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1 / 1)

文淵閣是成祖遷都的時候,仿造南京所建,院子不算大,中間有一方水池,引筒子河水到池中,池上架有一座石橋。池中養著蓮花,現在過了季,隻剩成片的蓮葉。

主殿面闊六間,左右還有側殿,地方倒是寬敞,但琉璃瓦用的是紫禁城級彆最低的黑色,比起其他宮殿的黃瓦和綠瓦,實在顯得不起眼,經年累月也未曾修繕,看著甚至有些破舊。

朱翊鈞走進主殿,裡面正忙碌著。內閣是整個帝國的中樞,這裡掌握著整個朝廷的機務,除了幾位輔臣,內閣不置官屬,不設□□諸司,在這裡實際乾活的,都是來自翰林院的編修、檢討和講讀。這也是為什麼內閣首輔通常都由翰林院提拔。

自從內閣成立之日,他們就在不停地與帝王周旋、與司禮監爭權,與六部互相製衡,就算熬到了內閣輔臣,閣臣之間還要互相鬥得你死我活。

內閣聽起來位高權重,掌握著整個國家的命脈,實際也是如此。但從製度上講,內閣設立之初隻是皇帝的私人顧問,並沒有法定地位。

文淵閣內雖然忙碌,卻很安靜,諸位翰林,各自伏案疾書。

朱翊鈞反正沒什麼正事,就隨便看了看,一眼看到其中一張桌子前面坐的是個熟人——偶爾給他代課的申時行。

申時行現在的官職是皇太子東宮左春坊左庶子,但皇太子年幼,平時也沒什麼事情需要動用他的僚屬,申時行依舊在內閣任職,分校《永樂大典》。

朱翊鈞往桌前一站,擋住了外面照進來的光線,正在認真校對文章的申時行,眉頭一皺,隨即抬起頭來。

他生長於姑蘇,容貌就很有江南水鄉的婉約風致,白白淨淨,怪好看的。

朱翊鈞一向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況且申時行不但長得好看,性子還特彆溫和,朱翊鈞對他頗有好感,見他抬起頭,便衝他明媚一笑。

申時行看清是他,大驚之下趕緊站起來行禮,還差點帶倒了屁股下面那張椅子,還好朱翊鈞眼疾手快,扶住了。

申時行剛一躬身,就被朱翊鈞扶住了,食指豎在嘴邊,示意他不用多禮,以免驚擾了其他人。

申時行會意,點了點頭。

朱翊鈞小聲道:“我來找張先生。”

申時行一猜就是,趕緊告訴他,幾位閣老在後邊的直廬。

朱翊鈞食指輕敲桌面,示意他繼續忙,申時行複又坐下。

來了文淵閣,朱翊鈞倒是不著急去找張居正,而是在文淵閣內隨意逛了起來。

申時行對面那張桌子坐的那位朱翊鈞也認識,是隆慶的經筵講官張四維,他也是東宮屬,官左春芳左諭德,但張居正從未讓他給朱翊鈞帶過課。

張四維是山西人,膚色有點黑,若論容貌,實在沒法與申時行這個江南人士比較,更比不了張居正。

朱翊鈞站在不遠處觀察了一會兒張四維,發現這位張大人不隻是臉黑,還“臉黑”,就是看起來不太高興,也不知道誰惹著他了。

朱翊鈞看了一會兒,對他實在提不起太多興趣,於是轉身,又去另一邊,那裡也有他的熟人,是馬自強和呂調陽。

他倆一個在負責重錄《永樂大典》,一個負責修《世宗實錄》,朱翊鈞大致了解了一下,尤其是《世宗實錄》,才修到嘉靖六年,照這個進度,沒有個十年八年,修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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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毫不誇張,但那薄薄的一張紙,他卻看了好久。

呂調陽也不催他,靜靜地立在一旁候著。良久,朱翊鈞才把紙方下,衝他點了點頭:“你繼續吧。”

校錄《永樂大典》的還有一人,朱翊鈞多看了一眼,他與此人並無多少交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殿試,他跟著李春芳去湊熱鬨,聽到此人在一旁與另一位編修討論,說到自己一位好友,評價其中一位貢生的文章是當時歐陽子。

這個人叫諸大綬,嘉靖三十五年,是徐渭的同鄉好友,兩人交情頗深。此人學識淵博,狀貌修偉。隆慶、徐階以及內閣幾位閣臣對他的評價都很高。

朱翊鈞穿過文淵閣,來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能坐在這裡乾活兒的,不是狀元就是榜眼,最差也得是個庶吉士。一甲十名開外,反倒稀少。

大明的精英全都彙聚於此,他們就像是一個一個零件,組成精密而龐大的機器,維持整個帝國的正常運行。帝國最高行政指令由此發出,通過全國兩千處驛站,全長六十萬裡的驛道,層層下發到帝國每一個角落。

朱翊鈞從後面的門出去,繞過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鬆柏掩映處就是閣臣的直廬。

朱翊鈞沿著回廊走去,還沒進屋,就聽到裡面傳來談話聲。

“唉!”光是聽個歎氣的聲音,朱翊鈞就知道,這是李春芳。

一聲歎息之後,李春芳又用一種近乎哀怨的語氣說道:“以徐公之才能,秉性謙和,尚且因他人彈劾而被迫請辭,像我這樣的人又怎能在這個位置上長久?隻怕遲早也要請辭返鄉才是!”

