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年輕的錦衣衛身高實在有些過於優越,而朱翊鈞這個年僅兩歲的小不點,長得敦實,像顆肉團子。
他倆一個低著頭,一個使勁兒仰著頭,才能與對方的目光對上。
那錦衣衛往回退了半步:“殿下。”
朱翊鈞衝他咧嘴笑:“我記得你。”
“那天有壞人抓我,你把他打趴下,還接住了我。”
說話的時候,小家夥很激動,手舞足蹈的。尤其對人家打倒壞人那一段,說話時咬牙切齒的,好像是他自己打倒了壞人一樣。
他實在太可愛了,旁邊兩位同行的錦衣衛都忍不住笑了笑,又覺得不妥,趕緊低頭,用拳頭抵在唇邊。
可中間那位卻一臉冷峻,對著個孩子,說話還能一本正經:“保護殿下,是臣的職責。”
朱翊鈞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臣,陸繹。”
朱翊鈞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朝著陸繹舉起胳膊:“那……你能抱抱我嗎?”
“???”
陸繹皺起眉頭,不太理解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要求。
旁邊那人卻撞了撞他的肩膀:“陸與成,愣著做什麼,殿下讓你抱抱他。”
陸繹微微側頭,瞪了他一眼,複又看向朱翊鈞,猶豫片刻,一掀衣袍蹲了下來,向朱翊鈞伸出手。
朱翊鈞按下他的右手:“一隻手抱。”
不但要抱,還要一隻手抱,陸繹隻得單用左手將他抱起來。雖然小家夥不輕,但這點體重,對於一個二十左右的錦衣衛來說,也不算什麼。
朱翊鈞被他單手抱著,隻差右手拔出繡春刀,就跟那日在街上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歪著腦袋轉來轉去看陸繹的臉,最後兩隻小手輕拍在他的臉上,揉了揉,給出中肯評價:“好看!”
禦前禁軍,那必須是好看的。既要負責出行儀仗,又要負責日常護衛,大明王朝的臉面,既好看,又能打,個個都是名臣之後。
陸繹是前任錦衣衛統領陸炳第三子。
陸炳是嘉靖帝乳母的兒子,幼年時就隨母親入興王府,從小每日侍奉在嘉靖帝左右,後嘉靖帝入主大統,陸炳一同進京。
嘉靖十八年,嘉靖帝南巡至衛輝,行宮起火,隨從官員倉猝之間不知嘉靖帝所在,隻有陸炳撞開門戶,背出皇帝。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又是陸炳聞訊趕來救駕。嘉靖帝對他信任有加,日日不離,至此一路高升,驟然顯貴。
嚴世蕃曾經說過,天下奇才有三,得其二可得天下。除了他自己,另兩人是楊博和陸炳。
楊博在邊關打仗,不與他為伍。但嚴世蕃拉攏陸炳,合夥除掉曾經掌握他們貪腐證據,卻選擇放他們一馬的夏言。
嘉靖三十五年,他的老師,時任吏部尚書李默因不肯攀附嚴黨,被趙文華陷害,含冤入獄。他眼見嚴黨逼死恩師,卻選擇了沉默。
即便如此,陸炳也實在稱不上壞人,他隻是一個有些懦弱的好人。
他禮賢下士、體恤百姓,曾在蒙古人兵臨城下之時,向嘉靖帝進言打開城門,收容難民。也曾在嘉靖帝時常搞些冤假錯案的時候,暗中保全許多官員性命。
就在他去世那年,俞大猷得罪嚴黨,遭遇牢獄之災,是陸炳花費千兩黃金,親自登門向嚴嵩求情,磕頭數十下,保住俞大猷。
嘉靖三十九年,陸炳突然離世,嘉靖帝悲痛萬分,對著他的畫像痛哭,按照皇親規格賜祭品,讓兵部任命他的兒子陸繹為本衛指揮僉事。
陸炳有四個兒子,老大英年早逝,老二夭折。承襲官位的正是他的第三子陸繹。
陸繹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英年早逝,一個早夭。還有五個姐姐,分彆嫁給了成國公朱希忠的兒子,嚴世蕃的兒子、徐階的兒子,南京禮部尚書孫陞的兒子,以及前吏部尚書吳鵬的兒子。
朝中權臣,都是他家親戚。
陸繹年紀輕輕官居四品,但這隻是一個世襲的官職,並無實權。現在的他,和其他人一樣,隻是禦前一名平平無奇的錦衣衛而已。
他雖出生名門,性格卻沉穩內斂,一點也不張揚。
旁邊那名錦衣衛又湊過來問朱翊鈞:“殿下,你還記得他嗎?”
“記得呀!”朱翊鈞說,“那天在街上,是他救了我。”
朱翊鈞又看了看和他說話的這個錦衣衛:“你也在。”
那人又道:“臣說的不是那日街上,再往前。”
“誒?”朱翊鈞歪頭,有些迷茫了,“再往前?”
其實禦前這幾十個錦衣衛,大多他都臉熟,但也僅僅隻是臉熟而已。
再往前,他們有什麼交集,朱翊鈞真不記得了。
於是,他又回過頭去看向陸繹:“再往前是什麼呀?”
