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剛要進入大殿,後面又來了一群人,內閣首輔徐階,次輔袁煒,兵部尚書楊博。
朱翊鈞自己抱了個墊子,就在大殿旁邊一根柱子旁邊坐下來。
嘉靖餘光掃了他一眼,隨他坐著,沒管他。目光又投到下面一眾大臣身上。
他先個徐階賜了個座,畢竟也是六十歲的老頭兒。嚴嵩走了,內閣這一攤子事兒,往後就指著他來乾,他們之間的相處自然是君聖臣賢。
胡宗憲在浙江的時候,就已經被罷黜所有職務,封疆大吏變階下囚,被錦衣衛馬不停蹄押解回京。
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每一條都足夠讓他人頭落地,胡宗憲甚至沒有太多為自己辯駁的餘地。
言官想要彈劾一個人,必定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們往往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龐大的派係。彈劾誰,用什麼理由,要達到什麼目的,其他言官如何跟進……每一步都經過精密的計劃。監察之外,更具有深刻的政治目的。
通過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官,最終扳倒一位朝中重臣,甚至內閣輔臣的例子比比皆是。
陸鳳儀背後撐腰的人是徐階,況且他彈劾胡宗憲的十大罪行倒也不是全然捕風捉影,有的也是以事實為根據。
總的來說,胡宗憲凶多吉少,流放、充軍甚至砍頭都有可能。
嘉靖卻不問罪,上來先問了些當時台州戰役的細節。
倭寇集結兩萬餘人,五十艘戰艦於外海,探查虛實,伺機而動。
七日之後,從西鳳嶺登岸,至寧海大肆劫掠。戚繼光判斷倭寇的目的是吸引兵力,調虎離山,目的是趁虛進犯台州府。
戚繼光經過周密部署,親自率兵前往寧海。果不其然,倭寇探查到他的動向,隨即兵分三路,攻打桃渚、健跳、新河三處。
這三處地方新河城最為特殊,這裡是戚家軍駐紮之地,戚繼光率軍趕往寧海,新和城中隻剩下老弱婦孺。
而倭寇第一個進犯目標就是新河城。
聽到消息的時候,戚繼光手下的將領比他更慌張——父母老婆孩子都在城裡,這是要被偷家了,換了誰都慌。
但戚繼光不慌,因為新河城中有一個人,一個讓他都畏懼不已的人——他的夫人王氏。
王夫人乃是南溪將軍王棟之女,威猛、曉暢軍機,常分麾佐公成功。
新河城很小,倭寇卻派出主力軍圍攻。城中百姓驚恐,人心惶惶。
情勢危急之下,王夫人站了出來。
朱翊鈞聽過許多抗倭故事,但這一段是他沒有聽過的。
他知道這些倭寇中的日本人(也有中國人,歐洲人)非常厲害,他們被稱作武士,,個個身負絕技,還特彆拚命。佩戴武士刀,是一種聽起來和繡春刀一樣厲害的武器。
這些武士終日飄蕩在浙江、福建外海,想起來就找個地方登岸,燒殺搶掠一番,幾十個人就能擊退幾千明軍。
現在在新河城外的
不是幾十個日本武士,而是數以千計。
朱翊鈞聽得十分緊張,也想知道王夫人如何依靠少得可憐的守軍和滿城女眷和孩子,守住新河城。
王夫人將僅有的守軍召集起來,張貼告示,穩定民心,又讓他們去將老百姓聚集到城中央。自己則來到軍械庫,調用所有軍備物資,鎧甲、武器分發到老百姓手中。
王夫人雖有指揮作戰的本領,但客觀條件不允許。孔子在《論語》裡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讓沒有經過軍事訓練的老弱婦孺去打倭寇,這是在拿他們的命開玩笑。
但王夫人除了威猛,還有謀略。
城中百姓換上戚家軍的盔甲,拿上武器,登上城牆。倭寇遠遠望去,小小的新河城旌旗飄揚,人頭傳動,殺聲震天。
倭寇被這聲勢震懾,不敢輕舉妄動,決定先觀察一下。
王夫人的緩兵之計奏效,第二日,他們就等來了援軍。
就是這個時候,一身戎裝的王夫人親自率軍出城迎戰,與援軍前後夾擊,大敗倭寇。
朱翊鈞捧著臉,聽得格外認真,甚至忍不住輕輕“哇”了一聲。
在宮裡,他雖然接觸過的女性不多,但見過的卻不少。
那些後宮中的妃嬪、女官、宮女,說到底也不過是圍著皇帝一個人轉而已。
原來在遙遠的浙江,一位傑出的女性在危難時刻,不僅能夠穩定局勢,上演空城計迷惑敵軍,還能親自領兵,上陣殺敵。
