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懷疑一個人說謊,
我們就應該假裝相信他,
因為他會變得愈來愈神勇而有自信,並更大膽地說謊,
最後會自己揭開自己的面具……”
老舊的居民樓在雨夜顯得有些荒涼破敗,住在樓下的女學生捧著叔本華的散文集靠在床頭輕聲誦讀,快到九點的時候, 她終於因為困意忍不住熄燈睡覺。
暖黃的窗戶暗了下去,亦如人心漸熄。
“嘩——!”
陸延躺在出租屋的沙發上,忽然觸電般驚醒坐起身,他捂著自己的心臟急促喘氣,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臉色蒼白如紙。
心臟被利刃刺穿的刺痛感仍未有殘留, 他控製不住蜷縮起身形, 過了許久才終於平息下來。
一顆黑色的心臟悄然浮現在半空,刺啦的電流聲響起, 讓人不禁想起屏幕閃著雪花的老舊電視,是早就該被時代淘汰的東西:
【603號宿主, 第三局遊戲即將開始, 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係統倏地靠近陸延,聲音低沉,比任何一次都具有壓迫感:
【假如遊戲失敗, 你的靈魂就歸我操控。】
陸延聞言不語, 他冷冷注視著這顆黑色的心臟, 半晌後,平靜吐出了一句話:“我會活下來的。”
他會活下來的。
接連兩次的死亡已經激發了陸延心中的憤怒,好勝心也好,報複心也好, 這局遊戲他說什麼也要贏。
【是嗎?】
那顆黑色心臟倏而飛遠,語帶憐憫,
【那麼,祝你好運。】
係統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牆上的時針恰好指向九點,外間大雨傾盆,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險些摧垮這棟在風雨中飄搖的舊樓。
陸延見狀起身走到窗邊,躲在簾子後往下看去,果不其然發現一抹熟悉的黑色身影站在街口,赫然是喻澤川。
第一局遊戲,蔣博雲的到來激怒了喻澤川上樓殺人。
第二局遊戲,自己主動邀請他上樓。
陸延仍不知道喻澤川最初定下的殺人時間是幾點,又或者對方根本沒想好該怎麼殺自己,隻是因為剛剛出獄心煩意亂,所以將目標定在了即將和蔣博雲約會的自己身上。
陸延飛速複盤著前面兩局遊戲的經過,發現自己簡直破綻百出,從一開始就下錯了棋。尤其是在喻澤川舉刀要殺人的時候,脫口而出的那句“我暗戀你很久了”,傻子才會信。
公司人都知道,喻澤川是出了名的難伺候,表面上看起來溫潤如玉,其實性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發起脾氣來誰也壓不住,熟悉喻澤川的人躲都來不及,誰那麼想不開去喜歡他。
更有傳聞說喻澤川因為生母去世患有嚴重的躁鬱症,這些年來藥一直沒斷過,發病的時候會把自己關在房間用頭拚命撞牆,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前任秘書有一次無意中撞破喻澤川在辦公室發病,嚇得臉色煞白,直接被解雇了。
這麼多年,隻有蔣博雲能忍受他的脾氣。
蔣博雲,這個貧民出身,一心想飛黃騰達的窮學生,憑借著對權勢和地位的渴望,硬生生忍了喻澤川五年,最後他也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簡而言之,喻澤川在入獄前就是一個精神不正常且相當不討喜的瘋子,暗戀這個借口實在太假也太白癡了。
不過沒關係,這一局陸延有足夠的時間重新部署。
陸延腦海裡回響起了自己臨死前喻澤川說過的一句話:
“如果不是幾天前薛晉從蔣博雲電腦裡發現當初的賬目有你的手筆,我也許真的會放過你。”
什麼意思?
在自己死亡的前幾天,薛晉從蔣博雲的電腦裡發現了對自己不利的證據?而促使喻澤川下定決心殺了自己的原因也是這個證據?
