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朝廷諸司恢複理事,殷正茂仍在廣西征兵調糧,高拱卻坐不住了。
其實在他重回內閣之時,就曾高調表示,自己已經放下對徐階的恩怨,徐階還曾致書答謝。
然而,去年他又把海瑞從京師外派去巡撫應天十府,朱翊鈞就預料到,這是要對付徐階。
朱翊鈞那時還跟張居正聊了一嘴這件事,張先生一向不讓他管這些朝臣之間爾虞我詐,互相傾軋之事,隻叫他好好讀書。
不過,朱翊鈞轉念一想,怎麼說徐階當年也是在皇爺爺跟前救過海瑞一命。隆慶元年,徐階和高拱因為京察之事逗得你死我活,高拱指使自己的學生齊康彈劾徐階,海瑞還曾上疏,稱徐階侍奉先帝,不能挽救於神仙土木之失,懼怕皇威保持祿位,確有其事。
然而自從徐階主持國政以來,憂勞國事,氣量寬宏能容人,有很多值得稱讚的地方。齊康如此心甘情願地充當飛鷹走狗,捕捉吞噬善類,其罪惡又超過了高拱。
言下之意,高拱可惡,齊康心甘情願給高拱當走狗,更可惡。
雖然高拱把海瑞外派到應天府,朱翊鈞認為,海瑞應該不會幫著他對付徐階。
馮保和張居正都笑著搖了搖頭,表示殿下還是年紀太小,涉世未深。
海瑞上任不過半年,就請求朝廷興修水利,整修吳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有當地貧苦百姓的土地被豪強兼並,儘全力奪回來歸還原主。
朱翊鈞聽說,海瑞在應天府推行政令氣勢猛烈,雷厲風行,管他是豪門望族,還是士大夫,那是一點情面也不給。
這半年來,官吏懼怕海瑞的威嚴,不那麼清白的選擇自動請辭,顯赫權貴原本都是朱漆大門,也改成了低調的黑色,隆慶派去監督織造的宦官,主動減少車馬。
海巡撫實在是個狠人,豪強躲去了彆處,士大夫也沒有了特權。
其中最慘的就是徐階,據稱他的弟弟、兒子以及家族子弟恣行鄉裡,以“投獻”的方式兼並土地。海瑞不顧當年徐閣老救命之恩,勒令徐家退還半數田產。
徐閣老這兩年年紀大了,腿腳不便,閉門謝客許久,即便如此,仍是平息不了這場風波。
他因為此事上疏朝廷,也展現了一貫的行事作風,表達自己不堪其擾的同時,也表示:“海瑞此舉,初意亦出為民。”
這其中有一個叫蔡國熙的人引起了朱翊鈞的注意,此人乃是蘇州知府,在此事中最為積極,緊咬著徐階不放,奏疏談及此事,也多針對徐階本人。
“蔡國熙?”朱翊鈞看著這個名字,皺起眉頭,手指在奏折上敲了兩下,“我見過這個人。”
隆慶很驚訝,雖然蘇州知府正四品,官不算小,但他這個皇帝對此人都沒什麼印象,朱翊鈞竟然見過。
“你何時見過?”
朱翊鈞說:“嘉靖四十四年,閣老主持靈濟宮大會,我湊熱鬨,在大殿外,結識過三位士子,其中一人是當時的刑部主事袁福徵,一人
是華亭考生莫雲卿,還有一人便是這個蔡國熙,他當時是戶部主事。”
“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徐閣老的學生。”
此時李春芳也在場,聽到朱翊鈞的話大吃一驚,嘉靖四十四年,也就是乙醜科春闈,那也是徐階最後一次在靈濟宮主持講學,蔡國熙也的確是徐階的學生,並且參加了這次靈濟宮大會。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時的小皇孫也不過五六歲,竟然記得如此清楚,連蔡國熙是徐階學生這件事都知道。
事實上,朱翊鈞並未與此人有過交談,他隻是聽到那人臨走前對袁福徵和莫雲卿說道要去找老師,便猜到了他是徐階的學生。
李春芳抬起頭來,朱翊鈞衝他一笑:“李閣老,那天你也在,我看見你了。”
徐階乃王門弟子,提倡講學。而高拱主張新政,尤為反對講學。因為現在內閣他說了算,朝中這些所謂心學傳人隻敢私底下聚一聚,不敢再像靈濟宮大會那樣,搞上千人規模的講學。
李春芳躬身道:“殿下過目不忘,老臣自愧不如。”
隆慶看著兒子,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麼聰明的孩子,竟然是他親生的。
朱翊鈞長得雖然與他不算很像,但和世宗卻有幾分相似,的確是他親生的,沒有錯。
隆慶笑道:“記起來了,你睡著了,是張居正把你抱回來的。”
朱翊鈞看著隆慶,餘光卻掃了一眼站在大殿下面的李春芳,給隆慶使了個眼色。
隆慶明白了兒子的意思,立刻說道:“李春芳,你先退下吧。”
李春芳走後,朱翊鈞才重新看向那封奏疏,對隆慶說道:“這個蔡國熙,雖說並沒有偏袒自己的老師,看起來是大義滅親,但我覺得此人未必正直。”
隆慶問道:“為什麼?”
