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1 / 1)

“委為言官故進明占、兇私求勝、乘機麗陷,恩乞天

恩洞燃孤臣、術察至冤、以全蟻命事。”

開篇胡宗憲就這場針對他的彈劾定了性——黨爭。而他,不過是這場黨爭中的犧牲品。

這是一封他為自己寫的《辯誣疏》,主要向嘉靖陳述了他這些年來在東南抗倭所做的一些成績,以及當初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的辯駁。什麼貪汙軍餉、濫征賦稅、黨庇嚴黨……胡宗憲在奏疏裡說,這些罪名全都是為了黨爭而誣陷他,甚至有一些勾結倭寇的朝廷命官捏造罪名報複他。

然後他又說到了自己在東南抗倭的功績,提督軍務,征集糧草,親督兵將,在一月三捷……細數聖上給他的賞賜,為這份聖恩,他繼續矢心為國,殫竭忠謀,勞績殊常,宜加顯擢。

他還表示早在那個時候,朝中就有許多人想要陷害他,是聖上眷顧,才讓這些人不敢加害。

這封奏疏還詳細記錄了許多他在東南抗倭的事情,事實上胡宗憲的主要工作,除了抗倭,還有浙直一代地方政務。

看到這裡,朱翊鈞才明白,故事裡的抗倭,是將軍身先士卒,勇士衝鋒陷陣,謀士獻計獻策。

事實上,戰爭隻是抗倭的一部分,兩軍對壘,或許隻是幾日,十幾日,但背後,胡宗憲這個總督卻需要做許多許多事情,比如籌備糧草、疏通運道、從彆的省調兵遣將。

他的奏疏當中還提到了許多人的名字,有的朱翊鈞見過,有的聽過名字,有的外派官員,朱翊鈞沒見過也沒聽過。

胡宗憲說,這些人知道聖上對嚴世蕃、羅龍文深惡痛絕,才給他安了個“假擬聖旨”的罪名,誣陷他,又通賊、冒功,侵匿等罪激怒皇上,不論事實,不講良心,隻為用死罪誣陷他。

而後,他又對自己的罪名通通進行了辯駁,其中所含冤屈和恥辱,行將從紙張中滿溢出來。

“臣若不辦證,鉗口待斃,誠恐上負聖心,生冒不忠之名,死為蓋辱之鬼,臣實死不瞑目。”

“所以含羞忍恥,勉留殘喘,甘冒斧锧(砍頭)而瀝血哀鳴君父之前者,亦以其情之迫於中,而言之不能自已也!惟皇上洞察之。”

朱翊鈞就算一目十行,看完這封奏疏也花了些時間,因為實在是太長了。

其中絕大部分內容,朱翊鈞是相信的。就衝著他和鄢懋卿對待海瑞截然不同的態度,他就相信,胡宗憲本質上是個好人。

但好人不等於善良,善良的人也當不了好官。他很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朝為官,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都是極少的,大部分人都在黑與白,好與壞之間反複遊走和試探。

好官帶著一棵好心,未必能辦好事。

胡宗憲一心想要保全東南他信,沒有一點經濟問題,那也絕不可能。否則海瑞怎麼可能在他爸兒子身上搜出幾千兩現銀。

朱翊鈞又把奏疏其中幾處地方反複,他竟然從中感受到了一股“殺氣”,心中便

升起不好的預感。

“看什麼看得這麼入迷?”

不知何時,嘉靖醒了過來,裹著貂皮大氅,卻沒有動。

朱翊鈞把那封奏疏遞過去:“胡宗憲寫的,皇爺爺要看看嗎?”

嘉靖眼皮也沒掀一下:“不看。”

朱翊鈞又說:“我念給皇爺爺聽?”

“不聽。”

朱翊鈞歪著頭,有些疑惑:“那怎麼批呀?”

