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土地,簡單說來,就是把全國範圍內的耕地都丈量一遍,記錄在冊。”
“這樣,朝廷就能清楚的知道,全國有多少耕地,再根據丈量出的耕地面積,計算出稅糧。”
“這很好呀,”朱翊鈞點點頭,“既然張先生也支持,內閣就應該上疏父皇,他一定會同意。”
張居正看著他,意味深長的搖了搖頭:“這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翊鈞不解:“困難在哪裡?”
他對於賦稅、人口和土地的關係都沒有什麼概念。既然羅萬化在策對中提出來,朝廷應該“履畝而正界”,張先生對此十分欣賞。那就一定是朝廷現在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總之,隻要是張先生要做的,他一定會支持。有什麼困難,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
張居正並不回答,隻退後一步,躬身道:“今日的進講結束了,下午內閣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若殿下感興趣,可以讓馮大伴給殿下講一講,我朝的賦稅、人口和土地製度。”
從《皇明祖訓》就不難看出,太祖高皇帝是建立製度的一把好手,大到各種禮儀,小到皇室的吃喝拉撒,安排得事無巨細,並且沿用至今,兩百年來,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明朝現有的人口、土地和賦稅製度非常細致和瑣碎。而且這些製度並非獨立存在,相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說起來就更複雜了。
不過,既然是張閣老安排的任務,馮保也隻能答應下來。
“好吧。”朱翊鈞跑到張居正跟前,牽起他的手往外走,“那今日就不耽誤先生的時間了。”
“我送先生到乾清門。”
“……”
傍晚,朱翊鈞趕在天黑之前,看完了書,練完了字。他突然喊道:“大伴!”
“殿下,”馮保正在給他收拾書案,抬頭笑道,“是餓了嗎?”
朱翊鈞雙手托著下巴:“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馮保說:“是關於清丈土地嗎?”
“不,”朱翊鈞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是關於船為什麼能在水中前行。”
“……”
馮保將書放回後面的書架,又回到書案前:“因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朱翊鈞問:“什麼力?”
“水對船槳的推力。”
“那我們什麼時候講賦稅、人口自還有土地製度呢?是現在,還是睡覺的時候。”
太陽還未落山,距離晚膳還有一會兒L。馮保說道:“那就現在吧。”
“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十四年建立了黃冊和魚鱗冊。”
“黃冊和魚鱗冊?”朱翊鈞又聽到了兩個新的名詞,“那是什麼?”
“簡單說來,黃冊是對全國百姓分為民、軍、匠三類,以戶為單位,每戶詳列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財產等,逐一登記在冊。十年一造,每冊一式四份,一份送往京城戶部,其餘三份分彆送省、府、縣保存。送
往戶部這一冊,封面用黃紙,所以稱黃冊。”
“魚鱗冊與黃冊類似,黃冊登記的是人口,魚鱗冊登記的是田地。”
“魚鱗冊中詳細登記了每一塊土地的編號、擁有者姓名、土地畝數、四至、以及土地等級。又把每塊土地的形狀繪製成圖,每冊前面又有這片區域的綜合圖,整體看起來仿佛魚鱗一般,因此而得名。”
“我明白了!”朱翊鈞說,“清丈土地,就是再製作一份魚鱗冊,是這樣嗎?”
“可以這麼理解。”
朱翊鈞隨即又有了新的疑問:“那這不是已經登記了嗎?為什麼還要再重新清丈土地?”
馮保搖了搖頭:“太祖高皇帝所製魚鱗冊,已經是兩百年前。”
“兩百年間,雖不能說滄海桑田,但土地也已經經曆了好幾代人。”
“殿下……”
馮保欲言又止,朱翊鈞有預感,他接下來想說的,才是重點。
於是,小家夥忽然伸出手:“大伴,你說吧,我不告訴彆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他勾起小拇指,示意馮保和他拉鉤。
馮保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在一起:“我隻是在想,應該如何向殿下解釋。”
“解釋什麼?”
“解釋張先生遇到的困難。”
朱翊鈞一下就明白了:“清丈土地的困難?”
“沒錯。”
其實朱翊鈞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清丈土地隻是手段,不是目的。
馮保說道:“殿下,一項製度的建立與推行,其條件都是複雜的。太祖高皇帝費儘心思製定賦稅、人口和土地製度,一來,是為了國家更好的征稅,二來,一定是想要通過製度的完善來土地兼並。隻是年深日久,弊病叢生,利用各種花樣鑽製度的漏洞。”
這裡又出現了一個朱翊鈞聽不懂的詞:“什麼叫民間兼並。”
“地主豪紳采取各種手段,包括但不限於強買強賣、巧取豪奪,讓越來越多的土地,都集中在他們手中。越來越多地普通農民則會失去土地,最終淪為地主的佃農。”
不等朱翊鈞提問,馮保就先向他解釋:“佃農要向地主繳納地租,還要繳納賦稅,服各種勞役,日子會更加艱難。”
“土地兼並嚴重,對百姓和朝廷都是巨大的損失。百姓失去了土地,而朝廷損失了大量稅收。”
“為什麼,地主不用納稅嗎?”
