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1 / 1)

朱翊鈞思忖片刻,他們剛才已經聊過徐階的事情,所以,現在父皇說的應該是海瑞。

“嗯~”朱翊鈞想了想,卻沒有直接回答隆慶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高閣老是吏部尚書,也是他讓海瑞巡撫應天。”

隆慶說:“高先生今早來過,說他是想讓海瑞在江南推行新政,不曾想引起了公憤,士大夫們怨聲載道。”

“哈哈!”朱翊鈞一眼道出本質,“他隻是想利用海瑞的剛直去打擊徐階,沒想到海剛峰真的是個筆架子,平等的漠視每一個士大夫,無差彆打擊所有人。”

“他建議調海瑞前往南京,擔任糧儲。”

“糧儲?”朱翊鈞想到馮保,“我知道,是倉庫管理員!”

他背著手在大殿內踱步:“現在徐家的案子已經鬨大了,接下來可以讓蔡國熙接手。而海瑞也已經失去了價值,就調派他去南京看守糧倉。”

“難怪舒化說,應該給海瑞安置個南京的清閒職務。”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三言兩語就道出了高拱的謀劃。

隆慶問到:“怎麼樣,鈞兒認為要不要讓海瑞去南京當這個……”他想到剛才兒子說的那個詞,怪可愛的,“倉庫管理員。”

朱翊鈞卻說道:“那要看父皇一開始同意讓海瑞去江南的目的是什麼。”

“整頓吏治、遏製兼並、推行新政,依我看,這半年多來,海瑞做得不錯。”

“用人不疑,既然他在江南推行政令取得一定的成效,朝廷就應該給予鼓勵和支持。哪有因為人家工作乾得太好,而被撤職的道理。”

“此時調走海瑞,豈不遂了那些貪官汙吏,豪強權貴的心願。”

“以後上任的巡撫都知道,乾事實會被彈劾,彈劾就會被調去清閒的職務,迎合那些貪官和權貴,官才能做得長久。”

“倒是這些言官,是誰指使他們彈劾海瑞,應該好好查一查。”

太祖高皇帝設立科道官,本意是為了監督和糾察個官員在執政過程中有無失職之處,兩百年過去了,科道官監察的作用逐漸淡化,反而淪為了黨爭工具。

朱翊鈞又翻開一本奏折:“這篇彈章中提到,海瑞處理疑案,與其冤屈兄長,寧願冤屈弟弟;與其冤屈叔伯,寧願冤屈侄子;與其冤屈貧民,寧願冤屈富民;與其冤屈愚直,寧願冤屈刁頑;與其冤屈小民,寧願冤屈鄉宦。”

“海瑞愛護百姓,給了一些奸民渾水摸魚,公報私仇,甚至從中牟利的機會。都察院應該及時提醒他,辦案就要以事實為依據,查明真相,什麼冤屈這個冤屈那個,那不成了冤案了嗎?朝廷的官吏處理案件,怎麼能有冤案?”

“再說了,他一個巡撫,怎麼還要自己斷案?人手不足,就讓吏部抓緊任命新的官吏。至於那些請辭的,他們若再想做官,那便不能夠了。”

隆慶看著他,滿眼的歡喜和寵溺:“鈞兒越來越有君主的樣子了。”

朱翊鈞說:“父皇才是君主,

我是你的太子呀。”

隆慶招招手,讓他來到自己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長大一些,你來做皇帝。”

“啊?”朱翊鈞瞪圓了眼睛看著他,“我做皇帝,那父皇做什麼呀?”

隆慶大笑:“父皇當然是去享清福呀。”

“我不要!”朱翊鈞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而後,也不行禮,也不後退,轉身就跑,一點規矩和禮數也不講。臨走之前,他還順走了禦案上的一封奏折。

他不拘禮節,也從未有人責備他,以前皇爺爺是這樣,現在父皇也是這樣。

隆慶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這孩子,你慢點兒,留神腳下。”

哪知朱翊鈞又折返回來,殿門外探進來個小腦袋:“父皇,這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他也不給隆慶機會,說完又跑了。

當皇帝有什麼好,天天被大臣盯著,時不時還得被人寫文章罵一頓。

當皇太子就不一樣了,隻要把書讀好就沒有人罵。朱翊鈞讀書一向很好,什麼新書讀十遍,溫書讀五遍,在他這裡統統不存在,就算長一些的文章,他讀個兩三遍也能記得滾瓜爛熟。

他這個皇太子,從皇帝到大臣,隻有誇獎他的,沒有罵他的。

就是他太聰明了,皇帝和大臣三天兩頭為了他的肩教育權極限拉扯。皇太子都十一歲了,內閣希望他能趕緊出閣講學,但皇帝隻有兩個字——不急。

隆慶覺得兒子現在的教育方式就很好,他暫時還不想改變。不過張居正身為內閣輔臣,每日政務日漸增加,有點忙不過來了,得給皇太子再安排個老師。

畢竟張居正教了朱翊鈞這麼多年,開年之後,隆慶便讓他從翰林院推薦侍講人選。

朱翊鈞回到清寧宮,拿出那本奏章來,那是海瑞自己呈上來的,奏章內如主要是向皇帝和朝廷彙報他這半年多來的工作。

那些高拱和徐階的黨爭、士大夫的訴苦、科道官的彈劾,朱翊鈞其實沒多少興趣,他真正感興趣的是這本奏章裡提到的,關於推行新政的內容。

之所以沒有拿出來和隆慶討論,是因為他對這個新政也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看隆慶那個樣子,這也“不甚解”,那也“不清楚”,朱翊鈞覺得,他父皇也未必能搞明白。

