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1 / 1)

天氣越來越冷,嘉靖的狀態越來越差,昏睡的時候多過清醒的時候。朱翊鈞抱著霜眉,守在他的窗前,忽然意識到,皇爺爺會不會死呀。

這個問題令他十分恐懼,不由得收緊了手臂。懷裡的霜眉被他勒得難受,仰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又低頭在他手背上舔了舔。

看著日漸虛弱的嘉靖,朱翊鈞發現,他可以掌控胡宗憲的生死,卻無力讓他的皇爺爺好起來。

他想起了那位火德星君,那人不是自稱是神仙嗎?那他一定能救皇爺爺。

想到這裡,朱翊鈞放開霜眉,立刻趴在床邊,竟是很快就睡著了。

夢中,他果然見到了火德星君,朱翊鈞焦急的問:“你能救救我的皇爺爺嗎?”

火德星君問他:“怎麼救?”

朱翊鈞說:“讓她的病好起來。”

火德星君搖搖頭:“不能。”

“為什麼?”

“我救不了。”

朱翊鈞怒了:“你不是神仙嗎?這點小事都做不到,還當什麼神仙?”

火德星君說道:“我隻負責長養萬物,燭幽洞微,又管不了生死輪回。再說了……”

說到這裡,他欲言又止。

朱翊鈞歪頭,好奇地問:“再說什麼?”

“再說,他早年受那些假道士所騙,服用過多假的丹藥,大羅神仙也難救。”

“丹藥?”朱翊鈞不自覺的咬了咬下唇,開始思考。

既然皇爺爺吃的都是假的丹藥,那必定就有真的丹藥。朱翊鈞看著火德星君:“你憑什麼說那些丹藥都是假的?”

火德星君一愣:“哪有憑什麼,真的假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朱翊鈞說:“我不信,除非你讓我看看真的。”

“給你看……”說到這裡,火德星君突然悟了:“我知道了,你想騙我的丹藥去救你爺爺。”

朱翊鈞又說:“救不了吧,你這種小神仙,又管不了生死輪回。”

“誰說的?我……”

他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又上當了!

朱翊鈞伸出手:“快給我吧,謝謝你。”

火德星君歎一口氣:“我給了你也沒用,這是你的夢境,又不是現實。”

“人各有命,更何況,皇帝的命運不隻是他自己,更是天下黎民。”

朱翊鈞聽不進,他隻問:“那我要怎麼做,我的皇爺爺才會好起來?”

“……”

說到這裡,朱翊鈞眼前忽然騰起一陣青煙,火德星君就這樣憑空消失不見。

“不要,我不要!”

朱翊鈞猛地坐起來,冰涼的手指拂上他的臉頰:“彆怕,皇爺爺在這裡。”

朱翊鈞抹了把臉,這時候黃錦端著藥碗進來,嘉靖該吃藥了。

“我來喂皇爺爺吃藥。”

朱翊鈞接過碗,黃錦和周圍的太監幫

著他把嘉靖扶起來。

嘉靖一向強勢,就算是病重也不肯示弱,一把揮開太監的手,自己坐了起來。黃錦趕緊拿過貂皮大氅給他披著。

這幾l個月來,朱翊鈞給他喂藥都喂出經驗了,拿著勺子的手一點也不會抖,放在自己嘴邊吹涼一些,再平穩的送到嘉靖嘴邊。

吃了藥,嘉靖又看著朱翊鈞,這麼乖巧懂事的小孫兒,怎麼看也看不夠。

“鈞兒下個月就八歲了。”嘉靖拍了拍朱翊鈞的臉,“朕的鈞兒長大了。”

朱翊鈞撲過去,依偎在他懷裡:“沒有,還是小寶寶呢。”

嘉靖被他哄得哈哈大笑:“不小了,若是皇太子,就該出閣讀書了。”

朱翊鈞說:“我不是皇太子。”

嘉靖隨口說道:“很快就是了。”

朱翊鈞卻很堅持:“不是!”

嘉靖摟著他:“好好好,不是,那讓你做皇太孫好不好?”

“不要!”

“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做什麼?”

朱翊鈞想也不想的說道:“我要皇爺爺陪著我。”

“好,”嘉靖捧著他的小臉,“皇爺爺陪你過生辰。”

每次太醫來給嘉靖請脈的時候都會說,讓皇上保暖,不要著涼。但京城已經到了三九寒天,正是最冷的季節。

這難不倒朱翊鈞,除了宮殿內一直燃著炭火,他也用自己的方式,讓皇爺爺時常能見到太陽,天氣不會太冷。

但他年紀太小,還不能完全自主的控製自己的能力,需要在睡夢中集中意念,這其實很消耗他的精力。

還好,他又聽課了,每日都和嘉靖呆在一起,有時候嘉靖昏睡,他也在一旁睡覺。

有時候,嘉靖睡著,他醒著,就坐在床邊看那些未來得及處理的奏章。

其實很多需要處理的事情,都是由司禮監批過之後直接送回給內閣,象征性送到嘉靖這裡來的,都是一些彈劾的奏章。

其中一封就引起了朱翊鈞的注意,這封彈章來自一個叫胡應嘉的人,是戶部給事中。

這個名字朱翊鈞前段時間就見過,也是一篇彈章,彈劾的是工部侍郎李登雲,寫得那叫個文采斐然,字字珠璣。

就是因為寫得太好了,以至於朱翊鈞當時看到的時候,覺得他有點沒事找事。

說到底,彈劾的罪名都是一些小事,但經過胡應嘉的渲染,小事看起來也罪不可恕,最後這位李侍郎被罷官了。

而這一次,他彈劾的對象竟然是高拱:庇護鄉裡,執法不公,並趁陛下病,私運直廬器物於宮外諸罪。

這個庇護鄉裡指的就是李登雲,他和高拱是親戚。

後面這個並趁陛下病,私運直廬器物於宮外。直廬指的是萬壽宮前面的無逸殿,每日都有閣臣值宿,方便嘉靖隨時召見。

胡應嘉說高拱把直廬的私人物品全都搬回家中,最後還說了句“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這句話看似無意,實則歹毒至極

嘉靖日防夜防,最反感和害怕大臣有彆的心思,現在他病著,高拱竟然打算收拾東西,這是要做什麼,去裕王府等著輔佐裕王登基?

