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棠棠啊,她已經走了好一會兒。”
宋曄聞言轉身就走。
看他匆忙離去的身影,陶然和身旁的羅佳桐感歎:“棠棠亂說,宋曄哪裡壞了?多關心她啊,唉……這兩人可真般配,長得都這麼好看。”
羅佳桐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不是一路人,他可養不起方硯棠。”
陶然噎了一下,隨即低低地歎了口氣:“好像也沒人養得起吧,也就石敬塵了——”
明明算是一起長大,棠棠卻總有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氣質,我行我素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仿佛看不到自己的不同。
原本隨著石敬塵的離開,這種格格不入是在慢慢淡化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見到棠棠,這種感覺越發地強烈,她站在那裡仿佛就與彆人不一樣,她的眼神,舉手投足間的那種違和感變得更深了。
宋曄出了鼓風機廠的大院,果然,自行車已經不在了。
“阿強,你也看電影啊,怎麼不進去?”
說話的是一個黑臉的青年,他正在牆角停自行車,能看出是剛到,臉上還掛著興奮和熱切的表情。
他是宋曄的大學同學,但和宋曄一對比,看上去卻是老上好幾歲。
“車借我用一下。”
啊?青年愣怔著把自行車給他:“你去邊度,不看電影了?”
宋曄已經騎出去了,背對著他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電影結束之前給你送回來。”
青年疑惑地看著宋曄離開的背影:“這麼急,趕著追老婆啊?”
最後他忍不住衝著大喊:“你慢點,車是我借的。”
夜風比來時更涼。
道路兩旁的景色飛速地向後漂移,淺淡的月光追著人影,駛向黑沉沉的遠方。
大概隻用了十多分鐘,宋曄比去的時候縮短了一半的時長。
他劇烈地喘息,隔著院門,看著倒在門口的二八大杠,宋曄閉眼輕舒了口氣。
他推開半敞的院門,踩著雜草,走了進去。
樓門沒關,足見回來的時候,對方是帶著怎樣激烈的情緒。
稍一走近,他便聽到裡面傳來的爭吵聲。
宋曄推門的手停下來。
林薇感覺很冷,可身體卻被汗水溻濕,仿佛有什麼東西一直在死死地掐著她的喉嚨。
這些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不是她原本的世界。
回來的路上,她看著一群戴著紅袖箍的青年,他們綁著一個老人,喊著口號從她身旁經過。
她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冷風裡,她卻止不住地流汗。
那空寂漆黑的道路,沒有她熟悉的霓虹燈火,蜿蜒曲折通往未知的未來。
這是一個在她看來無法理解的失序的世界。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停下來去問一問,那個老人看起來是如此的可憐,半白的頭發,戴著眼鏡,像是一個老教授,他和方廉新的氣質是那麼的像,或許她可以幫忙……
她以為自己是勇敢而正義的,她曾經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怕,可當她停下來走近那群瘋狂的人,她害怕了。
她明明不怕死的,運氣好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可她怕自己的“好心”會連累家人,怕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她一直嘲笑方硯棠,原來她更懦弱。
離開的時候,她加快了速度,將那恐怖的,不忍注視的一切遠遠地甩在身後。
她惶然驚懼地回到家裡,在面對方廉新的質問時,她所有的情緒瞬間迸發出來。
“為什麼呢?我無法理解,你們寧可把女兒嫁給她不喜歡的人,也不願意去港城,不願意離開這裡。”
方廉新愣怔了幾秒,隨即冷下臉,眼中滿是失望和憤怒:“你在胡說什麼?”
“你們早知道,你們明明知道卻不願意離開,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嗎?”林薇看著面前這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胸腔間突然湧上抑製不住的恐懼,“你們其實什麼都知道,對不對?你們甚至知道大學將來可能會停課,你們讓方墨柏提前畢業,你們知道我可能無法再上大學,所以才會提早來準備這一切。”
方廉新看著滿是驚懼的女兒,眼眶一澀,手掌漸握成拳,強自壓下情緒,緩聲上前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困難都是一時的,你相信爸爸,我們不會讓你有事兒的,慢慢會好——”
“不會的,”她突然大聲地駁斥方廉新,言辭是前所以未有的尖銳,“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會好?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八年……後面的路隻會更黑暗,我們躲不過去的,你會成為彆人口中的臭老九,我們會被拉上批.鬥台。”
林薇看著方廉新,淚水抑製不住的漫過臉頰:“如果我們還在北城,或許都不能完好地站在這裡,我們逃過一劫,是因為外婆捐了好多的土地、房子和工廠,因為這片土地有很多受過她資助的人,這裡有她留下的大量人脈,可這些……這些很快就要沒用了,因為很快,這些人,這些幫助過我們的人也將陷入泥潭……”
林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悲傷,眼淚仿佛決堤一般,不受控製地在臉上肆虐。
她好像看到了一幕幕上演的悲劇,日記中的一切再次變成現實,可她什麼都改變不了。
過了一會兒,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溫柔地撫慰著她顫抖的身體。
林薇徐徐地轉過臉,看著滿目憂心的林涵芝,有些艱難地問道:“去港城怎麼了?去港城就是自私嗎,我們又不是不回來?我就想一家人能夠在一起,不行嗎?”她委屈地抽泣著,哽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的絕望。
明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為什麼非要往裡跳呢?