陸延的腦子太亂,他迫不得已從抽屜裡找到紙筆,皺眉梳理著關鍵線索。
喻澤川想殺他的原因:
一、因為他是蔣博雲的小情人。
二、他幫助蔣博雲做賬陷害喻澤川入獄。(月底前幾天才知道,證據來自薛晉)
陸延在第二條原因上畫了一個圈,然後重重打了一個叉,認真標下一行字:致命死因,必須阻止。
陸延做完這一切,把字跡塗黑,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桶。恰好在這個時候,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震動幾聲,彈出了蔣博雲的消息:
【阿延,我馬上到你家樓下了,怎麼樣,肚子還疼嗎?】
【我看這裡好像要拆遷了,噪音太大,我在公司附近有一套公寓,過兩天你就搬進去吧。】
陸延皺眉盯著那部被植入竊聽係統的手機,不知想起什麼,輕手輕腳起身,從床頭櫃裡找出了原主之前用的舊手機。他連接WiFi登錄微信,用舊手機給蔣博雲發了條消息:
【抱歉,我剛剛才收到消息,老家的姑姑忽然生了病,我得趕回去看她,現在已經到了車站。】
蔣博雲不能來,千萬不能來,他那張該打爛的嘴巴就是一個定時炸彈。
陸延一邊暗中觀察著站在樓下的喻澤川,一邊緊張等待著蔣博雲的回信,半分鐘後,他的手機終於彈出了一條消息:
蔣博雲:【好,那我先回去了,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汽車原本已經快駛入街道,因為臨時收到陸延的消息,隻好調轉方向回家。方向盤轉動,冥冥中不知改變了誰的命運。
陸延思考片刻,打了一行字:【能不能借我三十萬,下個月我再還你。】
蔣博雲出手還算大方,畢竟以他現在的身價,三十萬還不敵身上一套手工西裝的價錢,隻是陸延以前好賭,無論給多少錢都輸了個精光,他就有些不耐煩了。但親戚生病,蔣博雲還是願意做個面子情分的,沒過多久陸延的手機銀行就傳來了入賬消息,蔣博雲直接轉了五十萬過來。
陸延回複了兩個字:【謝謝。】
相當“真心實意”。
一下子解決了蔣博雲和財務兩個大隱患,陸延不由得輕吐了一口氣。他再三確認喻澤川還在街口沒有離去,拿著鑰匙轉身下樓,卻沒有像上一世一樣去找對方,而是直接來到了居委會大媽住的樓層,輕輕敲響了房門:
“篤篤篤——”
“張阿姨,您睡了嗎?”
照陸延這個敲法,就算睡了也會被吵醒。沒過多久一名睡眼惺忪的中年阿姨就披著外套打開了房門,她打了個哈欠,頭發燙著密密的小卷,因為沒梳理好,就像炸開的鋼絲球一樣:“是小陸啊,大晚上的有什麼事兒嗎?”
陸延面帶歉意:“是這樣的張阿姨,我剛才買東西回來,忽然發現一個穿黑衣服的陌生男人守在我們樓棟下面,附近的單身女性和老人又多,我有點擔心,所以過來告訴您一聲……”
有些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張阿姨能在居委會任職,本身就是個熱心腸的潑辣性格,聞言頓時面色一變:“真的假的?”
陸延語氣不確定:“他應該還在樓下。”
張阿姨聞言立刻套上外套:“我這就喊我家老伴兒下去看看,最近正鬨賊呢,萬一有人蹲點可不好,小陸你先回去吧,沒什麼事兒可千萬彆下樓。”
陸延應了一聲:“麻煩您了張阿姨。”
他語罷轉身離開,輕手輕腳回了自己家,關門的動靜輕微,不仔細聽根本察覺不了。
喻澤川這個人雖然殺心太重,但恩怨分明,絕不會對無關的老弱婦孺出手,讓居委會阿姨驅趕反而是最好的辦法。
陸延靠在窗簾後面悄悄觀察樓下的情況,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沒過多久他就看見張阿姨和張大伯下樓,舉著手電筒走到了喻澤川面前:
“哎,你這個小夥子是住哪裡的,大半夜下雨不睡覺,守在我們單元做什麼?!”