“不批。”

“……”

胡宗憲寫了什麼,嘉靖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他現在沒有精力、也不想處理這件事情。

事到如今,胡宗憲有沒有罪,犯了什麼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他是死是活,關係到皇權與相權的製衡。在嘉靖搞不掉徐階之前,胡宗憲隻能在牢裡呆著。

於是,這封《辨誣疏》和海瑞的《治安疏》一樣,最後的結果是躺在了皇上的禦案上,留中不發。

回寢殿的路上,朱翊鈞腦子裡總是出現那封奏疏的內容,一直想著這件事情。

馮保看他有心事,便問他怎麼了,他就向馮保說起了胡宗憲那封奏疏的事情。

馮保聽後,眉頭就皺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十日之後,胡宗憲會在獄中自殺。

他不能向朱翊鈞直接預言還未發生的事情,但看朱翊鈞表現出來的擔憂,小家夥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麼。

馮保猶豫了幾日,試圖用一種委婉的方式給朱翊鈞一點提示,他從胡宗憲這個人的性格著手。

胡宗憲出生於名門望族,曾祖父曾經是南京戶部尚書,他本人也不差,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比不了張居正這樣的天才,但在一群中年進士,甚至舉人中間,已經很厲害了。

他心中始終存著忠軍報國、救濟黎民的理想,使命感和道德感極強,馭下嚴厲,心狠手辣。徐海曾經臣服在他的腳下,王直也成功被他招安,就連俞大猷這樣的牛人都能被他一個眼神嚇得顫抖。

為了實現自己平定東南的目標,他可以暫時忍受趙文華這個垃圾,但決不能容忍功成之後的背刺,還是以如此屈辱的方式。

朱翊鈞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說,胡宗憲將這封《辯誣疏》看做是自己向君父表達忠誠的最後方式,如果仍然得不到回應,他很有可能選擇以死明誌。

“他,他會……”朱翊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胡宗憲目前的狀態。

海瑞死諫,也不過是給自己買了口棺材,並不是真的用死來喚醒嘉靖。

而現在的情況是,胡宗憲很有可能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朱翊鈞急得在寢殿裡轉圈圈,又去拽馮保的衣擺:“大伴……”

他欲言又止,眉心緊促,像是在思索什麼。

馮保輕聲喚他:“殿下。”

朱翊鈞忽然牽起他的手往外跑:“我們去找與成!”

馮保拉住他:“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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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現在就要去。”

馮保往殿外張望:“看起來要下雪了,還是等天亮吧。”

朱翊鈞一向是個很聽勸的孩子,即便他再想做的事情,隻要好好跟他講道理,他都能聽進去。

可是今天他卻異常堅持:“不!”他忽然鬆開馮保,就往外面衝,“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這話說得馮保心都碎了,他身上就穿了一件夾襖,這個天氣,不管不顧的出門,凍壞了怎麼辦?

馮保也趕緊追出去,可朱翊鈞會輕功,跑得快,他剛跑到院子,人已經到了宮門口。

“殿下!”

陳炬剛好從外面進來,和朱翊鈞撞個正著:“這是怎麼了,大晚上的,殿下要去哪兒呀?”

“我要去找與成!”說著,朱翊鈞就要推開他,馮保卻已經追了上來,從後面一把將他抱住,拿鬥篷裹起來,“怎麼這麼急?”

朱翊鈞在他懷裡撲騰:“他要死了,要死了!”

陳炬出去辦了點事,剛回來,前面還聽他喊著陸繹,後面就接了這麼驚悚的一句,聽得一頭霧水:“誰?”

朱翊鈞沒有理會他,自顧自的說道:“我能感覺得到!”

陳炬又去看馮保,馮保也沒理他。朱翊鈞這麼一鬨,旁邊圍了一圈太監,都不知道小主子這是要乾嘛。

馮保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太監身上:“小野!”

