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有這是被他家太子欺負得太狠,得在彆人那裡找補回來。
陸繹看不慣他惡作劇,瞪了他一眼。這時候,他們卻看到楊汝常從清寧宮走了出來,笑容滿面,如沐春風。
楊宏亮迫不及待的問道:“你可有冒犯殿下?”
“冒犯?”楊汝常一愣,“父親……監正大人何出此言?”
“太子殿下年紀雖小,卻博聞強識,涉獵甚廣,下官所言,他皆能意會且讚同。下官與殿下相談甚歡。”
自己生的崽,自己了解,楊宏亮清楚兒子腦子裡有多少天馬行空的想法,聽到他這個“相談甚歡”便覺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暈過去。
倒是劉守有,大笑著拍了拍楊汝常的肩膀:“這麼說來,小楊大人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前途無量。”
楊汝常身材瘦削單薄,是個典型的書生,被他這個習武之人冷不防拍一下,差點摁地上去。
其實朱翊鈞和楊汝常聊天的時間並不長,主要也就聊了剛才他欲言又止的幾個問題。
朱翊鈞上來就問了個驚掉楊汝常半條命的問題:“小楊大人,你覺得日食真的是凶兆嗎?”
自古以來,農耕文明依賴陽光,也崇拜太陽。人們看到太陽消失,大地陷入黑暗,由此產生恐懼,認為是上天以此傳遞對天子的警示。
曆朝曆代,都十分重視對日食的預測,天子舉行救護之禮,驅散黑暗重現光明,使百姓安心。
這是一種儀式,更是一種統治者的政治手段。天子都說是凶兆,誰敢說不是呢?
楊汝常雖然年輕,但又不傻,亂說話要丟命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朱翊鈞的問題,思忖良久,朱翊鈞也不急著催促,笑意盈盈的讓他慢慢想。
過了一會兒,楊汝常才開了口,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臣曾經看過一本書,據記載,漢代,人們在石頭上繪製星圖,其中就有月亮遮蔽太陽的景象,稱作‘日月合璧’圖。”
朱翊鈞在心裡計算了一下:“距離咱們竟然有一千多年了。”
“天狗食日”這樣的說法,大抵隻存在於上古時期的部落文明,或是一些少數民族的文化之中。中國人早在數千年前就已經明白,月亮遮蔽了太陽,在大地上投下陰影,這就叫日食。
欽天監聚集著帝國最頂尖的天文、地理專業人才,觀星台上也放置著“渾儀”、“候風地動儀”、“相風銅鳥”等諸多儀器。
對於一些常見的天文現象,他們心裡清楚其中原理,也能通過複雜的計算來預測,隻是這一切不能讓百姓知道罷了。
不過,既然楊汝常提到“日月合璧”圖,朱翊鈞就明白了,這個看起來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就是馮保曾經跟他提過的,願意學習和探索基礎科學的人才。
朱翊鈞看著楊汝常,又說了句讓他驚訝不已的話:“那讓你來主持這次重修曆法如何?”
“啊,這……”震驚之餘
,楊汝常又露出十分糾結的神色。
朱翊鈞笑道:“你父親已經走了,有什麼話你直說吧。”
“……”
一旁的馮保心道:“你搞錯了吧,他忌憚的並不是他爹,是你才對。”
朱翊鈞與他對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沒關係,有什麼話,你就直說,這兒沒彆人,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治你的罪。”
朱翊鈞打消了他的疑慮,糾結片刻,楊汝常才如是道來:“殿下,無論是大統曆法,還是回回曆法,與實際都有較大誤差,沿用一段時間,就會顯現出來。”
“根據臣的推測,咱們現在與洪武時期相比,同一天,實際已經相差數十日。”
“這樣啊,”朱翊鈞說道,“那就重新製定一套可以用很久的曆法。”
楊汝常神色複雜的看著他,看來殿下還是年紀太小了,大明兩套曆法,要麼沿用前朝,要麼翻譯西域,兩百年,還沒能創造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曆法,說起來哪有那麼容易。
朱翊鈞也意識到,這個難度確實很大,看來大伴所說,發展基礎科學很有必要,於是他轉頭看向馮保,漂亮的大眼睛裡流露出些許失望:“沒有辦法了嗎?”
馮保哪裡舍得讓他失望,或許創造新的曆法對於古人來說難度很大,對於幾百年後的現代人來說,那可再容易不過,公曆紀元照著用吧,用一萬年都沒問題。
“有……”
“臣聽說……”
馮保剛開了個口,另一邊楊汝常卻說道:“那些西洋人有一種曆法,比咱們的曆法更準確,使用時間更長,誤差更小。”
朱翊鈞問:“那是什麼曆法?”