喻澤川背靠著牆壁,還沒想好要不要出手殺人,就見一對中年夫妻打著傘走到了自己面前,右手臂還戴著條紅色袖章,大概是社區的某個小官。
“……”
他的沉默令人不安。
張阿姨直接把手電筒對準了喻澤川隱入帽簷陰影下的臉,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冰冷凶狠的眼,右臉還有一條疤痕,讓他看起來絕非善類。
張阿姨嚇了一大跳,手電筒也“軲轆”一聲掉在了腳邊,她愈發覺得面前這名男子不是什麼好人,哆哆嗦嗦後退道:“你……你到底是誰啊,我可告訴你,附近不遠就是警察局……”
張大伯拿傘的手都有些不穩了,他暗中扯了扯老伴的衣袖,壓低聲音道:“要不先回去吧,彆管閒事了。”
他們兩個老骨頭可打不過人家。
就在張阿姨慌得六神無主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喻澤川忽然動了動,他們嚇得驚呼一聲躲開,卻見面前這名男子抬手拉了拉滑落的帽簷,轉身走入了漫天雨幕中。
“嘩啦——”
地面的水窪被一腳踩碎,裡面倒映著路燈微弱的光,須臾又破碎重聚。
陸延站在樓上,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他眼見著喻澤川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這才緩緩拉上窗簾。
喻澤川不會動手了。
起碼今天不會動手。
他已經引起了居委會大媽的注意,絕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殺了自己,否則很容易引起警察的懷疑。
陸延從來不抽煙,但他在原身的茶幾桌屜裡發現了半包沒抽完的劣質煙,默不作聲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坐在沙發上用打火機點燃,陌生的煙草味瞬間彌漫口腔。
苦澀,辛辣,嗆人。
陸延隻花幾秒就適應了這種味道,尼古丁讓大腦獲得了短暫的放鬆。他垂下眼簾,漫無目的刷著手機屏幕,思考下一步棋該怎麼走,短短兩次死亡給他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像一柄收鞘的劍,鋒芒儘斂。
暗戀這條路一定是走不通的,喻澤川顯然不會相信蔣博雲的小情人會愛上自己,太突兀也太離譜了,上一局遊戲陸延用死亡驗證了這個答案。
這輩子的當務之急,是先要找到蔣博雲電腦裡的“證據”,並且及時銷毀,不能讓薛晉有機會交給喻澤川。
但陸延並不知道那些所謂的證據是什麼,又被蔣博雲存在哪裡,銷毀了是否有備份?在自己銷毀後,薛晉和喻澤川又會不會通過其他的渠道得知真相?
他甚至連蔣博雲的電腦密碼都不知道。
薛晉身為蔣博雲的左膀右臂,潛伏了那麼多年才堪堪找到證據,陸延不認為自己的身份會比他更有利。
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從心底浮現,卻都得不到解答,猶如外間陰雲密布的天空。
怎麼辦?
怎麼辦?
電光火石間,陸延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其實這些問題也不是不能解決,除非……
除非他能待在喻澤川身邊,時刻掌握對方的動向。
問題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陸延倒入沙發,閉目吐出一口煙霧,俊美的面容因此有些模糊。片刻後,他忽然緩緩睜開雙眼,透過淺白的霧氣看向前方,目光暗沉漆黑,但須臾又被隱入模糊的燈影。
喻澤川,上輩子我輸了。
這輩子,不如試試看誰能贏?