“誒!”小野是他徒弟,年紀不大,卻十分機靈。

“你去尋陸大人,讓他過來一趟。”

“是。”

馮保又說:“去錦衣衛的班房。”

這個時候不是陸繹當值,但這個時間段,他應該還在宮中。

聽到這裡,朱翊鈞就安靜了下來,任由馮保將他抱進殿內。

馮保把他人放在桌前,給他倒了杯熱茶。朱翊鈞仰起頭,“大伴……”

“殿下想見陸繹,也不必親自去,派人跑一趟便是了。”

朱翊鈞說:“我太急了,沒想到。”

風暴問道:“殿下急什麼?”

朱翊鈞說:“我怕胡宗憲死了。”

馮保在心裡算了算日子,距離他呈上那封《辨誣疏》也才過了七日。他記得,距離胡宗憲自殺,應該還剩三日。便說道:“應該沒有這麼快吧。”

“有!”朱翊鈞的語氣十分肯定,說著又從凳子上站起來,在寢殿裡走來走去。

“殿下稍安勿躁,陸繹一會兒就來了。”

沒過多久,陸繹就跟著小野一起回來了,進入寢殿的時候,身零星落了幾片雪花,外面果真下雪了。

“與成!”朱翊鈞跑過去,拉著他的手,“你能去一趟詔獄嗎?”

“詔獄?”陸繹皺眉,“去詔獄做什麼?”

“去見一個人。”

陸繹沒說話,用眼神詢問這個人是誰。

朱翊鈞說:“胡宗憲。你告

訴他,讓他再等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一定想辦法救他。”

“……”

陸繹並不清楚,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去和胡宗憲說這些。朱翊鈞又強調:“讓他一定好好活著!”

陸繹有些猶豫:“這是皇上的意思,還是……”

朱翊鈞說:“是我的意思。”他仰頭看著陸繹,忽然彎著眉眼笑了笑,“與成去嗎?”

陸繹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就做了決定:“去!”

“現在就去。”說著,他轉身離開。

朱翊鈞在身後說道:“那我等你回來。”

陸繹畢竟是錦衣衛指揮僉事,正四品,又是皇帝身邊的大漢將軍,出入詔獄,非但沒人敢攔他,下面的人還要上趕著巴結。

陸繹剛進去,就聽到兩名獄卒在討論:“那個胡宗憲,他是有病吧。”

“怎麼回事?”

“一個階下囚,還當自己是浙直總督,封疆大吏?”

“吃個飯還把碗砸了。”

聽到這裡,陸繹心道不妙,趕緊往關押胡宗憲的牢房走去。

詔獄陰暗潮濕,牆上掛滿各種刑具,時而從牢房深處傳來一聲痛苦的低吟,聽得人毛骨悚然。

管你是內閣首輔還是封疆大吏,進了這裡,能活著走出去的,少之又少。

遠遠地,陸繹就看到,胡宗憲閉著眼坐在角落裡,昏黃的燭光找不到他的位置,手裡卻反射出一點亮光。

“糟了!”

旁邊的獄卒正摸出鑰匙準備開門,千鈞一發之舉,陸繹手中一個東西脫手,以迅雷之勢朝著胡宗憲飛去,精準的打在了他的右手上。

隻聽“哐當”兩聲,先是瓷器落地的聲音,而後是一聲悶響,那是陸繹情急之下丟出的令牌。

詔獄的獄卒也是錦衣衛,忽然反應過來出事了,胡宗憲可不是一般的囚犯,可以打個半死,但不能真的死在詔獄。聖上追究下來,誰也沒好果子吃。

他趕緊開牢門,陸繹一閃身,就來到了胡宗憲的跟前:“胡總督,不必著急尋死。”

胡宗憲目光空洞,半晌才回神,抬起頭來,半眯著眼睛打量他:“是皇上派你來的?”

“不是。”

“徐階?”

“……”

陸繹沒說話,用一臉冷漠的表情回答他:“徐階還使喚不動我。”

胡宗憲又問:“那是誰?”