其實,這大殿中這麼多人,上至皇帝,下到大臣,各懷心思,隻他一個局外人聽得入了神。
嘉靖不想殺胡宗憲,但又不好跟徐階對著乾。問過了台州之戰,又關心浙江現下的情況。
胡宗憲說道:“浙江倭寇現已經肅清,又開始在福建、廣東一帶作亂,罪臣於三月前傳令戚繼光帶兵前往剿賊。”
倭寇在台州之戰之後被戚家軍死的死,逃的逃,無法再形成規模進犯浙江。
於是逃往福建、廣東,與盤踞在那裡的倭寇聯合作戰,進犯政和、寧德,福清、長樂等地。
嘉靖對這個安排很滿意,對於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等人在抗倭戰役中的表現以十分滿意。
胡宗憲死到臨頭也沒有為自己請功,字裡行間都在誇讚戚繼光的軍事才能,這一點也令嘉靖滿意。
於是,嘉靖心情大好,準備重賞戚繼光和他的戚家軍,並且還打算再給他升一級。
然後,今天就到這裡。年底各部事務繁忙,都回去乾活吧,活乾完好過年。
但徐階不滿意,把胡宗憲這個嚴黨中手握軍政大權的奸臣押解回京是為了審判他,不是讓他來皇上跟前述職。
袁煒和徐階不是一條心,他對胡宗憲沒有特彆的看法。
楊博不屬於嚴黨,和徐階也不是一夥的,他有自己的小團體。
但同樣是手握兵權的文臣,理智上楊博不發表看法,情感上,他更偏向胡宗憲。
抗倭功績說了一大堆,嘉靖甚至還關心了一下,浙江各地秋汛之後的糧食收成問題,可關於陸鳳儀彈劾胡宗憲的十大罪狀,是一句也沒提。
最後,嘉靖撣了撣袖子站起來:“胡宗憲雖然抗倭有功,但也有過。至於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留待審過之後,再做定論。”他一揮手,“先下詔獄。”
“……”
嘉靖沒有派鎮撫司的人,而是讓自己身邊的錦衣衛,特地去浙江走這一趟,徐階就猜到了他不想讓胡宗憲死。
詔獄是錦衣衛的刑裕,錦衣衛直接由皇帝負責,根本也沒有三法司插手的機會。
徐階也隻得作罷,眼看著胡宗憲被兩名錦衣衛帶下去。
接著,嘉靖又問起今年兩淮餘鹽的征收。
比起賦稅,朱翊鈞還是對胡宗憲更感興趣。於是站起來,跟著出了大殿。
嘉靖看著他跑出去,也知道他要做什麼,但並沒有阻止他。
朱翊鈞很快跟了上去,錦衣衛也不敢攔他,就這麼走出萬壽宮。他問胡宗憲:“小白和大白,是你送來的。”
“……”
胡宗憲一時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朱翊鈞提醒他:“白鹿。他們現在住在萬歲山。還有小龜和大龜,也是你送來的,他們又冬眠了。”
“……”
不管是白鹿還是白龜,對於胡宗憲而言,都是保住官位的工具而已。
那時候,抗倭到了最關鍵的階段,趙文華出事勢必會牽連他。
如果他像張經那樣含冤而死,那麼前面十年所做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簣。
現在浙江的倭寇已經肅清,他胡宗憲的職責也已經完成。見到錦衣衛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卸磨殺驢的時候到了。
見他不說話,朱翊鈞又說道:“還有那篇文章也是你寫的嗎?”
擔心他不明白,朱翊鈞還給他背了一段:“乃知麋鹿之群,彆有神仙之品,曆一千歲始化而蒼,又五百年乃更為白……”
“皇爺爺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要看好多遍,還說好多大臣的青詞,寫得都不如他。”
胡宗憲說道:“那是我的幕僚所作。”
朱翊鈞歪頭:“什麼是幕僚?”
“就是總督衙署中的佐助人員。”
朱翊鈞笑了:“幫你寫文章嗎?”
這話說的,好像胡宗憲專門給自己找了個槍手,隻為寫這些拍馬屁的文章,奉承皇帝。
胡宗憲也不生氣:“徐文長知兵,好奇計。我能剿滅徐海、捕獲王直都因他屢出奇謀,他對肅清浙江一帶倭寇有奇功。”
奇計、奇謀、奇功,他一連用了三個“奇”字來形容形容徐渭。而朱翊鈞記得,當時也有大臣稱他的文章是奇文。
總得來說,這是一個奇人。而小皇孫就是對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或人感興趣。
朱翊鈞問:“他叫徐文長?”