她想救他們,但所有力氣都使不出來,身後的那條山澗明明跨一步就能過去,可他們就是不願意轉身。
林薇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上樓的,林涵芝離開後,她躺在床上慢慢地平複著情緒,一個人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緩緩地床上起身。
林薇坐到寫字台前,又打開了方硯棠的日記,提筆寫道——
「1965年2月19日星期五 陰
我可能沒辦法幫你把父母帶去港城了。
但留在這裡或許也沒有想象得那麼糟糕,我會努力地保護好你的家人。
十年或許也沒有那麼長,在一切到來之前,我將會做好所有的準備
我不應該懼怕,當黑暗到來,總有一條路會通往光明」
寫完日記,林薇又向前翻了一頁,看到了她之前寫的內容。
「糟糕!!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你可能要和宋曄訂婚了。」
林薇看著那幾個加粗的感歎號,忍不住笑了,她也不是每天都寫,隻是記錄一些重要的事情,萬一有一天方硯棠回來,她希望對方能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寫完日記,林薇便疲累地睡下了。
隻是她沒想到,自己這一睡竟然差點沒能再起來。
……
聽見開門聲,孫月娥打了個顫,隨即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迎了出去。
“電影好看嗎?餓了沒有,鍋裡給你熱了飯。”
宋曄看了一眼強裝熱情的養母,淡笑著說:“我自己來吧。”
“不用你,和我客氣什麼?”孫月娥轉身走向灶台,一面撿窩頭,一面說道,“也不知道親家那邊什麼情況,人家是教授,留過洋,祖上還是咱們這裡的巨富,我聽說東灣路的幾條街都是他們家捐的,咱們這點糕點布料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你說是不是應該托人換點僑彙券,買點好東西?”
宋曄坐到木桌前,將上面的碗碟摞到一起,抬手推到一旁,說:“不用了。”
孫月娥身形一頓,端著鹹菜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怎……怎麼了?”
“棠棠不願意。”宋曄臉上沒什麼表情,很是平靜地用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暖瓶不太保溫,倒出來的水,熱氣都沒一絲。
“這也太……怎麼能這樣?”孫月娥仿佛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定了定神才轉過身將飯端過來,“他們是不是瞧不起咱們家,可家裡的條件他們之前不是就知道嗎,怎麼還反悔呢?”她一副為宋曄抱不平的模樣,如果目光不是一直畏懼躲閃,可能看起來更有說服力一些。
她見宋曄不說話,忙又補充道:“我看他們也是不誠心,就是想利用你搏個好名聲,這是什麼人家,這我得好好找他們——”她話沒說完就對上宋曄幽淡的目光,就像是突然讓人卡了脖子,孫月娥蒼白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宋曄神情安適地看著她,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你知道的,我不介意彆人利用我。”
就這樣一句話,卻嚇壞了孫月娥,慘白著臉朝後退了一步,強笑道:“啊……沒錯,沒錯,我——”
宋曄這會兒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卷錢票,推到她面前:“學校這個月的補助,都在這裡了。”
孫月娥連忙推辭:“不——不用了,你也不怎麼在家吃飯,我……”她反倒看起來更怕了,仿佛無論宋曄做什麼都會讓她感到恐懼。
最後,她找了個借口離開,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宋曄收回目光,看著桌上的錢。
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為什麼呢?明明是那人自己失足掉進井裡的,他不過是反抗了一下。
似乎怎麼做都沒用,他的養母看起來仿佛堅持不了太久了。
港城……
離開這裡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嗎?
……
隔天,宋曄再去方家的時候才知道林薇病了。
方廉新抬起臉看了他一眼,語調平靜,聲音卻啞了:“不怪你,她是嚇到了。”
方硯棠是半夜開始高燒的,送醫後也沒有好轉太多,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偶爾醒來也沒什麼精神,隻是不停地流淚,嗚咽著喊爸爸媽媽,聲音弱得聽不見,夫妻兩個心疼得直掉淚。
他們的女兒看起來是如此的弱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帶走。
同街的肖大夫被帶走了,家裡翻出了他留學時候的英文書信。
他們明白女兒在怕什麼。
他們在北城的老朋友,很多都已經聯係不上了。
女兒讓他們養得太嬌弱了,未經曆風雨的她,是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存活。
林薇這幾天一直迷迷糊糊,渾身無力,連眼睛都睜不開,她有時候會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說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還有哭聲,林薇隻覺得吵。
也不知道吳銘是怎麼回事兒,竟然放這麼多人來探病,打擾她休息。
等她好了,回去一定把他開掉。
或許也沒那麼嚴重,畢竟他跟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勞苦功高的,但年終獎還是要扣的。
不過,他手中那麼多股權期權,好像扣點獎金也不能把他怎麼樣,要想個辦法,再不管,就要騎到她的頭上了。
這麼想著,她便又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她聽見有人和她說去香江。
說不清楚是為什麼,那仿佛壓在胸口的巨石終於讓人移開了,她突然感到輕鬆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