什麼都一板一眼,“表公子要用早飯嗎?”

顧小燈呆站了會,搖搖頭,搖出了兩道淚痕:“我想出去走走。”

祝彌冷冷道:“好的,但我需得提醒您,今天是您最後一天的隨性日子。從明天開始,您每天的時間都將有明確計劃,細致到用飯時間、沐浴用度,今天您可以隨意逛逛東林苑,也可以不飲不食,明天起就再不能了。”

顧小燈淚眼朦朧地抬頭看他:“祝彌,你好像我以前賣貨兜售的鐵門神,村民們買了來保佑門檻裡的平安,你麼,你不保佑什麼,你好像一樽鐵疙瘩,我要是不聽話,你就要掄起拳頭,像鐵門神打鬼那樣打我似的。”

祝彌:“……”

他罕見地想笑,莫名覺得滑稽,靜了片刻,才忍住想揚起的嘴角:“表公子說笑了,您是主子,我不會動您的貴體的。”

顧小燈擦擦眼轉身,瘦弱的肩膀抽動著,邊走邊哽咽:“鐵門神,我想出去走走,你也要跟著嗎?”

“自然是寸步不離。”祝彌跟上來,唇角抖了抖,愣是把笑意抖掉了。

顧小燈低著頭往外走,難受得一路走一路掉眼淚,小院落的仆婢、府兵一大早就各司其職,跟在他身後連成一列,也成了一條尾巴。

顧小燈無聲地哭著走了小半天,到底受不了了,扭頭央求祝彌:“你讓他們都退下吧!彆這麼跟著我,我又不是風箏,不用這些人當繩子來拴著我的。”

祝彌看了看這位俗語連珠的真公子的嫣紅眼尾,應了聲“僅限今日”,揮手讓風箏的繩子暫且斷了。

顧小燈的眼淚這才少了一些,漫無目的地順著風聲走,走到仿照水鄉園林建造的長廊亭台,遠遠聽到了水聲。

水是溫柔鄉,也是溺亡夢,他忽然很想泡進水裡,就像養父告知他的過去那樣——泡在水缸裡,藥草在身邊徜徉,在水做的搖籃裡不知生死地沉睡。

顧小燈的眼淚止住了,回頭問祝彌:“我想一個人待著,單獨到前面去看水,你在這等我就好,可以嗎?”

祝彌低頭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鎮北王昨夜給他的一句話:

【倘若顧小燈有任何輕生之舉,不必阻攔】

祝彌隻安靜了一瞬,就點了頭:“好,您自便。”

顧小燈謝過他,轉身朝那長廊亭台走去,抬腿邁上蔭蔽的廊下時,回頭一望,祝彌朝他優雅地行禮,而後紋絲不動。

顧小燈再沒有什麼顧忌,快步走上長廊,拐過彎跑進祝彌看不見的地方才停下,長廊彎曲回環,此時前瞻後顧、仰天俯地都沒有第二個人了。

他一邊順著水聲走,一邊脫下仆人給他穿上的華衣,什麼也沒有多想,隻想單純地泡進水裡,變成一株搖曳的藥草。

顧小燈又拐過一個彎,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池,池裡的紅鯉魚激烈地遊動著,水聲格外響亮,那些紅色的尾巴綢緞一般拍打在水面上,和黑色的水草

交融成一幅美不勝收的畫……

走近兩步,顧小燈愕然發現那黑色不是水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卻是人的頭發!

池面上的波光粼粼不止是魚的擺動,更是因為有一個人溺在水下!

顧小燈本能地大喊了一聲“救命”,隨後身體比腦子快捷,火速丟了外衣,爬上長廊邊緣,一個猛子紮進了池子裡。

撲通——

池水清亮,紅鯉魚驚竄,顧小燈奮力地狗刨遊,朝池中心的溺水者而去,小浪滾滾,魚尾狂扇。

呼——

他深吸一口氣潛進水裡,一口氣憋到快要炸掉肺腑時,堪堪遊到了溺水者身邊,一把托住人,又拱又拖地抱著,掙到水面上去。

浮出水面的刹那,清新的空氣灌進口鼻裡,水珠小刀一樣從頭頂流到脖頸,痛苦又舒暢。

顧小燈睜開被水泡疼的眼睛,第一眼看到了天空,萬裡無雲,秋高氣爽。

雖說是中元節——可這秋日當真是美好。

顧小燈劇烈地喘著氣,抱著懷裡的人拖到了淺水的地方,爬不上長廊,就打算直接在淺水處搶救奄奄一息的溺水者。

他一低頭,看清懷中人時愣住了。

眉目如畫的顧瑾玉枕在他肩頸裡,面如金紙,奪目得不可方物,但快要變成一幅死畫了。

顧小燈心神劇震,心跳聲震耳欲聾,幾乎要從耳朵裡跳出來。

他懵了一瞬,來不及多想,深吸一口氣便低頭給他渡氣。

水波粼粼,不知渡過多少次,紅鯉魚安定了,唇瓣吻破了,顧瑾玉才終於嗆出聲來。

顧小燈喜極而泣,抱著他順著後背拍拍,眼淚直掉:“顧瑾玉!你活過來沒有?你好嚇人好沉啊!”

顧瑾玉咳嗽著,聽到隔著水霧的呼喚,勉力睜開模糊酸脹的眼,看到一雙通紅璀璨的淚眼。

水聲潺潺,秋風徐徐。

他覺得冷,他便低頭貼住他的額頭,哭著抱緊他。

——於是他便覺得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