……
喻澤川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了。
他脫掉身上的濕外套走進浴室衝澡,出來時換上睡衣,卻連頭發也懶得擦,直接閉目倒入客廳沙發。空調冷氣裹挾住全身,就像墜入極地深海,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浪潮。
今天的殺人計劃失敗了。
蔣博雲沒死,他的那個小情人也沒死。
喻澤川對於這種結果感到相當不滿,他閉目把頭埋進臂彎,太陽穴突突作痛,聽著外間遲鈍沉悶的雷聲,隻感覺大腦好像要炸開一樣。
十指貫穿發間,狠狠收緊,試圖壓下心中暴躁的情緒,卻無濟於事。
就在喻澤川呼吸沉重,已經有些神智混亂的時候,桌上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將他從崩潰邊緣拉了回來。
“嗡——”
喻澤川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看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為“薛晉”兩個字,靜默一瞬,還是點擊了接聽:“喂……”
聲音嘶啞,儼然壓抑到了極致。
薛晉那邊的動靜有些嘈雜,過了一瞬又清晰起來:“澤川,你現在在哪兒?我剛才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喻澤川疲憊閉目,厚重的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陰影:“沒聽見。”
薛晉頓了頓:“你是不是去找蔣博雲了?”
喻澤川聽不出情緒的反問:“找了又怎麼樣?”
薛晉有些焦急,壓低聲音斥道:“我明明說了不要急著動手,公司還在蔣博雲手裡,你現在殺他不是太便宜他了嗎?!”
“澤川,你聽我的,現在先不要急著動手……”
喻澤川打斷道:“我沒殺他。”
話筒那邊的聲音戛然而止。
喻澤川又重複了一遍:“我沒殺他。”
但早晚還是會殺的。
“我困了,有事明天聊。”
他語罷掛斷電話,重新倒入沙發,不知想起什麼,指尖在手機屏幕輕點,調出了一張身份檔案。
姓名:陸延
性彆:男
……
密密麻麻的信息布滿了屏幕,就差把陸延的祖宗十八代都扒出來,右上角有一張模糊的照片,但因為是證件照的緣故,所以看起來不美也不醜,長得和大多數人一樣,沒什麼辨識度。
這就是蔣博雲的小情人?
喻澤川的右手在屏幕上緩緩摩挲,因為力道過重,指腹邊緣都泛起了青色,難掩殺機。
陸延隻猜對了一半,喻澤川想殺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是蔣博雲的小情人,更因為喻澤川天生彆扭偏執,異於常人的獨占欲。
他的東西,沒人能夠染指。
哪怕這樣東西是他不要的、憎恨的。
可惜昨晚時機不對,引起了那對中年夫婦的注意,這段時間都不方便再下手。
喻澤川壓下心中的失望,將手機重新塞入靠枕底下。他閉目在沙發上蜷縮起身形睡覺,右手緊緊攥著口袋裡藏著的一把折疊刀,仿佛那是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喻澤川睡覺很淺,這一晚睡得並不算好,翌日清早他是被一陣乒裡乓啷的動靜吵醒的,走廊外間傳來男人粗聲粗氣的吵嚷,讓人心煩意亂。
喻澤川從沙發上坐起身,抹了把臉,皺眉走到浴室洗漱,結果外面的動靜不減反弱,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冰冷的水讓神智清醒了幾分,怒火卻蹭地一聲冒了出來。
喻澤川戴上口罩,直接拉開了房門,卻見走廊滿滿當當擠著一堆家具,幾名搬家工人因為床板卡在拐角險些吵起來,嗓門粗獷堪比炮筒:
“我就說要豎著搬!現在卡住了吧!”
“你他媽的廢什麼話,我怎麼知道這張床這麼大,趕緊換方向,彆耽誤時間!”
秋季陰雨連綿,潮濕的天氣會讓人格外敏感,尤其是喻澤川這種脾氣本來就不好的人,五年的監獄生活不止沒能磨滅他的少爺脾氣,反而加劇了這種不正常的精神狀態。
他面無表情站在門口,用力拍響門板,“砰砰”兩聲沉悶的動靜突兀且讓人心肝發顫,霎時間那三名搬家工人都看了過來,空氣窒息而又沉默。
“你們吵到我了。”
喻澤川聲音冷冷,帶著無形的壓迫,
“再讓我聽見你們的聲音超過60分貝,我會直接找物業投訴。”
在他說話的時候,電梯門剛好“叮”地響了一聲,從裡面走出一名穿白色休閒常服的男子,對方帶著黑色的口罩,個子高挑,眼睛內斂深陷,相當漂亮,哪怕不用看臉也知道是個帥哥。
大概因為那人的氣質太特彆,甚至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喻澤川瞥了一眼才收回視線,他轉身進屋,房門摔得震天響。
“砰——!”