朱翊鈞心說:“你真這麼想嗎?我不信。”

“是!”屋裡又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這個聲音朱翊鈞再熟悉不過,是他的張先生。

張居正說道:“你若現在離去,倒是能保全以往的美名。”

聽到這裡,朱翊鈞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卻彎成了月牙形,生怕自己沒忍住,笑出聲來。

裡面半晌沒有動靜,朱翊鈞甚至能想象到此時此刻,李春芳臉上的神情。

實在是太好笑了!

屋子裡安靜了多久,朱翊鈞就在外面憋笑憋了多久,好不容易忍住了,他又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恢複如常,這才一掀衣袍邁進屋內。

一進屋,他才發現,原來屋子裡有三個人,除了張居正和李春芳,還有個陳以勤。

這位陳閣老倒是端莊持重,聽到剛才一人的對話,竟能夠保持神色如常,倒是讓朱翊鈞佩服。

三人看到朱翊鈞,一起向他行禮,朱翊鈞看到李春芳那副老實人受氣

的模樣,又想笑,花了大力氣忍住了,

老師剛把人懟了,朱翊鈞這個做學生的隻好關心兩句:“李閣老放寬心,徐閣老離開之時,對你可是寄予厚望。”

他又提起徐階,李春芳非但沒被安慰道,反而更紮心了。又歎一口氣,想起自己還有要事處理,又向朱翊鈞躬身行了個禮,告辭離開了。

另一邊,陳以勤一會兒要給隆慶日講,拿起書本,也離開了。

屋子裡隻剩下張居正、朱翊鈞,馮保,還有跟進來的劉守有。

劉守有與張居正說了句什麼,朱翊鈞沒聽懂,回頭去看馮保:“說的什麼話?”

馮保說:“湖廣地區的方言吧。”

朱翊鈞想起來了,他倆都來自湖廣布政使司,一個是荊州府,一個是黃州府。

“哼!”朱翊鈞嘟著嘴,揚起下巴,“那我也是湖廣人士,我皇爺爺是從安陸來的,屬於黃州府。”

他又皺了皺眉頭:“隻是,我沒去過,也不會說那裡的方言。”

眾人皆是一愣,沒見過這麼認同鄉的。

“殿下,可不能這麼算。”

世宗的父親興獻帝隻是封地在安陸,並非祖籍湖廣。

朱翊鈞說:“我知道,太祖高皇帝祖籍鳳陽府,屬南京。”

祖宗實錄他可沒少看,不但看了,還記住了。

張居正笑道:“思雲說,殿下剛才在外面笑了好久。”

朱翊鈞也跟著笑起來:“我沒想到張先生會這麼說。”

張居正輕歎一聲:“同樣的話,他一日說三遍,我也實在是忍無可忍。”

他心中巴不得李春芳也追隨徐階的腳步,趕緊回家養老去。

這時候,朱翊鈞卻說道:“我倒覺得李閣老不會走。”

張居正問:“為何?”

朱翊鈞想了想,也說不清為什麼,隻說:“直覺。”

直覺是基於他對這個人有一定了解的情況下。當初李春芳為了入閣,能把徐渭關在彆院中寫青詞,現在他好不容易熬到了首輔的位置上,又怎會輕易離去。

張居正沒接話,其實他也有同樣的判斷,所以才會那麼說。

朱翊鈞又走到一張案幾前,問道:“這是張先生的桌子嗎?”

“是。”

朱翊鈞手指輕撫過桌沿,上面油漆斑駁,露出木材本來的樣子,但也已經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中變得暗沉。

朱翊鈞說道:“都已經這麼舊啦!”

張居正說道:“是,有的家具自文淵閣建好就有,有的是後面陸續增添,最新的也已近百年,隻有正殿的書架是前些年新打的。”

朱翊鈞轉過身來,笑道:“要是我有錢,就把文淵閣重新修一修,給張先生換一套新的桌椅。”

學生如此暖心,張居正也忍不住笑起來:“那臣就先謝過殿下。”

朱翊鈞擺了擺手:“不謝不謝。”

馮保在一旁說道:“殿下小小年紀,已經學會畫餅了。”

張居正揶揄道:“馮大伴教得好。”

馮保與他謙讓:“不敢不敢,是張閣老教得好。”

朱翊鈞一邊一個,拉起他們的手:“彆爭了,是你們倆教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