朱翊鈞找出幾封海瑞呈上的奏疏:“雖然,這件事因海瑞而起,但他提及此事所說都是華亭徐氏,很少提到徐閣老,這叫就事論事。”
“而這個蔡國熙,他在奏疏中對徐閣老可是一點不講情面,如若不知道他們是師徒,我還以為他們是仇家。”
“所以,我覺得這位蘇州知府彆有所圖。”
經他這麼一說,隆慶也意識到了:“鈞兒的意思是,這個蔡國熙如此針對徐階,是在討好高先生,以求將來的仕途。”
朱翊鈞嘟了嘟嘴:“這是父皇說的,我可沒說。”
隆慶哼笑一聲,捏捏他的臉頰:“鬼機靈,在父皇面前有什麼不能說?”
朱翊鈞齜牙,衝他“嘿嘿”笑兩聲。
隆慶又拿出兩封奏疏:“這兩日剛呈上來的,鈞兒看看。”
朱翊鈞拿起來一瞧,兩封奏疏皆是高拱呈上來的:《正綱常定國是以仰裨聖政》和《辯大冤明大義以正國法》,光看這標題,就把朱翊鈞驚著了,再看內容,字裡行間,撲面而來滿滿的殺氣。
歸結起來,兩封奏疏都是一個意思,直指徐階“欺謗先帝,假托詔旨”,欲置他於死地。
朱翊鈞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隆慶問他笑什麼,朱翊鈞說道:“我想起了許多人。”
隆慶又問:“想起誰?”
朱翊鈞放下奏疏:“想起了皇爺爺,也想起了嚴世蕃、胡宗憲。”
當年,徐階為了置嚴世蕃於死地,說他勾結倭寇,通敵叛國,占據王氣之地給自己蓋房子。
後來,他為了整死胡宗憲,說他攀附嚴黨,假擬聖旨。
朱翊鈞很好奇,徐階有沒有想過今天,另一個人用了同樣的方法來對付他,不給活路。
皇爺爺說,內閣首輔手握相權,想要不讓他們淩駕於皇權之上,並且操控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們身邊放一個背叛者。
果不其然,從夏言到高拱,個個皆是如此。
朱翊鈞問道:“那父皇打算如何處理?”
隆慶隻說了四個字:“朕不甚解。”便把這兩封奏疏放在了一旁。
朱翊鈞想,父皇終究與皇爺爺不同,說他仁慈也好,遲鈍也罷,他總會在一些關鍵問題上變得糊塗,而避免一場血雨腥風。
其實,在徐階臨走的時候,與隆慶鬨得並不愉快,隆慶對他甚至有了厭惡的情緒,卻沒有借此機會,讓高拱趕儘殺絕。
僅此而言,朱翊鈞覺得他爹這個皇帝當得也沒有那麼差勁兒。
世宗聰明絕頂,總是想著操控權術,拿捏大臣,卻又時常被大臣拿捏,被他的首輔所利用。
隆慶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對高拱信任有加,卻又拒絕被對方利用,淪為政治鬥爭的工具。
朱翊鈞看向禦案上面的另一摞奏疏,問道:“這些是什麼?”
隆慶揚了揚下巴:“你看看就知道了。”
奏疏堆得高高的,不僅數量多,每一本都很厚。饒是朱翊鈞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也需要看上一會兒。
隆慶還專門命人給他搬了個墩子過來,讓他坐著慢慢看。自己則端了茶盞,潤潤嗓子,時不時看一眼兒子專注的側臉,欣慰非常:“鈞兒,父皇真希望你能快些長大。”
朱翊鈞頭也不抬,卻能一心二用:“為什麼呀,母後總說她舍不得我長大。”
隆慶笑道:“等你長大,就能幫父皇分憂國事。”
朱翊鈞說:“我現在也能。”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隆慶卻不說話,讓他專心看奏疏。
前幾本朱翊鈞還看得仔細,後面的越看越快,迅速把所有奏疏都過了一遍。
這些奏疏都是不同的人送來的,有科道官,也有江南地方官,大體意思都差不多——彈劾海瑞。
刑科都給事中舒化說他迂腐滯緩,不通曉施政的要領,應當用南京清閒的職務安置他。
吏科給事中戴鳳翔彈劾海瑞庇護奸民,魚肉士大夫,沽名亂政。
其他彈章致也都是這個意思,總之,海瑞這個人孤僻、剛直,油鹽不進,同僚們沒法跟他共事,他也不介意,彆人不幫忙,他就自己把活兒都乾了。
朱翊鈞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詔獄呆了大半年,差點丟了性命,出來之後仍能保持一貫作風。
孟子說:“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這說的不就是海瑞嗎?
朱翊鈞覺得這個人實在太有趣了,與他共事的都不喜歡他,不與他共事的,都稱讚他的人品。
這一次,不等朱翊鈞開口,隆慶先問道:“鈞兒認為應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