這一聲就像開關鍵,那些搬家工人終於回過神來,嘴裡罵罵咧咧,聲音卻不自覺降了八個調。
“他媽的,牛什麼牛,有錢了不起啊。”
這座公寓大樓位於市中心,一個月的租金將近三萬,而且商水商電,絕對不是普通人能消費得起的。
那名穿著白色休閒常服的男子看了眼喻澤川家的門牌號,走上前對搬家師傅道:“師傅,現在是周末,大家應該都在睡覺,麻煩你們輕一點,這些錢就當做辛苦費,等會兒拿去喝茶。”
他語罷掏出錢夾,從裡面抽出一摞紙鈔遞過去,剛好一人一張,素白的指尖乾乾淨淨,讓人見了就覺得舒服。
搬家師傅聞言立刻一掃剛才的不愉快,笑眯眯接過錢道:“陸先生你說的哪裡話,這都是我們的分內事,你先去旁邊歇著吧,中午之前我肯定給你搬完。”
有了小費的鼓勵,他們乾勁朝天,隻是這次輕手輕腳,動靜小了不止一點。
喻澤川站在門後,聽見外面傳來的隱約談話聲,糟糕的心情總算好了一點。他這輩子總是在反複遇到人渣,難得遇見一個有教養有素質的鄰居,不得不說是件幸運事。
殊不知那位鄰居站在走廊門口,盯著他家的門牌號看了許久,墨色的瞳仁帶著旁人看不懂的情緒。
男子抬手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完美得挑不出瑕疵的臉,赫然是陸延。
就在昨天晚上,陸延聯係了房東阿姨退房,並連夜找到中介租下了喻澤川隔壁的空屋,清早他連房都沒看,直接在中介詫異的目光下簽了合同,並交了筆數額不菲的押金——
對方也許覺得他是傻子。
陸延笑了笑,也許吧,誰知道呢。
搬家師傅很守信,在中午之前就把所有東西搬好了,家具是臨時從二手市場淘的,所以不用散味,簡單收拾收拾就可以用了。
陸延出去了一趟,晚上才回來,手裡拎著一堆亂七八糟的購物袋,水果、洗漱毛巾、電器,甚至還有一盆花。
他進屋之後就關上房門,拆開其中一個包裝盒,仔細研究了一下自己花高價買來的竊聽器,經過一係列試驗流程後,這才自言自語道:“質量不錯。”
陸延用鏟子小心翼翼把那盆淺紫色的藿香薊連根帶土都挖了出來,然後將竊聽器埋進最底下,用土重新蓋上,一點點恢複原樣,確定看不出破綻,這才起身去衛生間洗手。
“篤篤篤——”
喻澤川原本坐在電腦桌後寫策劃案,思考著該怎麼引蔣博雲上勾,房門卻不期然被人敲響,聲音輕微又有禮貌,三下就停了。
首先排除薛晉,薛晉沒這麼有素質。
那會是誰?
喻澤川拉開椅子起身,皺眉走到了門口,他不知想起什麼,拿出口罩戴上,這才將房門打開露出一條縫隙:“誰?”
門外站著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看起來有些熟悉,赫然是今天上午搬來的鄰居。他仍戴著一個黑色的口罩,隻露出一雙深邃多情的眼睛,左手拎著一袋子切好的盒裝水果,右手抱著一盆紫色的花,聲音溫和有禮:“你好,我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
喻澤川態度冷淡:“有事?”
他心裡覺得這個鄰居十分奇怪,自己戴口罩是為了擋臉上的傷疤,對方戴口罩又是因為什麼?