楊汝常躬身道:“臣……也隻是聽說。”
朱翊鈞一排大腿:“好說,大伴認識好多在江南監督製造的太監,他們接觸過西洋人,咱們抓一個……不,請一個回來問問便是。”
聽聞此言,楊汝常也笑了起來:“如此甚好。”
朱翊鈞搓搓手:“就這麼決定了,等我給你抓一個……請一個西洋人回來。”
馮保在心裡歎一口氣,他們這位小殿下,就是性急,想到什麼就立刻要付諸實踐。西洋人又不是猴子,說抓一個就抓一個。
再說了,這是幾十年後一個叫徐光啟的人乾的活兒,你們都乾了,讓他乾什麼?
“大伴!”等楊汝常走後,朱翊鈞回頭去看馮保,還有些興奮。卻看到馮保微皺眉頭,便去拉他的手,“怎麼了?”
“殿下,我聽說,那些漂洋過海來到大明的洋人,好多都沒讀過書,也不會說咱們這裡的話。”
“嗯?”朱翊鈞也眉頭打結,“咱們不是還跟他們做生意嗎,不會說咱們這裡的話怎麼做?”
“有的學過咱們的話,但畢竟是少數。他們常年在海上飄著,來一趟得一年半載,甚至數年。”
朱翊鈞說:“沒關係,咱們就等一個讀過書,學識淵博,還能說咱們話的西洋人。”
“
行,那咱們就等吧。”
馮保轉念一想,確實如此,許多事情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曆法的意義除了農耕,也是認識宇宙的重要過程。
雖然此次日食沒有救護之禮,但殷士儋還是提出布德、緩刑、納諫、節用等建議,建議聖上和大小官吏關心民間疾苦。
百姓是真的苦,苦了好幾十年。稅賦輕的地方,收成不好,收成好的地方稅賦重,時不時再來一場天災,間或來一場叛亂,那更是苦不堪言。
按照朱翊鈞所說,海瑞是江南地區推行“一條鞭法”的不二人選,這也是早在派他去應天府之時,高拱和張居正就認識到了。
的確,正如舒化所說,海瑞此人迂腐滯緩,不通曉施政的要領。但正是因為他的不知變通,才能讓幾十年來進展遲緩且艱難的“一條鞭法”在江南推陳開來。
隆慶非但沒有因為科道官的彈劾把海瑞調走,反倒是下了道諭旨鼓勵他:彆怕困難,好好乾,朝廷無條件支持你。
與此同時,吏部根據隆慶的指使,也下了到文書,那些仍然要辭官的,也不留了,回家種田去吧,正好把位子騰出來,讓那些心裡裝著老百姓,並且願意乾活的人去乾。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讀書人,大不了下一次科舉考試提高一點錄取率。
江南十府仍在硬撐的諸司官吏靜等著海瑞走人,等著等著,懸著的心徹底死了。皇上發話,讓他不要有後顧之憂,繼續乾!
什麼權貴,什麼豪強,在皇帝面前都不值一提。各位官吏一看,人家的靠山更硬,消極怠工也不是辦法,畢竟誰的功名也不是掉下來的,都是十年寒窗,起起伏伏,人到中年才考來的,上疏請辭,意思一下得了,不能真走啊。
於是,那些本來也沒什麼太大經濟問題,還得靠俸祿養家糊口的官吏,隻能收拾收拾,回到衙門,給海巡撫低個頭,認個錯,跟著他好好乾。
再過幾個月就該征收夏稅,朱翊鈞還等著看江南推行“一條鞭法”之後的結果,還沒等到夏天,卻等來了一封海瑞的奏疏。
他在巡視河道的過程中,又發現了諸多隱田和兼並案件,因為都察院專門就此事提醒過他,審理此類案件必須明朝秋毫,以事實為依據,不能因為愛護百姓,就輕信一家之言,再加上人手充足,海大人精力充沛,案子審得明明白白。
這封奏疏延續了海瑞的一貫風格,洋洋灑灑好幾千字,其中事無巨細的包含了好幾個案件,彆說隆慶,就連內閣和司禮監看著都覺得頭大。
朱翊鈞一聽是海瑞的奏章,一點也不嫌麻煩,拿過來就看,一目十行,卻又一字不落。
這些兼並土地的案子說來也就那幾個套路,並不複雜,其中引起朱翊鈞注意的,是一個來自徽州的案件。
徽州這個地方,朱翊鈞可太熟了,胡宗憲、徐海、羅龍文,這些“老朋友”都是徽州人,還有一位“新朋友”,正在廣西準備平定古田叛亂的殷正茂,也是徽州人。
這個案子,要從一個名叫帥嘉謨的歙縣書生說起。事情還要從去年夏天說起,帥嘉謨閒來無事,去拜訪徽州府衙當差的好友,通過這位好友的關係,弄到了一些關於徽州這幾年賦稅的賬冊,然後埋頭苦算起來。
這一算,就被他發現了蹊蹺,從而引出一件延續兩百年的驚天大案。
但這個案子,才剛上報給海瑞,他也剛給徽州知府發文,要他徹查,具體細節尚不明了。
朱翊鈞感興趣的不隻是這個案子,更是這個名叫帥嘉謨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