“沒有。”陸繹微微搖頭,“一些小事罷了,殿下不必在意。”
他越是這麼說,朱翊鈞就越好奇。於是,又看向旁邊那人:“你叫什麼名字呀?”
“臣,劉守有。”
朱翊鈞點點頭:“劉守有,你說,再往前是什麼事?”
“那日在玉熙宮的正殿,臣二人奉命帶殿下離開,殿下不肯,與成手上沒個輕重,弄疼了殿下。”
“……”
朱翊鈞當時隻顧著發脾氣,哭得驚天動地,一心纏著他的皇爺爺,不讓他吃什麼金丹,誰想弄走他都不好使。
劉守有說的這個情節在當時就沒往他腦子裡去,他也完全沒印象。
朱翊鈞說:“我不記得了。”
劉守有又笑道:“沒關係,與成已經挨過罰了。”
“挨罰?”朱翊鈞回頭看向陸繹,“是皇爺爺罰你的嗎?”
“不是。”
朱翊鈞又問:“那是誰?”
劉守有說:“是指揮使朱大人。”
成國公朱希忠的弟弟,現任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
孝。時常在禦前走動,朱翊鈞見過許多次。
他又問陸繹:“他罰你什麼?”
陸繹說道:“罰俸而已。”
“罰俸”這個詞朱翊鈞聽過,嘉靖帝就時常對官員降職罰俸。但他也隻是聽過而已,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朱翊鈞又問陸繹:“他為什麼叫你與成。”
“與成是臣的表字。”
朱翊鈞問:“那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
他不懂,身為王世子,他可以直呼名諱,而不必稱其表字。他隻覺得彆人這樣叫顯得親近,他也要這麼叫。
陸繹看著他,終是繃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可以。”
“……”
朱翊鈞回到寢殿,翻出他的玩具,擺了一地。馮保見他自己玩耍,便出去忙彆的事情,讓王安在一旁陪著他。
小家夥玩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問王安:“什麼是罰俸?”
王安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但還是向他解釋:“就是奴婢們犯了錯,就要受罰,扣除一段時日的俸銀。”
朱翊鈞又問:“然後呢?”
“然後?”王安想了想,根據自身的實際情況告訴他,“罰了俸銀,自己在宮裡當差,跟著小主子能吃飽,穿暖。可是就沒有銀錢拿回家,家中的爹娘和弟妹就得挨餓。”
他說了這麼多,朱翊鈞也沒太聽懂。不過他聽懂了最後兩個字——挨餓。
反正他是一點也不能餓,早晚的牛乳,每日餐食、點心、水果,一樣也不能少,吃飽了都得鼓勵自己再吃兩口。
朱翊鈞手裡拿著一塊七巧板,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王安看著地上的圖案,百思不得其解:“小主子,你這是擺了個什麼?”
朱翊鈞回過神來,把最後一塊七巧板放上去,喊道:“錦衣衛!”
“啊???”王安換了好幾個方向,左看右看,能看出是一個人的輪廓,卻看不出和錦衣衛有什麼關係。
這時候,陳炬從外面進來。王安招呼他過來看:“師父,小主子說,這是錦衣衛。”
陳炬看一眼地上的七巧板,指了指右邊一塊三角形和菱形四邊形拚起來的地方:“繡春刀。”
朱翊鈞仰起頭衝他笑:“答對嘍~”
陳炬端來點心和水果,給朱翊鈞洗了手,帶他來到桌旁。
小家夥一口蜜桃酥,一口荷花酥,吃著吃著愣住了。
陳炬以為他噎著了,趕緊把茶盞遞到他嘴邊:“小主子,喝口茶。”
朱翊鈞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不是平日他喜歡的梅子茶,是帶著清香的蓮子茶。朱翊鈞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了:“苦~”
“那再給主子加塊糖。”說著,王安就從一個小碟子裡取了塊晶瑩剔透的冰糖,放在茶碗裡。
等冰糖化開,朱翊鈞再淺淺的嘗一口,是甜的。這次他滿意了,捧著茶碗咕嘟咕嘟喝起來。
這時,馮保卻從殿外走進來:“少讓他吃些糖。”
大伴說要少吃糖,朱翊鈞就真的放下茶碗,不喝了。吃完手裡的點心,也不再拿新的。
第二日上午,用完早膳,朱翊鈞就朝著要去太液池邊玩耍。
他要在荷花池邊投喂錦鯉,馮保就給他帶了一個饅頭做魚食。
小家夥跑到桌旁,踮起腳尖,努力伸著手,從中間的果盤裡摸了個蘋果。
“誒?”馮保奇怪了,“殿下沒吃飽嗎?”
朱翊鈞說:“吃飽了。”
馮保又問:“那……為什麼拿個蘋果?”
朱翊鈞沒說話,反正他今天就是打算帶個蘋果出門。
小朋友的心思很難猜,他有時候帶個玩具,有時候帶些吃的,總要帶些什麼出門。
回來的時候,冬天一束紅梅,夏天幾朵荷花,即便什麼也沒有,撿一根樹枝,也要帶回來。
他想帶蘋果,就讓他帶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