陸延笑著解釋道:“是這樣的,我今天早上搬家,不小心吵到你了,所以帶一點水果給你,希望彆介意。”
喻澤川直接拒絕了:“不用。”
他語罷就要把門關上,誰知對方仗著腿長直接抵住了門縫:“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哪怕不為了道歉,交個朋友也好……再說我切了很多水果,一個人吃不完,你不收就會壞掉,多可惜。”
朋友?
喻澤川聞言隻覺得稀奇,稀奇中還帶著那麼點好笑。他扶著門框低下頭去,沒說話,忽然抬手扯下了自己臉上的口罩,右臉的傷疤明晃晃暴露在空氣中,讓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喻澤川直勾勾盯著陸延,目光猶如某種蛇類動物,黏膩冰涼:“你確定,要和我做朋友嗎?”
聲音輕飄,卻滿懷惡意。
喻澤川已經不在意這張破碎的臉了,隻是他討厭被各種異樣的目光注視,所以總是戴著口罩。但如果摘下來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不介意讓彆人看見傷口。
喻澤川靜等對方面色大變,然後慌慌張張逃離,並在心中賭咒發誓再也不會敲開這個神經病家的大門——
那樣就再好不過了。
但面前這位帥氣的新鄰居隻是適當表現出一絲訝異,隨即就恢複了正常:“我以後可能要在這裡住很久,抬頭不見低頭見,交個朋友吧。”
但他們從頭到尾也沒有互通姓名。
喻澤川在怔愣時被迫接下了對方誠意十足的一袋子水果,另外還有一盆開得正旺的紫色藿香薊,這位新鄰居還細心叮囑了一句:“這種花很好養的,天冷了不用澆得太頻繁。”
其實就算澆了也沒事,竊聽器已經做了防水處理。
喻澤川從頭到尾都沒吭聲,他眼見對方禮貌告彆,然後拎著另外一袋子水果敲響了對面鄰居的門,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個東西原來不是自己獨有的。
哦,他也許比彆人多了一盆花。
心情一瞬間又糟糕了起來。
“砰——!”
喻澤川重重關上了房門。他轉身回屋,將那袋子水果直接扔進了廚房洗菜池,削皮切好的水果如果超過兩天不吃就會逐漸腐爛發酸,徹底壞掉,但那不是喻澤川會關心的事。
他捧著手裡沉甸甸的花,思考該怎麼處置。
喻澤川不會養花,也不喜歡養花,一個連自己都快腐爛變質的人,又怎麼能養得活彆的東西?
但也許因為這盆花是他獨有的,所以下場不至於和那袋子水果一樣可憐,喻澤川幾經思考,最後將它隨手丟在了落地窗前,因為這裡陽光最好。
但很可惜,現在是萬物凋敝的秋季,後面幾天陰雨連綿,一直沒出過太陽。
喻澤川的生活一向死氣沉沉,每天最多坐在電腦前繼續編寫那份虛假的海島開發案,思考著該怎麼讓蔣博雲上鉤,餘下的時間則反複浸沒在仇恨中,在夜間攥著一柄匕首痛苦入睡。
第三天的時候,水果徹底腐敗了。
發酵過後的味道微酸,甚至有些像酒精,從廚房一點點飄散出來。
喻澤川其實每天都會做衛生,但他選擇性忽略了那袋子水果,直到聞到這股腐敗的味道,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該丟掉那些東西了。
下午四點,正是冷清的時候,喻澤川戴好帽子和口罩下樓丟垃圾,卻沒想到在電梯間碰見了那名新鄰居。
對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乾淨的襯衫,淺色的針織馬甲,看起來甚至帶著幾分優雅的書卷氣,隻是臉上仍戴著口罩,右耳彆著一個米白的藍牙耳機。
四目相對,他們都愣了一瞬。
陸延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出現在喻澤川面前,既是為了保命,也是為了在房間裡監聽對方的動向,沒想到難得下樓買個飯都能在電梯口碰見。
陸延率先回過神,他抬手摘掉耳機,墨色的眼眸浸著笑意:“好巧,下樓丟垃圾嗎?”