這篇奏疏很長,延續了各位大臣書寫公文的一貫風格,洋洋灑灑幾千字,有效內容需要者自己提煉。

其中夾著內閣所擬的票簽,但朱翊鈞還是親自將這篇工作彙報從頭到尾一字不差的看完了。

奏章中,零零碎碎講了許多海瑞這半年多來在應天十府的工作,除了巡視境內河流,興修水利,通流入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推行新政。

朱翊鈞感興趣的正是這個新政,他拿出一張紙,一邊看,一邊將不懂的地方記下來。

馮保走到他身旁,低頭一看,隻見紙上寫著醒目的四個字——“一條鞭法”。

朱翊鈞合上奏章,問馮保:“大伴,這是什麼

意思?”

馮保拿起那封奏疏隨意翻了翻:“這上面沒說嗎?”

朱翊鈞說道:“隻說是一種新的賦役改革,沒有展開具體說,我看得不是很明白,隻知道觸及了當地士紳權貴的利益,阻力很大。”

說到這裡,朱翊鈞忽的靈光一閃:“這……會不會才是這麼多言官彈劾海瑞的真正原因。”

馮保看著他,十來歲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深層次的思考,實在了不起。

他笑道:“我想,關於這個‘一條鞭法’,由張閣老來給殿下細講,最合適不過。”

朱翊鈞歪頭:“為什麼?”

“因為這就是內閣給海瑞的任務呀。”

於是,第二日進講結束,老師沒有拖堂,學生倒是把老師留了下來。

朱翊鈞拿出海瑞的奏章,對張居正說道:“我對這個‘一條鞭法’不是很了解,張先生可以給我細講一下嗎?”

他才十一歲,連大明帝國現行的賦稅製度都還沒有搞明白,竟然會對“一條鞭法”感興趣,這讓張居正十分意外。

意外過後,仔細一想,朱翊鈞就是這麼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隻要他對一件事物感興趣,就一定要刨根問底,弄明白為止。

他能對新政充滿好奇心,這對於張居正來說,求之不得,他要聽,張居正自然要細細的給他講明白。

“殿下可還記得,上次,咱們在講清丈土地的時候,提到了黃冊和魚鱗冊。”

朱翊鈞點點頭:“記得,黃冊以每戶登記人丁,魚鱗冊則是繪製了各地的農田。”

“沒錯,所以大明的賦稅及徭役製度主要就是以黃冊和魚鱗冊為根據。”

“首先是田賦,也就是按田畝產量的一定比例征收賦稅,這叫稅糧。”

朱翊鈞問:“比例是多少?”

張居正看著他,笑得包容又寵溺。他隻是個孩子,生長在深宮,錦衣玉食的皇太子。長這麼大還未見過田地,更為見過農民耕種,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並不奇怪。

“根據年景和地方不同,朝廷在全國征收的田賦也不同,每年都會對不同地方的土地進行評估,確定其應納的田賦。田賦的征收主要是按照田地的面積收取,魚鱗冊上也分了土地等級,征收比例也不一樣。”

“按照太祖高皇帝的祖製,全國大部分地區,在十之有一,而江南地區稍多一些,通常在十之二。”

朱翊鈞又問:“是因為江南乃富庶之地嗎?”

張居正搖搖頭:“是因為一個人。”

“誰?”

“張士誠。”

馮保站在一旁,心道:“張閣老,你是真敢說。”

朱翊鈞笑道:“我知道此人,當年太祖高皇帝打天下,此人盤踞江南,負隅頑抗。”

張居正就說道:“所以太祖高皇帝規定,此地賦稅高於其他地區。”

這個因果關係,他沒有明說,但朱翊鈞也聽明白了,這是一種懲罰性的賦稅。

朱翊鈞點點頭,又問道:“那徭役呢?”

“徭役有裡甲正役、均徭和雜泛差役。其中以裡甲為主乾,以黃冊登記的每戶為依據,戶又按丁糧多寡分為三等九則,作為編征差徭的依據。”

“丁,指十六至六十歲的合齡男丁,糧指田賦。糧之多寡取決於地畝,因而徭役之中也包含有一部分地畝稅。”

朱翊鈞歎一口氣:“聽起來好複雜呀。”

“沒錯,頗為繁瑣。”張居正與他解釋,“明興以來兩百年,土地發生巨大變化,徭役製度破壞殆儘,推行新政,化繁為簡,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