“當然要,所以地主會運用一些手段,要麼隱瞞真實土地數量,要麼將土地分彆記到族人名下,以此逃避賦稅。這還專門有個詞,叫詭寄。”
“這些被隱瞞下來的田地,一些地方還會將這一部分賦稅平攤到其他百姓身上,更加加重他們的負擔。”
聽到這裡,皇太子已經生氣了,一拍桌子:“所以,這些人,欺負百姓,欺瞞朝廷,咱們是治不了他們了?”
馮保說:“所以張先生主張清丈土地,將那些被地主隱瞞的土地都丈量出來。”
朱翊鈞說:“可是土地已經被他們兼並了,普通百姓還是沒有。”
比起朝廷的賦稅,他更在意百姓有沒有土地,這一點讓馮保很欣慰:“我們應該建立新的製度,革除弊病,從根本上抑製土地兼並。”
聽到這裡,朱翊鈞站了起來,在書房內來回走了兩圈:“我知道了,張先生所說的困難,也來自於這些地主。”
“清丈土地觸及到了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會極力反對。”
說到這裡,朱翊鈞又皺起了眉頭,似乎仍是有哪裡不對。
他在思考,馮保並沒有打擾他,而是讓他自己去想明白這個問題的症結所在。
朱翊鈞走到窗前,太陽落到了萬頃殿宇之後,紅牆在落日餘暉的映射下更加耀眼奪目。
朱翊鈞忽然轉過身來:“大伴,你是哪裡人?”
“真定府深州縣。”說完,馮保明白了他這麼問的用意,“我家沒有多少土地。”
朱翊鈞坐在窗邊的炕上:“那些大臣家裡一定有吧。就算他們沒有,他們的家人,也一定兼並了不少老百姓的土地。”
“這才是清丈土地真正的困難。”
“殿下,”馮保來到他的身旁,輕聲道,“你要相信張先生,給他時間,他一定能解決這些困難。”
“我自然是相信的。”
“……”
幾日之後,隆慶帝在雍肅殿召見內閣和禮部尚書。起因是禮部呈上一封奏疏,說是皇上也即位一年多,為了皇室綿延子嗣,皇上應該通過從民間選秀女,來充盈後宮。
平時,隆慶要乾個什麼,總是有一堆大臣站出來反對他,尤其以徐階為代表。
皇上想修個宮殿,徐階說沒錢,剛修過,不要修了。皇上想為後宮采買些首飾,戶部也說不行,要買皇上自己用私庫的錢買,彆打國庫的主意。
私庫要有錢,皇上也不能向戶部開口。
皇上打算出宮去走走,甚至想要效仿皇考,也來一次南巡。徐階勸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老實在宮裡帶著,彆給大家添麻煩。
話自然是說得恭敬委婉,但意思大抵就是這麼個意思。
大事小事天下事,隆慶這個皇帝事事都做不了主,當得沒意思。
意外的,對於選秀這個事情,不管是徐階還是內閣,都沒人反對,甚至表示大力支持,這就讓禮部著手準備。
隆慶對此表示很滿意,總算有了點當皇帝的樂趣。
朱翊鈞跟著皇爺爺生活那幾年,世宗沉迷修道,宮中沒有過選秀,朱翊鈞根本不懂選秀是什麼意思,隻看到隆慶身邊那幾個太監,成天忙前忙後的,把這個事情當個大事來辦。
直到有一天,朱翊鈞看到廣場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站著許多妙齡女子,粗略一數,足有二三百人。
朱翊鈞嚇壞了:“我父皇要封這麼多娘娘嗎?”
馮保心說:他未必不想。
“沒有,隻是選擇一些合適的,留在後宮。”
朱翊鈞又問:“什麼是合適的?”
“這……”馮保也不是答不上來,隻是不知道怎麼和一個孩子探討這個問題。
朱翊鈞也不為難他,揮了揮手:“算了,咱們去裡草欄場,今日我想騎熔金。”
自從選秀之後,宮裡可熱鬨了。隆慶有時夜裡留宿在東西六宮,有時是妃嬪到乾清宮來。
雖說乾清宮東西兩側隔得遠,但朱翊鈞常年習武,耳力異常的好。尋常人聽不到的動靜,他都能聽到。
沒過幾日,朱翊鈞不堪其擾,向隆慶請求:“父皇,我想搬去清寧宮。”
清寧宮本就是東宮,專門給皇太子住的地方。
冊立皇太子一年多,大臣們也反複上疏,讓皇太子搬去東宮,早日出閣讀書。
但隆慶寵愛兒L子,孩子從小就和父母分開,現在總算能在一起了,他便想著將兒L子多留在身邊一些時日。
今年朱翊鈞虛歲也已經十歲了,也應該讓他獨自生活,便答應讓他搬去清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