他的目光不經意掃過喻澤川手中拎著的“垃圾”,發現袋子有些眼熟,赫然是自己那天送的水果,心中並不感到意外。
喻澤川這種人戒備心太強,絕不可能吃陌生人送來的東西。不過好在水果隻是附帶的,最重要的是那盆裝有竊聽器的花。
喻澤川沒有半點不好意思,情緒淡淡的“嗯”了一聲。
“看來你不喜歡吃水果,下次我給你送點彆的。”
陸延的脾氣很好,好到讓人覺得他像一團白雲,乾淨柔軟,怎麼揉搓都不會有脾氣。而這種耐心是發自骨子裡的,和蔣博雲那種為了錢財忍氣吞聲賠笑臉的樣子有很大區彆。
入獄之前,喻澤川如果遇到陸延這種人,大概率會像看見獵物一樣瘋狂心動,甚至催生莫名的獨占欲。
不過出獄之後,他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喜好了。
二人共同走進電梯間。
喻澤川深深看了陸延一眼,狹窄密閉的電梯間無意識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同時滋生的還有好奇心。
喻澤川忽然很想知道陸延長什麼樣子,他盯著面前金色的不鏽鋼電梯門,上面清晰映出了身旁男子的衣著,對方有一雙蠱惑人心的眼睛:“你為什麼戴口罩?”
像質問多過疑問。
陸延淺笑:“你不是也戴著口罩嗎?”
喻澤川覺得他明知故問,嘲諷反問:“那是因為我醜,難道你也醜嗎?”
陸延輕聲道:“不,你不醜。”
喻澤川聞言一愣,想剛說些什麼,電梯卻抵達一樓,“叮”地一聲打開了門。身形高挑的男子對他禮貌頷首,轉身走了出去,背影漸行漸遠。
一陣輕風似的,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喻澤川皺眉,莫名有些懊惱。他拎著垃圾袋走到公寓樓下的商區,隨便找了個垃圾桶丟進去,正思考著要不要買點吃的帶上樓,眼角餘光一瞥,卻在馬路對面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腳步就此頓住。
蔣博雲今天大抵是出來吃飯的,他這一生從底層爬起,所以發跡後便格外講究,出入要帶著助理保鏢,常年都穿著妥帖的西裝,再加上身處高位的誌得意滿,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
喻澤川見狀悄無聲息攥緊指尖,帽簷降下一小片陰影,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隔著川流不息的馬路一動不動盯著蔣博雲,外間的雨絲斜飄到身上,卻怎麼也澆不滅肺腑內燒得生疼的怒火。
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還不是時候。
喻澤川在內心反複告誡自己這句話,終於克製住了翻湧的殺意。他一言不發轉身上樓,腦海中像有一柄尖銳的刀在拚命翻攪,疼得他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轟隆——!”