陸繹說:“殿下讓我告訴你,彆著急尋死,他會想辦法救你。”

“殿下?”胡宗憲有點懵,這京城中的殿下,他隻能想到裕王,可他與裕王素來沒有交情,以裕王謹小慎微的性子,不可能來管他的閒事。

“是他?!”他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掐指算來,那孩子還不滿八歲,“小皇孫。”

陸繹長得就一臉不近人情,隻對朱翊鈞的時候,會露出溫柔的眼神,彆人沒有的。

他替朱翊鈞走這一趟,該辦的是辦了,該

說的話也說了,轉身便要走。

正要出牢房的時候,餘光瞥見桌上有個東西,思忖片刻,拿起來就揣進了懷裡。

出了牢房,冷聲對獄卒吩咐道:“看緊了,再尋死覓活,就綁起來。”

詔獄不在皇城,陸繹這一來一回需要時間。到了該就寢的時辰,朱翊鈞卻不睡覺,穿個寢衣在床上坐著。

陳炬擔心他著涼,又把炭盆燒得更旺了些。那個被朱翊鈞當球踢的布老虎,此刻又被他抱在懷裡,下巴抵在老虎的頭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炬要催他睡覺,被馮保攔下了。馮保知道,他正在等陸繹。

忽然,朱翊鈞耳朵動了動,丟掉布老虎,跳下床,赤著腳往門口跑:“與成回來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馮保和陳炬面面相覷。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陸繹乃是習武之人,雖然步伐輕快,但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朱翊鈞還是聽到了靴子踩在雪上的聲音,但馮保和陳炬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並沒有留意。

朱翊鈞剛跑到門口,殿門就從外面推開,陸繹高大的身軀裹挾著風雪進來。

朱翊鈞撲上去,陸繹卻往後退了一步:“殿下,我身上寒氣中。”

馮保過來,又從背後將人抱了起來:“小祖宗,你沒穿鞋,地上多涼啊。”

陳炬拎著他的鞋子要替他穿上,朱翊鈞卻在馮保懷裡掙紮:“不穿不穿,我熱得很。”

陳炬摸了摸他的小腳丫,暖和得很。跟著李良欽習武之後,他身體是愈發強壯。小時候還偶爾著涼,咳嗽兩聲,現在大冬天穿個冬衣,赤著腳跑來跑去,什麼事也沒有。

即便如此,身邊的人也擔心他的身體,朱翊鈞也隻好妥協,坐下來,任由陳炬幫他套上鞋子。

朱翊鈞打量他身上開始融化的雪花,又說:“大伴,你給與成倒杯熱茶。”

他又去拉陸繹的手:“坐下說。”

陸繹沒坐,隻是走進了,站在他旁邊不遠處,把剛才在詔獄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馮保聽得皺了眉,時間與他知道有出入,但也不奇怪,他很早就知道,關於某些曆史事件,他的常識隻能對大方向做個參考,並不完全對得上。

朱翊鈞扭頭去看馮保:“大伴,胡宗憲真的會自尋短見。”

馮保將功勞都歸結到他的身上:“是殿下料事如神。”

“嘿嘿!”小家夥經不起誇,尾巴就豎了起來,無形的在身後搖啊搖,“希望他彆再做傻事了。”

陸繹說:“我還順道看了一眼那個海瑞。”

朱翊鈞問:“他怎麼樣了?”

“吃飽就睡了。”

朱翊鈞說:“胡宗憲真應該跟他好好學學。”

“對了,”陸繹從懷裡摸出個東西,“這是我在他桌上拿的。”

他把東西遞給朱翊鈞,那是張疊起來的紙,朱翊鈞展開來,中間隻寫著一句詩:“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這是他最後留下的絕命詩。

馮保忽然想起一句話,不知當初從哪兒看到的一句對胡宗憲的點評:“做直人易,做小人易,而做外圓內方之人,最難。”

胡宗憲能屈能伸,有膽識有謀略之人,就這麼死在獄中,實在可惜。

好在,最後沒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