如果嘉靖看到了這封奏章,那就不是高拱罷官與否的問題,那是詔獄得給他單獨騰出一間牢房。

朱翊鈞問陳洪:“各位閣老看過這封奏章嗎?”

陳洪回道:“看過。”

那根據朱翊鈞估計,這時候徐階和高拱應該已經撕破臉了。

胡應嘉一個戶科給事中,他怎麼知道高拱在直廬做了什麼,高拱必定認為是與他不和之人在背後搞鬼,問題是,現在朝廷上下都知道今年剛入閣的高閣老,和將他提拔入閣的徐閣老水火不容。

朱翊鈞想了想,現在皇爺爺還病著呢,要是看到這封奏章一定會很生氣。於是,他將奏章交給陳洪,也沒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既然他沒說將奏章留中,那就是要和其他批閱過的奏章一起再送回內閣。

換言之,讓徐階和高拱鬨去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就聽說了,高拱公開表示這就是徐階的陰謀,是徐階指使胡應嘉彈劾他,他必定要反擊。

嘉靖偶爾清醒,也從黃錦那裡了解了一些內閣的事情,他現在自顧不暇,也管不了這些文官如何鬨騰。

他還從黃錦那裡得知了另一件事情,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與高拱進來走動頻繁。

於是,他做了兩件事情。第一,忽然撤掉了陳洪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打發他去禦用監管倉庫去了。第二,他又任命了一名司禮監秉筆太監,這個人就是馮保

聖旨送過來的時候,朱翊鈞驚訝的看著馮保:“大伴?”

“……”

馮保倒並不意外,因為他本來就在司禮監當差,卻正是朱翊鈞出生那日,看到下雪,著急在向皇上報祥瑞,被罰去了尚衣監。後來皇孫進宮,挑選伴讀,朱翊鈞一眼就選中了他。

雖然他在尚衣監洗了一年衣服,但他人還是司禮監的人。

嘉靖在這個時候,將他升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也並非真的缺他這個批紅的人,而是因為自己的心肝寶貝小孫兒。

道長修了一輩子玄,自詡仙君,到這個時候終於看勘破生死。也或許真的是海瑞那封《治安疏》將他罵醒了:“陛下你不是特彆相信那個道士陶仲文嗎?還把他稱作師相,他不也死了嗎?陶仲文都死了,你在這裡求什麼長生?”

嘉靖自知日子不多了,這是在給自己安排身後事。

進入十二月,嘉靖的身體已經非常糟糕,時常陷入昏迷當中。太醫都不敢離開萬壽宮,一天十二個時辰,總是有人在萬壽宮值守。

朱翊鈞寸步不離的守著皇爺爺,儘管小家夥心中難受極了,但他在嘉靖面前仍在努力的讓皇爺爺高興,隻是在轉過身去的時候,眼睛紅紅的。

他畢竟是個孩子,預感到至親之人即將離開,自己卻無能為力,不經意間就會在嘉靖面前流露出難過的神情。

嘉靖當了四十多年皇帝,在他的身邊,來來去去的人有許多。為數不多讓他難以割舍的,除了父母離世,太子早夭,還有就是不難親眼看到孫兒長大。

他還有許多東西沒有交給孫兒,在他清醒的時候,他會和朱翊鈞說許多話:“要善於隱藏自己,不可讓旁人摸透你的想法。”

“任何人答應過你的事情都不算,隻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情才算數。”

“……”

朱翊鈞努力的記住皇爺爺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儘管有的話他聽得一知半解,但他還是努力的將皇爺爺講的每一句話,都記在了心裡。

因為他知道,這些話,聽一句,就少一句。

朱翊鈞生辰那日,尚善監早早的就給他準備了一大桌子他愛吃的菜。

他已經八歲了,正如嘉靖所說,若是皇太子,八歲,就該出閣讀書了。

出閣就意味著,皇太子的教育不再屬於後宮,而是要移交給大臣,從這一天起,他不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在皇帝面前,他和大臣一樣,也是一名臣子。在大臣面前,他是儲君,是將來的天子。

滿桌子都是朱翊鈞愛吃的,他卻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後,在嘉靖的催促下,吃了一小碗長壽面,還把碗底亮給嘉靖看:“皇爺爺,我都吃完了,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嘉靖握著他的手笑:“好!好!”

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面對太監和大臣,脾氣並不好。他的笑容和好脾氣隻留給孫兒。

兩日之後,嘉靖的精神狀態突然好了起來,他叫來黃錦吩咐道:“回乾清宮。”

自從他搬來西苑,開始求仙問道,不臨朝,廢止經筵,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要求回乾清宮。

朱翊鈞從來沒去過乾清宮,儘管他知道,那是整個紫禁城最重要的地方,是皇帝的寢宮。

皇上下旨,太監們一番忙碌,很快,朱翊鈞就陪著嘉靖坐上了鑾輿。

外面又下雪了,太液池早已結冰,亭台樓閣都隱匿在一片霧氣之中,看不真切。

朱翊鈞心中忽然升起強烈的預感,他不會再回到西苑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