喻澤川回到房間的時候,外面正在打雷,一道道閃電劃過,仿佛要將天幕硬生生撕碎,聲音沉悶遲鈍。落地窗外風雨飄搖,夜色猶如被打翻的墨水瓶,從一角開始飛速蔓延。
“呼……”
喻澤川捂住自己的脖子,忽然感覺呼吸困難,連步伐都踉蹌了起來。
他扶著桌子艱難走到臥室,從床頭櫃裡摸出一個白色藥瓶,胡亂往嘴裡扔了兩顆藥,然後泄力般跌坐在了地板上。
喻澤川渾身都是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撈上來的一樣。他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頸,在地板上蜷縮起身形,臉色青白,一度有些猙獰。
頭頂光影模糊,盯久了眼前會出現眩暈,將人帶入噩夢般的回憶。
時而是幼時母親發瘋般掐著他的脖子瘋狂搖晃,咒罵不休,時而是爺爺去世,停屍間裡冰冷僵硬的面容,最後卻隻剩下蔣博雲那張誌得意滿的臉,還有監獄裡冰冷的欄杆。
“彆過來……彆過來……”
“蔣博雲……你該死……你們都該死……”
喻澤川不知該如何清醒,如何緩解疼痛,隻能一下又一下用頭拚命撞著地板,他渾身顫抖,痛苦的悶哼淹沒在了滂沱大雨中。
一牆之隔,陸延正坐在沙發上監聽隔壁的動靜,忽然間,他聽見那邊傳來一陣異常的聲響,像是有東西乒裡乓啷落了一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陸延抬手按住耳機,確認似的又聽了一遍,最後終於發現喻澤川那邊好像出了什麼狀況,面色微變,立刻拉開椅子衝出了門外。
陸延對喻澤川沒什麼芥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甚至覺得對方有些可憐,隻是他連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都兩說,實在無暇同情彆人。
陸延站在門口,腦海中閃過的卻是上一局在出租屋裡,對方幫他擋刀,躺在沙發上疼得冷汗涔涔的模樣,猶豫一瞬,到底還是敲響了房門:
“篤篤篤——”
“篤篤篤——”
陸延接連敲了好幾遍都沒人來開門,他皺了皺眉,指尖在密碼鎖上接連輕點,隻聽“滴溜”一聲響,房門自動打開了。
陸延上一世被喻澤川綁架的時候暗中就記下了密碼,沒想到還有用上的一天。他推門進屋,隻見房間光線昏暗,客廳茶幾歪斜,東西摔得到處都是。
一抹熟悉的身影痛苦蜷縮在地板角落,看起來情況不太妙。
“喻澤川!”
陸延見狀快步略過地上那堆雜亂的東西,立刻走到喻澤川身旁將他扶了起來,卻見對方臉色煞白,指尖冰涼一片。
陸延眉頭緊皺,壓低聲音呼喚他:“喻澤川?”
“轟隆——”
又是一聲悶雷響起。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倏地睜開,裡面的瘋癲恨意讓人毛骨悚然。
喻澤川已然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他睜著渙散的瞳孔,呼吸沉重,許多張不同的面孔從眼前一一閃過,蔣博雲的、爺爺的、父親的,最後變成了他去世已久的母親。
面容秀美的女人神情猙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為什麼要生下你!你就是一個孽種!孽種!”
“我當初如果沒有懷上你,就不用嫁到這個家裡來,我的人生也不會毀掉!你就是個掃把星!和你爸爸一樣該死!”
喻澤川的母親出身平民,但被當時風流的喻父看上,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強娶進門。她憎恨這個男人,連帶著他的骨血也沒有半分心軟,生下孩子沒多久就瘋了,每天對喻澤川非打即罵。
但年紀幼小的喻澤川不懂那些,他隻知道父親每天風流不著家,母親被鎖在一間屋子裡,一年也見不著幾次面。
爺爺不讓他進那間屋子,但他總是忍不住偷偷跑進去,無數次被女人發現後都被打得一身是傷,更有幾次險些被掐死,也還是不長記性。
他十歲那年,家裡辦生日宴會,那是喻澤川最後一次去看她。往常瘋癲的女人那天出奇溫柔,會在門縫後輕聲叫他的名字,會祝他生日快樂,說帶他去遊樂園玩,隻要他把門打開。
隻要他把門打開……
然後所有景象瞬間支離破碎,當年在場的賓客都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外面下著大雨,一個瘋女人忽然從喻家緊鎖的房間跑出來,從窗戶一躍而下,掉進遊泳池摔死了,後腦重重磕中瓷磚邊沿,淌了一地的血。
“砰——”
水花炸開崩裂,卻是殷紅如血的顏色。
躺在地上的喻澤川忽然急促喘息起來,他雙手抱頭,眼眶通紅,低聲喃喃自語:“我錯了……媽……我錯了……”
無人知道他在哭什麼,陸延也不知道,他隻是覺得眼前的喻澤川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又委屈又無措。
聲音斷斷續續在空氣中響起,自責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你……你不該生下我的……我不該放你出來……”
“是我把你害死的……”
“我是個殺人犯……”