“徐渭,字文長。”
這一
路走好,一路聊,不知不覺快走到了宮門口。
這時,朱希孝停了下來:“殿下,天色不早,快些回去罷。”
關於浙江,關於倭寇,關於徐渭,也關於胡宗憲自己,朱翊鈞有好多問題想問,但時間不允許。
他隻能點點頭,站在原地:“那好吧。”
朱希孝見他不走,又說道:“臣讓陸繹送殿下回宮。”說著他就給了陸繹一個眼神。
陸繹走到朱翊鈞跟前,向他伸出手:“殿下,走罷。”
朱翊鈞乖乖被他牽著,走出去一段,又忽然回過頭,對胡宗憲說道:“你放心吧,我皇爺爺不會殺你的。”
“……”
說完,他就拉著陸繹走了。
朱希孝被他嚇了好大一跳,這位小皇孫可真是被皇上寵壞了,什麼話都敢說。
他衝胡宗憲點頭一笑:“胡總督,殿下年幼,童言無忌,彆往心裡去。”
殿下年幼,他胡宗憲可是一把年紀了。從今日皇上的態度,胡宗憲也知道,自己這條命還能再留一留。
說到底,在嘉靖這裡經濟問題都不是什麼大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攀附嚴黨,這就要看皇帝的意思。
朱翊鈞回到萬壽宮,徐階等人已經走了。嘉靖在禦案後看奏章,見他回來,頭也不抬的問道:“都跟胡宗憲說什麼了?”
朱翊鈞繞過禦案,站在他旁邊。小家夥長高了不少,站在禦案前,都能露出大半個腦袋了。
“說了白鹿,還有徐渭。”
“嗬!”嘉靖哼笑一聲,“你倒是提醒朕了,那胡宗憲還給朕獻過祥瑞。”
“那個徐渭可真厲害。”
嘉靖帝隨口問道:“怎麼厲害了?”
“知兵,好奇計。”
嘉靖也不清楚這個徐渭究竟是個什麼人,文章確實寫得好,但也僅此而已。
好幾十歲還在給人當幕僚,說到底連個功名也考不上,能奇到哪裡去?
“你還說朕不會殺他。”
“誒?”朱翊鈞歪頭,“皇爺爺怎麼知道?”
“這宮裡有什麼是朕不知道的?”
朱翊鈞大眼睛轉了轉:“那你說說,我今早吃了幾個羊肉角兒。”
“……”
嘉靖把手裡的奏章看完,也沒批注,隨手丟到一旁。把人攬到自己身旁,照著小屁股就是兩巴掌:“你今日的功課完成了嗎?”
他都已經停課了,哪來什麼功課,每日就是練練字,複習一下學過的內容。
但他記性好,背過的就不會忘,所以時間都用來練字了。
嘉靖問他:“《論語》學到哪裡了?”
“學完了《裡仁》篇。”
“以約失之者,鮮矣。下一句是什麼?”
朱翊鈞不假思索,對答如流:“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說完小屁股又挨了兩巴掌。
這下孩子委屈了,轉過頭來,委屈的看
向皇爺爺:“我沒背錯。”
打完孩子,嘉靖心情不錯,靠在椅背上,笑道:“是沒背錯,就是不記在心裡。”
“朕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君子應該說話謹慎,而行動敏捷。”
“那你說話謹慎了嗎?”
朱翊鈞從嘉靖這頭蹦躂到那頭:“我行動機敏。”
嘉靖揚手,作勢又要揍他。
朱翊鈞後退一步,咬著下唇,神情楚楚可憐,眼神卻機靈得很。伸手去拉嘉靖的手:“那……我以後一定做到。”
嘉靖把手移開,不讓他碰:“現在就要做到。”
“好,我記住了”小家夥乾脆趴在他腿上,拽著他的袖子輕輕搖晃,“皇爺爺……”
看著他這副乖巧模樣,帝王的心一下就軟了,“又怎麼了?”
朱翊鈞說:“我餓。”
“……”
他可是皇上的小心肝兒,小心肝兒喊額,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趕緊讓人傳晚膳。
嘉靖把胡宗憲晾在詔獄,好像把這事兒給忘了。直到快過年,才把他想起來。
於是,他下了道諭旨:“胡宗憲不是嚴嵩一黨,自任職禦史後都是朕升用他,已近十年。”
“當初,他因捕獲王直而受到朝廷封賞,現在如若加罪於他,今後誰還願為朝廷效力?”
“朕已罷黜他所有官職,遣他回原籍閒著便是。”
對於胡宗憲而言,這倒是個不錯的結果。仕途到此為止,他雖心有不甘,但也隻能這樣。
回原籍閒著,就等於還有再次被任用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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